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墨】城市那边的雪(散文)
不知不觉就入冬了,前些日子只是天冷,最近也开始下起雪来。我在被现实规划的圈子里忙忙碌碌,匆匆的,也撇不到飞去的时间影。 大多数人都如此吧,在烦劳中不知不觉地就把自己的心压窄了,于是不去想周遭之外看不到的东西,但偶尔地宽松一下,便茫茫然,不知行至何处,又不知为何而行了。然后我们恍然,想到了被我们推到一旁的家人、朋友,也会携着掺有一丝胆怯的渴慕,想到我们的过去和未来。
还有一个多月就考试了,自己在忙碌里却平添了一份压抑。心,像被风摘下,凌乱辗转,努力前飞的叶,努力久了,也便着上倦怠的露。
前几个星期,有位女同学演讲“回家”。声音蛮青涩的,娇滴滴,也颇有甘醇红酒的韵致,很惹人倾心品味。她先讲了令人震撼,叫人敬重的伟大部落——土尔扈特。土尔扈特人的东归我早有耳闻,听她讲来,心虽没有多大悸动,却有些沉闷。班级静得出奇,莹白的灯光给人微妙的暖意。接着,她讲我们,说“我们一到双休日就忙着准备回家,甚至在周五就把寝室没洗的衣服啊,不用的书啊,等等日常用品拿到班级来,一天精神饱满地等待下午的放学铃声。迅速地值完日,并且勤快得反常。坐车到家,把门一拉,把书包往床上一丢,鞋子一脱,厨房里已做好美味的饭菜,屋子里尽是暖烘烘的,家人脸上带着舒心的笑,还不忘在一旁柔声地问:“这周累吗?”我听到这儿,低声清了下嗓子,手里转着的笔也掉了下来。那甜甜的声音很有魔力似地直击心房。
我坐在后面抬头,望见同学大都略弯起了腰,低着头,默默无声地听着。我又拿起笔,心中暗叹“你们真的很幸福。”
像数树叶一样,从一数到五,我独自在外求学已经五年了。最开始别人问我:“你想家吗?”我说:“不想,都习惯了。”等到时间把脚下的影子慢慢拉长,等到牵心的话语点点洇入头脑,在繁忙遗落的无忧巷里,在年末寒冬的稀瘦雪花中,我驻足顿悟:“原来,长大并不意味着不会想家。”
这周,我独自下楼去银行取钱,外头下着雪。这里是哈尔滨,冬天给了这座城市一抹神秘,一抹美艳,一抹浪漫。热烈的繁华在这个季节中冷静,一些藏在城市深处的安然渐渐苏醒。像我,独自走在前往银行的路上,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难得有时间留给与自己独处,去寻觅那些柔软易忘的事物。天是蒙蒙的灰。雪花没有感情似地乱飞乱落着,楼顶,楼窗,路边光秃秃的杨柳,还有我的脸上,都有它或自然或不自然的残影。打在脸上,微冷,于是低头走。地上也无规则地斑驳着白斑,被行路人踩在脚下,被来往的车流随意碾压,“吱吱”的声音发沉,被嚣嚣的人语街叫掩盖、驱散,间或听到些许,就觉得像无助、哀叹了。我再不多想地把头抬起,无所谓细沙般的白雪打在脸上,轻微地刮划。我心道:“不会感冒的。”只是视线总是模模糊糊,眼睛像是张不开似的,这应是怕那雪入了眼,会疼。透过舒舒散散被风随意撩逗的陋纱,望见街边袅袅而升的地瓜香霭,想到远在北京的父母亲人,思绪却飘到家乡的落雪季节……
母亲在双休日必会打电话来,有时也带着会打扰到我的忧虑,在我的学习日打来,但总还是说几句就挂断的;一方面是我的“忙”,一方面就真是她的“虑”了。母亲总会在电话那头关切地说:“要照顾好自己。”有时在通话的中段,有时在通话的结尾,如今我想,在挂断电话后,那话她还是会说上几遍的。
我总会敷衍似地回答说:“我都多大个人了,不用老提这个,知道。”但如今在这段完全自由的时间里,我霍然发现,那话是多么的违心。就像我现在走于载满严寒的街道上,手被冻得赤红,紧握着塞在大衣的兜里,而在几分钟前,手套就在我的桌子上。
唉!这些年真的委屈你了,我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你不喜欢说话,但是又不甘寂寞,所以别人说你是“蔫儿淘”。你有点好胜,别人在你关注的方面超越了你,你就不顾自己带病的身子,白天着急,晚上熬夜,有时连饭也会不吃。说到吃饭,你又有几周是有规律性地进食呢?母亲打电话问你:“吃饭没?”你很是自然平淡地说:“吃了。”然后母亲拖长了调子说:“连着午饭一起吃的吧。”你会像小孩子一样笑笑,轻声“嗯”一下,觉得没什么事似的,那头母亲却已是絮絮叨叨的没完了。母亲问你:“和同学的关系处得怎么样啊?”你说:“挺好的。”而实际上,在班一年多了,有的同学,连名字都是不知道的。你只知道闷头学习罢了,独自走在放学回公寓的路上罢了。
我又不愿多想了,街道两旁的店铺里飘荡着音乐,伴着雪,如此恬美的意境牢牢地罩着我。街上来往的行人,街旁亭立的排柳,还有那袅娜着的歌声,在城市的筋脉中相连着、流淌着,我行在纷纷扬扬的雪幕后,心略踯躅,承认了自己的渺小。
