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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孤单的远征:从肉体到灵魂(随笔) ——穆旦一生的几个关键词


作者:苍耳 童生,996.5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986发表时间:2015-12-05 20:03:48
摘要:《随笔》2015年第6期

【流年】孤单的远征:从肉体到灵魂(随笔) 诗人穆旦的人生不是从一九四二年参加远征军入缅开始,但入缅后经历的大溃败和野人山之“炼狱”,无疑改变了他的人生认识和生命体验;更吊诡的是,它占卜式地成为笼罩他一生的无法抹去的阴影:一方面,他一直在撤退,试图从“野人山”以及那个年代的阴影中撤退,但是回首一看已无处可撤。另一方面,他一直在远征,那颗诗的灵魂昼无归依,只能潜行于夜晚和类似地下室的暗处彷徨。
   事实上,一个学养深厚的现代诗人,当他为了国家的命运将一介血肉之躯拧在战争机器上,却发现个人与这个机器之间的深层龃龉和内心的孤独与颤栗。若干年后,当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因国家意识形态而蒙受污垢,连他的孤独也灰暗得辨不出颜色了。七十多年后,读诗人写于入缅前后的诗和晚年的诗,我听到了它们在两个年代的沟壑彼此对撞、互为因果的回声。我捡拾了几块回声的碎片——几个弹壳似的关键词,感觉它们仍在那儿静静呼啸。
  
   【活下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念头比“活下去”更简单,更艰危,也更崇高。它直指“活不下去”的生存困境和灵魂创伤。
   活下去,在这片危险的土地上,
   活在成群死亡的降临中,
   当所在的幻象已变狰狞,所有的力量已经
   如同暴露的大海
   (穆旦:《活下去》·1944)
   穆旦具有强烈的爱国情结和救亡意识,上小学时就积极参与抵制日货,他不让母亲买海带、海蜇皮,因为它们大多从日本进口。倘买来了,他一口也不吃,还把它倒掉。查家伯叔们视他为赤色分子,不得不让他三分。考上清华后,他参加过“一二九”学生运动,“冒着严寒,高唱着聂耳的《毕业歌》,庄严的列着队,向西直门走去,竟被禁闭的城门阻在外面,当即遭到军警的驱赶和镇压”(穆旦的信)。在西南联大,穆旦迷上英国诗人奥登,而奥登参加过西班牙内战。当时西南联大刮起了一股现代主义之风,在英籍教授燕卜荪指导下,外文系学生争相阅读、效仿叶芝、奥登、艾略特和狄兰·托马斯等诗人的现代派诗歌,仅有的几本诗集被视为珍宝。在他们眼里,“新月派”是“缺乏灵魂的后浪漫主义”。这影响到穆旦的思想和后来的人生抉择。读读他的《赞美》,就不难理解他何以投笔从戎了。毕业时他表示:“国难日亟,国亡五日,不抗战无法解决问题,不打日本鬼子无法消除心头之恨。”
   一九四二年二月,穆旦以西南联大助教身份加入中国远征军,在副总司令杜聿明兼任军长的第五军司令部,担任中校翻译官。同年五月至九月,远征军滇缅大撤退,沿途到处是尸体,以及炸飞的人头和残肢,弥漫着尸臭味、硝烟味和焦糊味。第五军被迫退入密支那地区,向印度方向集结。国军将领们完全没料到,胡康河——西撤的必经之堑——是一道“地狱之门”。在河上淹死的中国士兵非常多,有的因竹筏在河上突然散架,有的因人多负重而翻船。会水的士兵背着武器等重物,瞬间就被激流冲走。据说在胡康河谷,每一百码就有十到三十具骨架,蠕满虫蚁。闯过“地狱之门”后,便进入绵亘着原始森林的“野人山”——那加山脉。那加山里的土族不穿衣服,野蛮凶悍,说土话,被外界称作“野人”,“野人山”由此得名。对文明人而言,“野人山”毒虫遍地,瘴疠横行,是世间的一座真正炼狱。
