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数年之前，偶然听过一堂叶嘉莹先生古典文学的讲座。先生说中国古典诗歌里总有一个习惯，一提到光阴的流逝，往往就要联想到人生的无常。一首《短歌行》，当然也沿袭了这样的感慨，但同时，也包含着丰富的象喻和历史文化的传统。也许，我自己也是个好酒的人吧，所以常常也会想起曹操的《短歌行》。
　　 曹操的诗歌里确实有一种独特的魅力，他似乎可以直接将《诗经》的原句借为己用，而风格上丝毫不露痕迹。《左传》里曾经说过，“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大抵，那时候的古人们，都相信黄河的水会千年一清的吧，而黄河一旦水清，就意味着天下太平。在我的小时候，当然也听过这类的传说和故事。彼时，熟读春秋的曹操想必也是信的，所以才有了后来《短歌行》里那句著名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可惜，世间的美酒和笙歌，从来都是让人上瘾的东西。建安十三年冬，曹操亲率大军沿长江顺流而下，威胁江东。意气风华的曹操，他此番带甲百万，要一举扫平东吴。
　　 那一年，曹操才五十三岁。
　　 谁也想不到，随之而来的赤壁之战，竟会让曹操灰头土脸，颜面丢尽。孙权与刘备的联军部队，周瑜和诸葛的完美搭档，这一盘棋，曹操还未出手，就已先机尽失，仿佛闯入了一场既定的迷局里。只是可怜一代枭雄，当年的曹操潼关战败，割须弃袍；如今的曹操又将面临人生的退离，面对着足以致命的失败与挫折，在诗歌里却依然气象万千，豪情不减。
　　 诗中的曹操和军中的曹操分明是两个样子。但我凑拢一看，其实别无二致，中国的语汇有些是可以颠倒来用的，但人生却不允许有丝毫的差池。人生只有一次，不容慷慨，不容颠倒，更不许他“慨当以慷”。
　　 曹操真是乐极生悲了。
　　 如此一想，后来的曹操杀华佗，似乎杀得有理，曹操亲手了断了自己人生的退路。你恨他也好，怨他也好，他就是那样的人，别人根本拿他没有法子。其实曹操的人生，一直拿捏在他自己的手里。
　　 在《史记·项羽本纪》中，一代霸王项羽兵困垓下，穷途末路时候，“项王乃悲歌慷慨”，这两代枭雄境遇如此相似，曹操以酒入境，项羽以歌入境，如今的曹操尽管继承了项羽的路子，但他身边却没有一个可解忧愁的虞姬，还把唯一一次动过心的女人，赐给了儿子曹丕。
　　 他的心沉似水，旁人轻易是看不穿的。
　　 赤壁之战，曹操的主要对手是孙权，对于刘备的参与并不十分看重。我猜，孙权当时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吧，因为他一度还当着群臣的面亲口夸过孙权，“生子当如孙仲谋啊……”呵呵，他能发出这样的感叹，真是站在一位父亲的角度上去评价的。在五十三岁的曹操心里，对于这虎虎生风的后生，也许当真是喜欢得紧。于是赤壁这一次，便伤得也最深——孙权果然成名了，赤壁之战的影响，不亚于当年让他声名鹊起的官渡之战。
　　 我读着曹操的诗歌，在历史的刀光剑影里一次次穿梭巡弋，如同坐上了现代的高铁和航天飞机。一瞬间是赤壁滩头的风清月白，一瞬间是中原大地的烽火狼烟，而这样的一首短歌，活像是黎明前的寂静，带着一个枭雄的爱与恨，忧与愁，在东汉末年那庞大的军阀集团，在腐朽与黑暗的王朝里吹来一阵清丽的风。
　　 在若干年后，当人们回想起乌鹊南飞，回想起月明星稀，依然会觉得这种美，美得当真是缥缈而虚幻。
　　
　　 2
　　 有一段时间，我会在梦里穿越回古代。
　　 区别于辛词“梦回吹角连营，醉里挑灯看剑”里的那种紧张气氛，梦境里的山河，其实一片大好。群山苍莽，古老的炊烟之下，是更加古老的村落，还有无数的城池……我不太确信，这是不是三国的土地。我只是仿佛游魂一样，在某一天的晚上离魂随了梦去，借着天空那朦胧的月光，作了一场百鬼夜行的盛大喧哗。这世界竟然还有这样一处美丽的桃源，那是属于孙权的东吴，那是属于刘备的成都，以及属于曹操的洛阳……
