落雪了，雪落得不急不缓，没有雨那样让人猝不及防。
　　 雪刚落的时候不密也不大，像小米粒，有“簌簌”的声音，然后越落越大，漫天飞舞，像蝴蝶的翅膀，或飞翔，或盘旋，或直落，无声无息，温婉而宁静。
　　 落雪了，雪落在树枝上，树枝变白了；落在房屋上，房屋变白了；落在车顶上，车顶变白了；落在地上，大地变白了；落在多彩的衣服上，红的更红，绿的更绿，清亮而艳丽。有背着书包的孩子脸蛋通红通红的，双手从雪地上刨出一个雪球，向树上掷去，掷完雪球一蹦，跌爬在地上，小嘴里被雪塞满，而树上的雪变成了会飞的玉兰花，零零落落的，落在孩子的头上，孩子铜铃般的笑声，便像鸽子划过天空。
　　 落雪了，大街上，马路上，没有阳光下的拥挤，没有风雨中的疾跑，一切井然有序、一片祥和。
　　 城市的公交车站，便是落雪时人最多的地方。随着一声惊叫，两个相向而行的赶路人强烈冲撞而摔倒，年少的仰面朝天，年长的侧身伏地。有上车的人停住了脚步，有下车的人停住了脚步，一个人走了过来，一个人又走了过来，紧接着就有人流涌过来。年少坐起来，说了声“对不起”；年长坐起来，也说了声“对不起”，两个摔倒的人都没有责怪对方。年少的从地上站起来拍着身上的雪，年长的欲起身。
　　 “没事吧！还是去医院看看，现在没事不等于明天没事。”人群里传来满含关切的声音，有一个人像传授经验一样，说着单位有个同事上班路上被人撞了，当时感觉没啥，上了一天班也好好的，当天晚上却住了院，在医院躺了半个月不说，还花了几千块，撞的人当时放走了，就自认倒霉。有人叹息着，有人附合着。
　　 年长的抬在半空的身子被这些关切的话语吓得在“扑通”一声又跌坐在地上，似乎真的把身体上什么零件摔坏了，一时不知所措。年少的也一下子六神无主，急得快要哭了。
　　 年长的拿起电话叫家人或是朋友，年少的拿起电话叫家人或是朋友，有热心人拿起电话叫交警，有热心人不顾危险站到马路中间用手势呼叫着出租车。人越围越多，把公交道围成一个半圆，公交车无法靠站，前面的车鸣着喇叭，后面的车鸣着喇叭，车一个接一个排成了一条长龙，喇叭一声接一声响成了冬雷。一群人，造成了交通拥堵，一群人，打破了落雪的宁静。
　　 我从人群的缝隙挤到人行道上，滞留在公交车站的一角，焦灼万分，来回踱步变成心烦意乱的乱踢。用力过猛，脚下打滑一个趔趄，抬脚看，幸好皮鞋跟没坏。突然想到，应该给鞋底钉防滑垫了，我这样想着，便向车站北边的二百多米处的一个小巷子走去，这是一个叫青门村的巷子口，巷子口的门面墙是白色的，墙上有红笔画的一个圆圈，里面写着一个大大的刺眼的红色“拆”字，我顺着这个拆字往里走，一个“雪儿修鞋”的招牌吸引住我，不仅是我喜欢“雪儿”这两个字的缘故，更是“雪儿”这个温柔的名字让我对这个店的主人产生了好奇。
　　 说是一个店，其实是靠着一座三层民房的外墙，用石棉瓦搭建的一个不足二十平米的地方，里面的空间都被恰到好处利用着，没有多余和浪费，也看不出拥挤和杂乱。此时店里没有顾客，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坐在一个凳子上看书，我只瞅见“语文”两个大字。
　　 “修鞋的人在吗？”我的问话刚落地，那个看书的女孩抬起头，应着我的问话，声音和笑容一样甜甜的、脆脆的。我忽然眼前一亮，一张漂亮的脸，清瘦白晰，如柳的细眉笑成月牙，眼睛不大不小，在这张脸上正合适，里面有一种照亮人的清澈，这是一个十七八岁女孩的眼睛，那么赏心悦目。