   从踏入那遮天蔽日的热带雨林开始,“活不下去”便成了倒悬在国军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饥饿、虫咬、蛇啮、疟疾、蚂蝗吸血、毒野菜……每时每刻都有士兵死在这几个选项中。穆旦所在的部队担当掩护走在最后,与追击的日军进行血战。然而,走到半途,穆旦的战马倒毙,传令兵也死了,死马肉便成了活命口粮,后来连皮鞋、皮带、手枪套都吃光了,再后来,只能吃草根。一路上,前卫团留下的尸骨不断,骷髅成了前行的路标。而帐篷里死亡的官兵排列整齐,仿佛事先排好了队形,令人震惊。杜聿明后来回忆:沿途尸骨遍野,惨绝人寰,一个发高热的人如果昏迷不醒,加上蚂蝗吸血,蚂蚁侵蚀,数小时内便化作一堆白骨。廖耀湘手下有一个叫李世湘的女兵,是唯一的缅语翻译,她倒在一棵大树下的乱草中,找到她时,脸庞被巨蚊吃去一半,身上爬满了蚂蟥。第五军作战参谋邹德安说,抵达新平洋(缅甸边境)时,死去的难民和士兵骸骨枕藉,路边的茅屋里堆满了尸体,一辆辆印度人的破牛车东倒西歪地遗弃在路上,牛的骨架仍然保持着拉车的姿势。因此,那儿被称作“白骨街道”。在日语字典里,也收入“白骨街道”这个专有名词。当时在缅印边境多条小道上,来回逃亡的不仅有中国兵,更有英国兵、日本兵、印度兵,死者的头发有白色、灰色、褐色和黑色,因此“白骨街道”逐渐成为这些地方的统称。
   活下去!这声音在那骨瘦如柴、相互搀扶着的散兵游勇的胸膛中响着,在双眼几近绝望的死水中微澜着。活下去!当死亡不过是转瞬之事,生命被降格成偶然小事时,活着本身就上升为一种信念,一种神圣。活下去!穆旦何以翻过野人山,何以在一生最危厄的困境中决不自杀,凭借的正是这种精神强力。据他的好友王佐良转述:“不知多少天,他给死去战友的直瞪的眼睛追赶着,在热带的毒雨里,他的腿肿了。疲倦得从来没有想到人能这样疲倦,放逐在时间——几乎还在空间——之外,胡康河谷的森林的阴暗和死寂一天比一天沉重了,更不能支持了,带着一种致命性的痢疾,让蚂蝗和大得可怕的蚊子咬着。而在这一切之上,是叫人发疯的饥饿。他曾经一次断粮到八日之久。”意志稍弱者,便在这绝望中自戕了!据邹德安回忆,部队入山半个月后,整个地陷入崩溃状态,队伍里出现自杀的人,将枪口对准下巴,用大脚趾头扣动步枪的扳机。因为把枪都扔了,后来自杀的人只能上吊,尸体悬挂在树上,到处都是。那年秋冬之际,穆旦奇迹般地走出野人山,退至印度的加尔各答。然而在那儿,他差点因极度饥饿后暴食而死。
   这段惨酷的经历,穆旦后来几乎闭口不谈。三年后,他在诗中这样讲述:“那刻骨的饥饿,那山洪的冲击,/那毒虫的啮咬和痛楚的夜晚,/你们受不了要向人讲述,/如今却是欣欣的树木把一切遗忘。”(穆旦:《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不过,有一次,他被师友们——其中包括王佐良和恩师吴宓——逼得没办法,才破例说了一点点。他避重就轻地叙说了对于大地森林、原始的雨、使人害病的草木怒长的恐惧。正因为它们,阴绿植被下面才掩藏着腐烂的尸身——那些走在前面的战友成批地倒下了。吴宓也不忍在日记重述那惨绝人寰的场面,只是感慨道:“铮述从军的见闻经历之详情,惊心动魄,可泣可歌。不及论述……”事实上,王佐良发现穆旦从缅甸战场活着回来了,但“从此变了一个人”。在亲历了“活不下去”的种种艰难,和“死不下去”的种种惶恐,“活下去”让他成了一个既生亦死的人——旧我的一半死掉了,新我的一半尚未生成。
   穆旦想不到,十年以后,入缅作战成了他一生纠缠不尽的阴霾。“肃反”运动一开始,他这个“蒋匪军的英文翻译”成了审查对象,每天上午去单位交待问题,后被指为“反党小集团”成员。四年后又被“无限上纲”为“历史反革命”,降职降薪,逐出课堂,调图书馆和洗澡堂,后被法院判处“管制三年”,发配扫厕所、大路,剥夺一切公民权利。“文革”开始后被抄家、挨批斗,然后被“扫地出门”——遣送农场接受改造,妻子也涉嫌“美国特务”被隔离审查,以至于年幼的孩子们轮流给父母送牢饭。“希望,幻灭,希望,再活下去/在无尽的波涛的淹没中,/谁知道时间的沉重的呻吟就要坠落在/于诅咒里成形的/日光闪耀的岸沿上”(《活下去》)。活下去!再活下去!竟成了他命运的的谶语和迹线,凸显着一个诗人的灰色悲剧和生存意志。
  