　　 人生有许多背景，都尘封在记忆里。也许我前世的前世，就是他们其中的一员；也许我来生的来生，也会梦到同样的场景。
　　 我仿佛看到了自赤壁亮起的火光。那些铁索连环的战船，就像一根根火柴，在夜里被温柔地擦亮。赤壁的火，燃在历史之上；赤壁的水，流在时间之下。经过了千百年的洗刷，方造就了这独一无二对酒当歌，横槊赋诗的风情。
　　 我仿佛听到了战船上那些士兵嘴里的呼喊，就像是火车进站时发出的长鸣，就像是轮渡离港时奏响的汽笛，就像是飞机降落时发出的摩擦……这种声音如此庞大而密集，这种声音如此冷漠而坚硬，这种声音带着对于命运不甘地诘问，如同积郁了一个世纪的尖叫，不可思议地从远处的地平线无可阻挡地刺破黑暗，直透天际。
　　 我仿佛看到了上帝脸上露出的冷笑，发动战争者，终究会被战争所吞噬……
　　 在大雾弥江的草船上，对饮了一夜的孔明与鲁肃，刚刚脱离的时光的箭阵，那些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顷刻间便又卷土重来，只是这一次，却将目标对准了岸边横槊赋诗的曹操。他毫无防备地承受着这来自命运深处的穿刺，承受着这些异常锐利、富有节奏的流年的暗箭同时出击……我不知道，战败的曹操，此时有没有从心里生出几分羞怒与懊恼？
　　 人生总是这样充满了戏剧性，一如当年的袁绍。有时候，命运苍白的简直如同一张纸片，只需要秋天的一根树枝，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拆穿一切瑰丽的幻想。
　　 曹操终究还是回归到了文学的怀抱里。他只有在诗里才会真情流露，他要效仿周公吐哺，却永远没有周公当年的气度与雅量。他一生背负着宦官之子的包袱，在士大夫阶层里如履薄冰，步步为营，终于将他们全部都踩在了脚底。他的内心永远是孤傲的，像一位无家可归的浪人，像一艘无岸可泊的扁舟。
　　 军事与政治，只是曹操白天的面具。每当黑夜将至，掌灯时分，他灵魂深处的悸动便又开始蓄势待发。诗歌的声音穿透了曹操的头颅，像一股夹杂着情欲与喘息的风声，刚刚试图接近，刚刚试图瓦解他人性中尖锐的一面，却又被战争逼着迅速地退离。
　　 大地的一次次起伏，终于使曹操文学的道路一次次断裂。
　　
　　 3
　　 曹操，其实是一个绝望的诗人。
　　 他清楚地知道在自己的有生之年里，不会看到魏国的军队攻城拔寨，势如破竹地去收复东吴与西蜀。在曹操的有生之年，注定了要一次次去面对智谋近妖的孔明、周瑜甚至陆逊，武艺超神的关羽、赵云甚至马超这些强悍的对手。一个绝望的诗人和一个即将坍塌的国家之间，会产生怎样的共鸣？像前世的屈原，像后来的李煜，戎马半生的曹操既无心捐躯赴国难，更加不想沦为吴蜀两国的阶下之囚。他只有等待时机，奈何身边还埋伏着一个更为狡猾的司马懿，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史书里的魏晋，注定是要联系在一起的，无论曹操还是司马懿，都是王朝有力的奠基人。但我更喜欢曹操，喜欢他那一份对酒当歌的气度。曹操的文学总在夜里萌芽，短暂地如昙花的一现，但他还是敏锐地把握住了。
　　 当曾经的摸金校尉，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只有文学接纳了曹操。接纳了他心中的孤独与无助，接纳了他的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接纳了他的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接纳了他的星汉灿烂，幸甚至哉；接纳了他的神龟虽寿，犹有竟时；接纳了他的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当这些诗歌从遥远的汉代，一层一层地流淌到我的心田之上，竟是如此的妥帖。