　　 我走进去，坐在她对面的凳子上，她侧身抬起半个屁股把书用力放到一边木架子上，木架子上放着各式各样的新鞋垫，用白色透明的塑料包着。就在这一瞬间，我看到了一只轻飘飘的裤角，我突然有些目瞪口呆，还有不算小的惊悸。我才注意到她身后放着一个拐杖，顶端缠着厚厚一层白布，白布上布满的毛茬和斑驳的土色告诉我，这个拐杖已经用了很长时间了。
　　 好奇心驱使着我想知道她的情况，便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她，而我又害怕她晴转阴，而后又加上倏倏小雨或漂泊大雨，我是个见不得眼泪的人。她没有半点迟疑，轻描淡写地说着自己的事，像是说别人的事，又像是讲一个快乐的故事，从头到尾都微笑着，嘴角有两个小小的酒窝，里面盛满感恩和幸福。在粘合胶的小罐“噗”一下撬开盖子的声音中，在鞋钉敲进鞋跟的声音中，我聆听着她的人生。
　　 她出生在九十年代初的冬天，养父从雪地抱回了奄奄一息的她，给她起名雪儿。养父不符合收养条件，民证局不给收养证明，她就一直没有户口，没有户口也就上不了学，她自学完了小学的课程，准备自学初中课程时，一个意外失去了一只小腿以下的部位，养病和学修鞋手艺用去了几年时间，现在她有了能遮风避雨和赖以生存的的鞋店，就开始拿起初中课本。她说，她一定会学完高中课程。
　　 她给我讲述她自己时，言语中充满了感激和热爱，我因此在她的眼睛里不断看见纯净和明亮。我的眼睛湿润了，心里浸透了疼惜，有些酸楚。她看到我的眼泪，笑着说：“我很幸福，比起同龄的那些弃婴，我生活在天堂了。”是呀，九十年代正是计划生育紧锣密鼓的时候，多少女婴被要男孩的思想扼杀在摇篮或遗弃荒郊而夭折。
　　 是同情心抑或是其它，让我强烈地想知道她是怎样失去了一只脚，她的养父如今又在何处。我张开的口还没有出声，就被她的微笑挡了回去，她的微笑让我不忍心再去触摸已经过去的伤痛，我欲言又止。她把钉好防滑垫的鞋递给我，让我试试垫子的厚度是否舒服。我掏出一百元给她，说了句“不用找了”就起身离开，听见她说“我只收十二元，其它要找的。”我走出门时看见她有些慌乱地在钱盒子数着要给我找零钱。我却一直往前走，我感觉自己帮助了一个需要帮助的人，顿时就像某个电影里的英雄一样心里似乎舒服了许多。
　　 她摔倒了，在追着给我找钱时摔倒的，重重地摔在地上，声音很响，震得我的心隐隐作疼。我愧疚得要死，急忙返身跑过去，拐杖摔在一边，要找给我的钱却紧紧攥在她的手里，我扶起她，把拐杖支在她的腋下。她把攥在手里的钱塞到我的手里，喘着粗气微笑着对我说：“谢谢！……谢谢你的善意！……我很幸福，不需要帮助！”那么清亮的微笑，她拍了拍了身上的雪，拄着拐杖转身离去，雪地上留下很深一串单只脚印……
　　 望着她渐远的背影，我的脸就像被谁抽了几个耳光，火辣辣地烧着。她的背影，是往来穿梭的背影里最明亮的，能让我感觉到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她的微笑，让我想起了一个美好的词——纯美，有一种可以渗透到内心世界的清澈与透明。还有什么比发自内心的微笑更让人感动和震撼的？
　　 站在原地，抬头仰望，满天雪花像星星，我伸出手接着一片，两片，晶莹剔透。雪花，是天使，它如粒如瓣如片，它似花似絮似蝶，冰姿柔骨，纤尘不染，以自己的方式点燃生命的美丽，编织自己的梦幻。这落雪路上的一组画面，我想，好多年以后，甚或若干年以后，我仍会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