   【我要回去】人的一生是一部悲喜交混的回旋曲,反复跳荡的主题少不了——回家、回乡和回国,以及这些主题所依存的反面。“我要回去”是深藏在人类根性中的普遍渴求。然而,“我要回去”恰恰是植于“不能回去”或“永难回去”。那些横亘在个体面前的自然的或社会的巨障,让“我要回去”成了奢求和梦呓,一如狐死首丘,代马依风。
   在阴暗的树下,在急流的水边,
   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无人的山间,
   你们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
   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
   (穆旦:《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1945年)
   中国远征军无法北撤回国,只能西进密林,由缅入印。在缅北,有一个叫“地由乌”的地方,译成汉语就是“中国人哭”。这个令人震惊的地名位于缅北乌尤河上。渡过这条河,就是被称为“野人山”的那加山脉,再过去,就是印度。当年有一群士兵顺流而下,被一个巨礁拦在江上,日本兵在后面猛追。他们突感生还无望,回国更无望,便在那儿朝天痛哭。更哀惨的是在莫的村,所有辎重、车辆均被焚毁,一千五百名负伤士兵滞留在那儿无法动弹。“跟我们走是死路一条,你们走不动,自己想法子处理吧!”军官含泪讲不下去。伤兵们说,“给我们留一点汽油吧,你们走吧!”于是他们抱着生为中国人殁为中国鬼的死志,点燃汽油集体自焚!我要回去!三年后的穆旦在写作中看到他们的死身仍向着北斗星爬行,像吞噬他们的胡康河谷的蚂群一样爬行,“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我要回去!这是幽冥死河上突然蜂涌的冷绿磷火,是一团团嘶嘶燃烧的无声爆炸。那些有恶意的或无恶意的闲谈者、健忘者当然是听不见的。但一个诗人听到了,也只有他听到了。
   穆旦拖着瘦弱不堪的身体抵达加尔各答后,一直处在养病状态。身体之伤或许容易恢复,精神之创却长久地烙在心头无法抹去。他除了想念母亲(“有整整八年他没见到母亲了”),除了不断回忆从前的读书生活,便是通过写作疗救自己。在养病中,他写下《阻滞的路》、《自然底梦》和《幻想底乘客》等诗。在《阻滞的路》中,他不断重复着“我要回去”,强烈吐露着压抑不住的心愿:“我要回去,回到我已失迷的故乡,/趁这次绝望给我引路,在泥淖里,/摸索那为时间遗落的一块精美的宝藏,/虽然它的轮廓生长,溶化,消失了,/在我的额际,它拍击污水的波纹,/你们知道正在绞痛着我的回忆和梦想”。
   “我要回去”的念头一天天地吞噬着他,那几乎等于“一块精美的宝藏”,等于“回忆和梦想”。而“绝望”“泥淖”“污水”指向了现实的多重困境,指向了遏止“我要回去”的种种阻障。穆旦接受过自由主义思想,同时又是一个极为敏感的诗人,军营的铁板生活以及其中的昏暗与脏污,很快就让他厌倦了,他说,“我已曾鉴定不少异地的古玩:为我憎恶的,狡猾,狠毒,虚伪,什么都有”。这世界的另一面加深了他对现实的理解,也击碎了他过去的浪漫梦想。他为什么说“孩子,我要沿着你们望出的地方退回”?这里有两层意思:其一孩子们也在受着心灵的“蒙骗”,将理想构筑在看不分明的“沙滩”上;其二,他正从那个破灭的理想中撤退,以此告诉孩子们不要重蹈覆辙。由此看来,“我要回去”不仅指向空间的故国,更指向精神的灵地,即“我已迷失的故乡”。
