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世时，没能住上大房子，所以，我搬进新居第一件事，就是在客厅寻找合适的位置摆放母亲遗像。子欲孝而亲不在，我只能向记忆里去寻母亲的身影，梳理她一生的辛劳。
　　 母亲从二十四到四十二，十八年中总共生过九胎，八女一男，活下来七个，都是女孩，我是老幺。
　　 我的母亲长寿，在人间度过九十二个春秋，我是子女中陪伴她最久的，对母亲的了解也应该是最深。
　　 母亲于1921年生于直隶浭阳县一个首饰匠家，家境并不富裕，可她父亲开明，勒紧裤腰带也要供儿女读书，所以母亲进过私塾，认识几个字，如果不是外祖父壮年就死于噎食症（估计是食道癌），她也许能念完初小。
　　 在那个时代，有钱人家的女儿都未必识字，穷人家更不可能让女孩读书，母亲真的很幸运，更幸运的是，她还有两个加入了中共的兄长。哥哥们不仅支持妹妹读书，还反对妇女缠足，把妹妹捆成粽子的双脚给解放了，让弯曲变形的脚趾重新舒展。
　　 为此，我要感谢两个舅舅。试想，母亲若是三寸金莲，如何能在日寇扫荡中逃难，如何在国民党进攻时撤退？母亲若是因一双小脚丢掉性命，我哪里还有机会降临人世？
　　 感恩两个舅舅。
　　 母亲和父亲的婚事是家庭包办，确切的说，是父亲的爷爷给定的。母亲大父亲四岁。嫁到张家时已经二十二岁，在当时也算大女了。
　　 母亲进门不久，我奶奶就发现闫家的闺女，不仅没把脚裹好，针线上的事也没学好，虽然奶奶也不怎么擅长女红，可她是婆婆，婆婆可以抽烟喝酒打麻将，媳妇却要成天不着闲的衲鞋底缝衣服渍麻碾米做饭烧菜喂猪养鸡。越是不干活的人越能挑错，我奶奶是眼小聚光明察秋毫，鞋底衲得不密实，衣服针脚不匀称，麻绳拧得有点松，菜腌淡了酱做咸了，我妈干什么活，奶奶都能挑出错。
　　 记忆里有幅画面，奶奶叼着一尺多长的烟袋，坐在炕头，母亲在屋子当央的铁炉煮大米粥，好像是火大，粥溢出了一点，滋滋的响着并散发出焦糊味儿。奶奶抬起眼皮，用她那双因倒睫而发红的小眼睛剜了我妈一眼，吹出一个烟圈，再吐口痰，喉咙和嘴巴都清理完毕就开骂，一骂起来就如滔滔江水奔流不息。
　　 奶奶骂人的语汇很丰富，我只记住了一句“属鸡的，放米垛上也是叨着吃。”这话的意思是受穷的命，有福也享不了。母亲的属相是鸡。奶奶这样骂儿媳，有嫌她太节俭的意思。一向花钱如流水的奶奶，并不知道那时的我家，已经捉襟见肘，她的儿子已经不再是拿高薪的干部。
　　 母亲在奶奶的骂声里把粥熬好，吹凉，端到炕上，然后出去给孩子们在大铁锅贴玉米面饼子。
　　 母亲脾气好，好到窝囊的程度。脾气之所以这么好，与她天性善良和头脑简单有关。
　　 母亲不爱动脑，不爱操心，不害人也无防人之心。解放初，军人特别受青睐，很多女学生都想嫁军官。我爸长得精神，又有文化，自然不乏追求者。
　　 二妗子提醒我妈说，那些女学生，攒足劲想把咱们挤走，你看军区大院，好几个换媳妇的了，你也要防着点。
　　 我妈却觉得这是没事自己吓唬自己，她才不肯像二妗子他们那样学文化、学跳舞，穿布拉吉，烫头发。她把时间都陪孩子玩了。
　　 见母亲无所事事，父亲逼着她去当了电话接线员，可没干几天就哭着回来，父亲问她原因，她说，因为接错线路，被司令员臭骂，她受不了这份委屈。母亲这个女兵就这么退伍了。