　　 就是这样的句子，一路所向披靡，沿着《诗经》里的山川与田野，经过唐宋元明清的夜，经过无数座现代化的城市，经过无数纸张与文字的排列，像《沁园春》里的雪，准确无误地落到了我的邮箱里。
　　 我用双手展开了泛黄的信纸；我用朱笔勾勒着笺上的笔画；我用鼻子闻到了夹杂其中的墨香，仿佛还带着三分酒气；我用目光打量这刹那间的闪电；我用耳朵聆听这诗集暗红的肉体里隐藏的呻吟；我用心灵去感受月光发出的喟叹。尔后一头扎进历史的旧梦，却仿佛有一把方天画戟压在了我的肩头，这是骨骼与血液的汇合，这是灵与肉的呐喊。
　　 这一种力量无法描述，只能遭遇。
　　 在这些句子未曾抵达我的灵魂深处之时，曹操带着一顶“奸雄”的帽子离我很远很远，一度缥缈的不能触摸，而在我读过这些诗句之后，那远处的曹操，一瞬间又充满别样的魅力。他的喜怒哀乐是如此的真实。我惊讶于这一瞬间的改变，仿佛有一道闪电自混沌劈下，那些清浊之气几乎和我混为一体。
　　 合上了曹操的诗集，我忽然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我不曾生在乱世，我不曾遭遇过战争，我永远也不会明白杀人者与被杀者的感受，但却在一个离魂随梦的夜晚，见证了淋漓的鲜血；见证了江边的群豪如何摩拳擦掌，逐鹿天下的朴素理想；见证了铺天盖地的火焰，自离人的心头一点点燃起；见证了在一波波潮水般的进攻之下，生命就像一大片秋天里的稻谷，等待着被人齐刷刷地收割……
　　 前仆后继的官兵们，流露着迷茫而又绝望的表情，在杀声震天，哀鸿遍野的赤壁江面上，曹操的心里一定在淌着血。
　　
　　 4
　　 曹操诗歌里的伤感，就像是一把剑，是在血与火的熔炉里，一次次淬炼出来的。这一点他的儿子们远远不及，不管是曹丕还是曹植。曹丕如愿以偿做了皇帝，他把心思更多地放在如何巩固自己的江山上，曹植后来的日子理所当然地坎坷了起来。其实，曹丕才更像他的父亲，但在才华上，七步成诗的曹植无论如何都比他哥哥出色太多。
　　 后世评论家将以三曹为首的文学流派特征，称之为“建安风骨”，我相信如果曹操看到这一评判，一定会像当初在江边横槊赋诗一般哈哈大笑。他最为看重的两个儿子，一个恋于皇权，一个为情所困，也许他们父子，从始至终其志皆不在于文学。在群雄逐鹿的中原大地，曹操带领着一干文臣武将，踩着梨园的鼓点上场，在硝烟滚滚的江面，上演了一出浓墨重彩的大戏。
　　 生旦净丑，悉数到场，我安坐于台下，却看得心惊胆战，犹自不觉。
　　 我开始慢慢亲近起曹操来。他离我是如此的近，我却不想去洛阳拜谒他一回。我总觉得接受后人的凭吊，这样的场景，对于一个老骥伏枥，野心勃勃的枭雄来说太过于悲凉，也太过于萧索。我宁愿花无数个长夜，浸泡在他留下的酒壶里，独饮青梅；我宁愿与梦中的反复出现的秦时明月，汉时边关们合二为一，从而进入一种短暂的永恒之中。
　　 其实我更倾向于想象之中的旅行。在如梦似幻的红尘深处，在美酒佳人的桃花渡口，在纸醉金迷的秦淮河上，在虚度年华之时，用手掐自己一把，然后提醒自己从浮生中醒来。
　　 曹操和他的诗歌便如同这般，永远只存在于我的想象之中。我崇尚他这种生活方式，但不赞同他的人生态度。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每个人都会有老去的那一天。在奥林匹斯山上，当诸神的黄昏骤然降临，神也会追随时间而去。没有什么是永垂不朽的，只有一首诗歌发轫于深渊之间，连接了人们心头的失落和永远。它就像太阳，徜徉在心灵的荒凉之地散发着温热的光芒，一点点超越了肉体的力量，一点点湮没了王朝的背影，一点点脱离了时代的束缚，永久地融入进了人类的青史名册之中。
　　 ——对酒当歌，这才是真正的青春，这才是真正的人生。年轻的时候，我总以为在这样一首如夏花般绚烂的诗作里，看见了迷人的风景；直到后来才发现，原来正是这些虚无的东西，一步步构建成了所谓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