   与其说是“我已迷失”,不如说是这个世界使它迷失。他期望回到孩子般本真的世界中去,回到乡园般淳朴和谐的家园中去。三年后他对于战争的反思,便是基于自然和生命的立场,而不是民族主义的角度。在《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一诗中,“死者”和“森林”和“祭者”构成了一种多声部的对话。因战争而死的士兵在“森林”(自然)里躁动不安,他发现生前被灌输的意义遭到“森林”遗忘,甚至嘲笑。死者不得不感慨:“离开文明,是离开了众多的敌人”!这本身就是对文明的嘲讽。文明造成了“众多的敌人”,而战争正是文明结出的恶果之一。只有自然(与上帝等同)是公正的、平等的,万物不分美丑贵贱地共存一界,“以自然之名,全得到自然的崇奉”。
   诗人多半是理想主义者。十年后,“我要回去”再度从穆旦的胸腔里发出。好友杨振宁、李政道劝他不要回国,但他执意携妻子从美国辗转香港归来。他不知前路更加险恶,只知寻找那“已迷失的故乡”!然而,迷失的仍在迷雾中。这注定了一个诗人坎坎坷坷的命运。二十四年后他的右股骨断了,仿佛重历了一次征缅的战火。在晚年,诗人悲哀地承认:“不知哪个世界才是他的家乡”,“不知那是否确是我自己”(《自己》)。第二年诗人英年早逝。我疑心他的亡灵又回到了缅甸——深夜读他的诗,分明听到亡灵在低泣“我要回去”!
   他其实是回到那个叫“地由乌”的地方。在缅甸克钦人的舌尖,“中国人哭”这个心酸的地名,已叫了七十多年,可是有几个中国人听见了?有哪个中国人来这里凭吊过祭扫过?那些为异军守墓的老人在深夜听到的,恰恰是“中国鬼哭”!直到八年前,才有一个叫蒋家润的华侨请了三十位高僧,在“中国鬼哭”的地方举行了一个七昼夜的超度水陆法会,放两千五百盏荷灯闪闪烁烁地漂旋在钦敦江上,一时间泣波暗涌,悲风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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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此篇随笔,描述,讲解了诗人穆旦惨淡非凡的一生。穆旦年轻时是个热血青年,怀着一腔爱国热情加入了远征军。亲眼目睹了大撤退到缅印边界,通过“野人山”时,一路上,无数的中国军人,经历了追杀,断粮,虫咬,生病,长官的无视后死去的惨烈场景。沿途,那一堆堆白骨,一个个亡灵,一双双求生的眼神,时刻都震撼着他的心灵。以致多年后,在他心中留下的痛楚,悲愤,都无法释怀。当时,强烈的求生欲望,在他骨瘦如柴的胸中迸发了诗篇《活下去》。并以此来鼓励自己一定要活下去。也是靠着这个信念,他坚强地活了下来。后在文革中,他受到冲击时,也是靠着这股信念坚强地活了下来。他也曾迷茫,也曾彷徨,也心存抱怨,可活下去的勇气却有增无减。他一生飘零坎坷,一直在压抑,围攻,夹缝中生存,一腔爱国热情,无处报答,满怀的热血,无处抛洒,满身的才华,无处施展。但他并没有就此倒下,而是一直挺直了腰板。他的高贵精神,一直都在,从他留下的诗篇里,可以证明这一点。他的一生可谓是即惨淡,又非凡。作者用渊博的学识,写出这么厚重的随笔,令人感叹不已。佳作!流年欣赏并倾情推荐!感谢赐稿流年!【编辑:五十玫瑰】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51206001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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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五十玫瑰        2015-12-05 20:06:03
  此篇随笔厚重,知识性强。感谢作者的分享!祝写作愉快!
五十玫瑰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5-12-06 07:34:02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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