　　 我爸说：“你妈这人不要强。”
　　 母亲不要强也没有主见，大事小情都是听我爸的。我们姐妹如果有什么事向她讨主意，得到的回答必是“问你爸。”，遇到难事，我妈也习惯说“别怕，你爸肯定有办法。”
　　 教育孩子时，我妈总是用“你爸说”做开场白。我们姐妹犯了错，母亲也是以“等我告诉你爸”做惩罚和威慑。
　　 母亲不只是没主见，为人处世也很傻。有两件事我爸经常当笑话讲。*
　　 笑话一，我家有辆自行车没人骑，母亲决定卖掉，有人给找来个买家，买家给了低的离谱的价钱，我妈傻乎乎的就同意了。买卖成交，买车人大喜过望，骑上车飞驰而去，生怕我妈明白过来反悔。他没走多远就听见后面我妈喊他停下，他哪里肯停，蹬的更加用劲，车轮比陀螺转的都快，我妈在后面见追不上，就喊对面过来的人拦住他，这人被拦下，回头看见我妈手里拿着个物件追过来，暗想，这妇人还拿了家伙，这车不还她是不行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总不能为辆车搭半条命。
　　 我妈气喘吁吁的追上来，把手里的打气筒递给买车人，喘了口气说：“车子卖给你，打气筒也没用了，给你拿上。”
　　 买家将信将疑的看看我妈，不相信世界上有这么傻的人。
　　 笑话二，我爸去了趟天津，当时他的荷包挺鼓，就忍不住在劝业场买了花花绿绿一大包细布绸缎，回到家把包袱放炕上就出去串门。我伯母闻声拿着尺和剪子过来，打开包袱，就开始量，“这块够你大哥做褂子，这块够给你大侄子做裤子，这块大了点，不过裁开正好够我和孩子各做一件。”她就这么量着剪着，我妈就抱着孩子在一旁呆呆的看。等我爸回来，见炕上就剩一包袱皮，我妈眼泪汪汪的说：“咱们孩子也该做新衣裳了，你咋不给留块布？”
　　 我爸登时气得七窍生烟，可他也不能去跟嫂子争吵，埋怨自己媳妇窝囊也无济于事，只能愤怒的把那个包袱皮扯了个稀烂。
　　 就是这么傻这么窝囊的母亲，在父亲蒙冤落难的年代里却能到沈阳到北京去上访。
　　 那时候，我还很小，家里没钱送我上幼儿园，母亲走哪儿我都像个小尾巴跟到哪儿，上访，我也跟着。
　　 戏曲里，古代告状申冤的人要滚钉板什么的，文革时上访倒没那么恐怖。只是上访的人太多，要排很长的队，不吃不喝的排啊排，排到母亲精疲力尽，排到我饥渴难耐，想哭又不敢。好不容易排到地方，见了接访员，没等你说完案情就被斥骂和推搡，我吓得拽着母亲的衣襟大哭，母亲就会说：“你看把孩子吓得！”稍有人性的就会和缓些，母亲就能少挨粗暴的拖拽。小小的我，充当了母亲的保护神。
　　 除了上访，我还跟着母亲开荒种地。
　　 六十年代初，父亲被下放农场劳动，为了养活家里八张嘴，爸妈就在农场附近的山坡开了块荒地。
　　 父亲每天要上班，姐姐们要上学，照料这块地的任务就落到母亲一人身上。地离我家大约有十几里，播种、锄草、上肥，从春到夏，母亲差不多天天要去照看，不能把蹒跚学步的我独自扔家，她就带着我去干农活。
　　 小小的我经常在母亲的背上睡着，口水淌湿母亲的肩膀。，有时她实在太累，实在背不动，就只好把我放在路边。一般是选机关学校的大门口，找棵树，让坐树下别动。
　　 树下有蚂蚁洞，我就看蚂蚁搬家，等妈妈干完农活再来找我。妈总是叮嘱：“谁叫你，你也别跟他走。要是有人非要抱你走，你就哭，往大门里边跑。”