走着的,该是有成家的妇女,有工作的男人,也许还有离婚的男女,独守余生的老者……
弯路巧妙地把未知藏在那头,却频繁地招引着走在这儿头的我——我本是左颠右颠地走,像个傻瓜。冥冥之中,许是一种神谕,我看到一位背书包的学生,同我一样地走在这飘飞的雪里。她目光安然,步伐平稳,双手插兜,发披香肩,白嫩的小脸偶尔着上点点的雪,就觉是梨花;她身形纤瘦,耳缀银光,白色的大衣张扬着高贵,不屑似地扫了我一眼,朱唇微启,殊不知要说些什么。我只轻撇一眼,视线便强加了灵性,这雪突地变得这样柔软,冷风流襟,更是有些羸弱了。
我曾经就想,将来啊一定要取一位新疆或西藏的姑娘。一位让我觉得自理能力强,不仪仗别人,就能照顾好自己的姑娘。不然,对自己都这样刻薄的我,又怎么能周到地爱她呢?如此的择偶标准,即便到现在,也还是存而有味的。
我们走在同一座城市,将眸光揉进同一片雪景,很奇怪,明明只有两三米的距离,明明可以听到对方微妙的脚步声,可以感知彼此的方向,可是为什么偏偏像隔着一层墙,一层由冰冷陌生堆砌的思域。雪下得有些紧,周遭偶尔会有片刻的宁静,路边瘦柳各伫其位,又通通向着天、向着彼此,伸展出凌乱却华丽的银花,像春天墙角的蒲公英,又像被眼泪放大了的雪花。
我们终究不是那路边的柳,没有理由受人栽培一辈子,也没有资本引人缓步观赏。我们偶然间地相遇,只能一同走一段罢了;城市那边飘零的雪,是寓言,需要我们用一生去解读;而我们自己,却是一个未完的故事。
我到ATM机面前的时候,机器正呆呆地晾在门口。它干巴巴地瞅着明净荒寒的天,吃了坚硬的卡片,吐出的是无生命的根须,俨然是个大傻瓜!卡片,卡片。我与父母未见面已有一年了,聪明的我竟曾觉得,它里头只是贮有某种生冷的义务,那个神秘的,能调控脉动的力量,却愈见迢迢,甚至于渺渺茫茫。
一次父亲打电话来说:“学习怎么样,能不能跟上,卡里还剩多少钱,没钱了告诉爸一声。”我轻声地应答,父没听清我嘴里嚼碎了的声音,所以他又重复着问:“还有没有钱?没钱了就告诉爸一声。”我提高些声音,说:“啊?”
钱,钱,这个单调的字样总会最先出现在他的话里,我听得枯燥、乏味。
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我以为是信号的缘故,所以起身,打算到阳台上去。“多吃点好的,在外面千万别亏待到自己,有啥不愉快的事就跟同学交流交流,别弄得太生。”“完了到周六周日,给爸打个电话,别老丁摆了手机。”这话仿佛不是从电话那边传来,而是逾越了整整三个省份,甚至跨越了声音的界限,硬生生地灌入脑海,融入血液,却还在耳畔缭绕得清清楚楚。
我很少很少给父亲打电话,隐约觉得是因为他的“凶巴巴”。但回过头来,又见不到他凶巴巴的模样。他说“给爸打个电话”时,声音小且柔,像个略带羞涩的女孩子。后又说“别老丁摆了手机”,语音中滞留了些干涩,但更多的则是粗糙有力的叮嘱。
也许人真的有自我净化能力吧,在这世上呆久了,我们会庆幸,上天不仅给了我们呼吸,也赐予了我们思考的能力。
我明明离公寓越来越远,却总像在走近什么似的,明明在下雪的外面默行着,又总觉在什么内部来往了一遭。
夜晚,雪笼校园,杨柳凝睡。在明晃晃的灯光下,那雪落得纷纷扬扬,潇潇洒洒。路,这边幽寂暗淡,那边宁静茸白;在满天繁沉的飞雪衬托下,又都显得稀薄不清,仿佛只要一眨眼,就不复存在。
放学铃响彻校园,天地间一派的沉默震荡开去,一些嚣嚣扰扰的声响徐徐而来。从明亮高大的教学楼到一片暗淡宽阔的操场,从笔直平坦的雪路到巍峨校门下的广场。一条浩荡着的人流,黑压压,熙熙攘攘;一群缓慢前行的寻路者,踏着雪,走向光明。
校门下的灯光最亮,从截空的绳索垂直地投射下来,发散得很好,白得也很好。雪花在光中起舞,落在张望着的,寻觅着的家长的头上,肩上,还有踱着步的脚边。影子歪歪斜斜地摇晃着,有时也会静默在地上,活泼、稳重。每天都是这样,对于他们来说,看不到孩子,四周就没有纷飞着的雪,整个世界,并不美丽。他们雨天举着伞,夏天拿着扇,在雪夜,把手插在衣兜里,站在固定的位置——孩子心中早已明了的位置,等待、徘徊。
我知道,城市那边,也有对我的“等待”。
“我还是个孩子。”我时常这样对自己说。有时竟还会有点不好意思。的确,当第一片雪迷迷糊糊地落地后,它就开始仰望深空,回归天国的路,寥寥无期。
曾听和我一样父母不在身边的朋友说:“等我娶了媳妇,就把父母接到家里住!”我默然,心道:“也许。”
我独自走在回公寓的路上,雪依旧在下,走得快点,它便落得急些,够缭乱。我要回公寓给父亲和母亲各打一通电话。
聪明的我知道,有些问题,答案只有到未来去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