　　 我点点头，妈就一步三回头的走了。那时，这条路上行人稀少，从来也没人搭讪这个树根下的小女孩，更没有人打算把她抱走。人多饭少，谁家也不乐意添张嘴。母亲完全是杞人忧天，可她就是不放心，常为这事在梦中惊醒，疯了似的大叫我的乳名，看见我好好的睡在她身边才长出一口气。
　　 “刚才做了噩梦，梦见老闺女丢了，我疯了似的找，可连个人影儿都见不到。我跑啊跑啊，好不容易见路边坐着个人，上前问看见一个穿红花小褂的女孩没，问半天也不吭声，原来是个聋哑人。”。母亲经常这样给父亲讲她的梦。
　　 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伙人，这些人胳膊上都戴着红箍，有的手里还拎着皮带，他们把我们都轰出屋，就开始乱翻，箱子里的东西都被扔到地上。一个大汉找到几个小本本要拿走，母亲就上去抢夺，说是我爸的证件。瘦弱的她哪里是大汉们的对手，没抢回来还被皮带抽。我吓得都不会哭了。
　　 后来，我们家被两个带红箍的人从东北送到河北丰润老家。几个姐姐都退了学跟着母亲到生产队挣工分。不久，父亲在劳动改造中摔断了腿，母亲只好带着我返回东北照顾病人。火车非常的挤，每到一站，上车的和下车的都要在车门口较力。母亲带着行李没法抱我，她就满车厢寻找在同站下车的解放军，求人家帮忙把我给抱下去。
　　 再后来，我该上学了，没户口不能在东北入学。母亲只好把我送回河北乡下。几个姐姐也都不到二十岁，吃不饱还要承担繁重的体力劳动，自然无暇照顾我，我就像野孩子那样疯跑，有一天跑着闹着就掉进地瓜窖。幸亏是填埋了一半，也就一米多深，否则肯定摔死了。一起玩的小伙伴说回家招呼大人来救我就走了，我等啊等啊，等到肚子都饿了，也没人来，自己尝试着攀住井壁向上爬，试了几次都上不去，白白划破胳膊腿。我绝望的哭了起来。事后才知道这个伙伴因为怕挨骂根本就没敢跟大人说，等她找人来救，非饿死里面不可。一个路过的人听见哭声，寻声发现了落井的我，把我拉了上来，我才幸免成为井中的无名尸骨。回到家，被姐姐看见一身泥土又挨了顿责骂，心里委屈，想妈妈，就决心去找。我知道小孩子坐火车不花钱，只要我能趟过那座被洪水淹没的小桥，顺公路一直向南就能走到唐山，到唐山坐火车就能找到爸妈。我不知道唐山有六十华里之遥，七八岁小女孩的脚力走不到。
　　 我勇敢的挽起裤腿脱了鞋，壮着胆子走上被冲垮的小桥。开始，水只过脚背，再走，就到腿肚，再走，就到了膝盖，脚下是乱石，有的尖利，扎的脚板疼，有的圆滑，踩上去就滑个趔趄。越往河心，水流越急，石头越大，激流撞击到大石上卷起浪花，哗哗的响着折回来形成一个个漩涡。我铁了心挣扎着还要往前走，身后传来喊声：“回来，谁家的丫头，找死啊你。”一只大手抓住我肩膀，拎小鸡似的给揪回来。
　　 还有一次，是冬天，已经一年多没见到母亲了，我特别想她，又萌生了去东北找妈妈的念头。说去就去，一个人悄悄溜出门，走过结冰的河面上了公路。一边是沉默的大山，一边是奔腾的河流，山与河之间是一条灰白的路，路上走着个孤单的小女孩，执拗地去找妈妈。走啊，走啊，总也看不到路的尽头，太阳降到山尖，路上的行人已经稀少，我心里开始发毛，脚步迟疑起来。天黑前走不到怎么办？这么一想，奶奶讲的那些鬼怪故事呼啦一下就围了上来，黄大仙狐狸精都冲我狞笑，腿的酸沉肚子的饥饿也一齐涌来。去找妈妈一下子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我转了身往回走。
　　 这些事我从未对母亲讲。几年后落实政策，父亲把我们姐妹都接回城，母亲见了我，搂在怀里，摸我的棉袄薄不薄，扒拉我发辫看里面有无虱子。我对母亲却有点陌生了。
　　 好像是为了补偿那几年对我的疏于照料，重新团聚后，母亲对我十分娇惯，我的偏食，我的不擅做家务都是母亲溺爱的恶果。那时候细粮很少，为了我的不吃高粱米，母亲不得不起大早就排队买面包，给我吃甜香的面包，她和爸爸吃粗黑的窝头。有时候我劝妈也吃个面包，可她总是摇头说她不爱吃。我就想，妈可真怪，这么好吃的面包不爱吃。妈不仅是不爱吃面包，还总是饭做好后，让父亲带我们先吃，她磨磨蹭蹭的等全家吃完，打扫剩，剩多多吃，剩少少吃，不剩不吃，那年头，剩多的时候几乎没有，我母亲经常是半饥不饱的，以至于得了慢性胃炎。
　　 胃炎让母亲在食品丰富后也不能享口福，酸辣凉硬，她都不能吃。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她连咀嚼吞咽都困难，我只好把饭菜用搅拌器打成糊状，再抽到20毫升的注射器里，一点一点的喂，最后是把流质的食物灌进输液瓶用输液器往她嘴里滴注。
　　 大概是因为年轻时营养不良，母亲到晚年骨质严重疏松，四次发生骨折，在病榻躺了十五年。十五年中又患了急性心肌梗和脑栓塞脑萎缩。前年春天，三姐夫因胃癌复发去北京就医，母亲也因心脏功能衰减入院。姐夫手术那天，母亲的意识已经是浅昏迷，我坐在她床头紧盯着多功能监护仪的屏幕，白天还算平稳，在傍晚，心电监护仪上突然出现一串早搏，血压也随之下降，我急忙喊来医生立即抢救，在利多卡因和多巴胺维持下，母亲的生命延长了一天。后来，跟外甥女说起那突然的病情变化，她说，那时间正好是她父亲手术结束出手术室。外甥女哽咽着说，姥姥肯定是惦记着我爸的手术，她才硬挺着，知道我爸平安她就撒手走了。
　　 以我对母亲的了解，我这个不迷信的人也相信外甥女说的对。是我用药物拖住母亲，否则，她在感知女婿手术平安那一刻就会放心的离去。在这个世界，母亲牵挂每一个亲人，唯独不在乎自己。
　　 母亲走了，我不必再担心她会肺内感染，不必再担心她会生褥疮，不必再担心她会因喂食不当窒息，不再担心她会坠床摔伤。我不再有什么可担心，天堂里没有病痛。但是，我有许多许多的遗憾。我遗憾没给母亲买更多的好衣服，弥补她年轻时满身补丁的缺憾。我遗憾没带母亲去旅游，以至于她活了九十二年都没看过海。我遗憾母亲没用过手机，没用过电脑，没坐过飞机，没看过四维电影，不知微波炉为何物。在外甥女送我三宅一生香水时，我遗憾母亲没嗅到过它的芬芳。在海参崴品尝鱼子酱时，我遗憾母亲不能分享。在我享受每一项科技和社会进步带来的福祉时，都遗憾母亲没享受到。我为这些遗憾的无法弥补而懊悔，我为永远亏欠母亲而愧疚。
　　 天堂里的母亲，在每一个感恩节，每一个母亲节，女儿的心都会浸泡在泪水中。母亲，愿您在天堂不受病痛折磨，无忧饥寒，永远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