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很多年以前的狐狸，就在昨晚，突然出现在我的梦中。我在梦中，清晰地看到，它站在村庄外南坡根的一棵老柿子树下，眼睛一闪一闪瞪着我。我看见，那目光带着敌视，像很多年未见的仇人。它的眼睛是不是布满红色的血丝，可能是太远，我无法看清。
　　 我捡起一块石头，向它投去，它没有躲那块石头，我看见石头在空中翻了几翻，划过一棵弯腰槐树，两棵栗树，在狐狸头顶的柿树上停下来，穿过柿树的叶片，撞掉两枚柿子，落在狐狸的头上。我听见一声脆响，“啪”地一声，随即看到狐狸的头上，飞出几片红云，然后缓缓下落，在溜光的土路上，溅成几瓣梅花。那只狐狸轰然倒下，倒地的声音，撞击着我的耳膜，飞起的尘土，弥漫着我的眼睛。
　　 那只狐狸，在一瞬间，死在我的石块之下。我有点奇怪，就那么大一块石头，把一只狐狸击得鲜血砰溅。在我的记忆里，我用石子投过鸟，投过老鼠，投过黄鼠狼，可没有一次击中。我走过去，我要看看那只狐狸，是不是真的死了。我走到狐狸跟前，刚弯下腰，还未伸出手，那只狐狸突然一跃而起，向我扑来，
　　 我一声惊叫，睁开眼，窗外，阳光灿烂。
　　 南坡根的那棵柿树，在我的记忆里，逐渐清晰起来，那是一棵很多年的柿树，我记事时，就有一抱粗，那些裂开的树皮，记载着世事的沧桑。每年入冬，树上的柿子红丢丢的，挂满了枝头。从柿树下走过，刮来一阵风，掉下来几个柿子，啪地砸在头上，鲜红的柿汁，染红了头，看上去有点滑稽。
　　 狐狸在我的记忆里，是随着柿树出现的。那年的初冬，天还不是太冷，但日子过得冷清，整天清汤寡水的，吃得我面黄肌瘦。想改善一下生活，弄点肉吃，可打了几次猎，竟然空手而归，连一只野兔也没碰上。一次打猎回来，从南沟堰塘过，看到堰塘下面有个小水塘，里面有鱼在游，就决定去抓一些鱼改善生活。小的炸炸吃，大的炖炖吃，当时就这么想的。
　　 水塘是一个不大的水塘，半天功夫，就见了底。里面有螃蟹、泥鳅、黄鳝、河虾，最让我激动的是，有一条鲤鱼，红色的，有二斤重。我把河虾泥鳅螃蟹装在水桶里，把那条鱼用一根树枝穿起来，拎在手中，一路炫耀着往回走。
　　 走到南坡根柿树下，抬头看见红丢丢的柿子挂满了枝头，就放下水桶和鱼，哧溜溜爬到柿树上摘柿子。还没摘几个柿子，就听到柿树下有动静，撒眼一看，一只红色的狐狸，咬着那条鲤鱼就跑，后面一只大肚子母狐狸，咬着一只螃蟹，一晃眼就钻进了松树林。
　　 原来，那两只狐狸，一直跟在我的身后，伺机下手。回来的时候，身后的栗毛丛中，不时地传出轻微的哗啦声。我觉得有什么东西跟着我，可扭头看看，满山坡的栗毛，风一吹哗啦啦响，什么也没有，也就没有在意。谁知道，两只狡猾的狐狸，不费吹灰之力，摘走了我的胜利果实。看着狐狸消失在荒野里，心里虽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我恨透了那两只狐狸，它们夺走了我的美味，那一想起来就流涎水的美味。
　　 我要找到它们，教训它们一下，抢夺他人的东西，是要付出代价的。
　　 没事的时候，我就去南坡根溜达，在栗毛丛中，在坡坡岭岭，在乱葬坟岗，只要是能容纳狐狸藏身的地方，都留下过我的脚印。
　　 我在山坡上的栗毛丛中，我的眼睛盯着每一个能藏狐狸的地方，可山坡那么大，栗毛那么多，又稠又密，没看见狐狸的影子。我又转到另一个山坡，看到几只刺猬，一公一母两个大刺猬，带着三个小刺猬，在栗毛丛中闲逛。它们看到我，身子一缩，缩成一个个刺球，咕咕噜噜滚下山坡。
　　 我在一面石壁上看到一个洞，洞不大，盆口粗，我点燃一推柴草，想把洞中的狐狸熏出来。我燃了一堆柴草，滚滚浓烟在洞里弥漫，没看见狐狸泪流满面地蹿出来。看见从石洞里爬出来一条蛇，刺溜从我的面前爬过去，吓得我身子一抖，头皮发麻。
　　 我在一棵一抱粗的老栎树上，看到一个树洞，我看看树洞，刚好能钻进一只狐狸，我就想，狐狸是不是就藏在树洞里，我用手伸进去，在里面摸了又摸，摸了上面摸下面，在洞底，我摸到了一堆粘糊糊的东西，臭烘烘的，熏得我直想吐。
　　 几个月过去了，我没看到那两只狐狸。它们不知道藏在哪里？也许就在我去过的山坡上，巴瞪着眼看着我瞎逛，看到我没找到它们，捂着嘴偷偷地笑。
　　 我失去了信心，就在我决定放弃寻找它们时，突然有一天，我在山坡上，看到了它们的身影。就是那两只狐狸，还带着三只小狐狸。那个公狐狸，就是偷我鱼的那只狐狸，用眼睛看了我一眼，笑嘻嘻地带着它的老婆儿女，钻进栗毛丛，迅速地消失在我的视线内。
　　 我知道，这对狐狸，就住在附近。带着年幼的孩子，离家一定不会太远。我看到它们后，为了不引起狐狸的怀疑，我迅速地离开了。我知道，那几只狐狸，此时此刻，正躲在栗毛丛中，观察我的行踪。
　　 次日，我来到山坡上查看，除了满山的栗毛和几棵稀稀拉拉的松树，山坡上没有狐狸藏身的地方。我对这片山坡太熟悉了，哪里有个洞，哪里有条石缝，我都清清楚楚。在一片山洼里，我看到几座无名坟冢，我迅速地锁定了狐狸的藏身之处，就在那几座坟冢里。
　　 果然，我在一个坟墓上，看到一棵茂盛的迎春花，在迎春花下面，有一个洞口。我在附近找了找，又发现一个出口。我用石块把出口堵着，找来柴草放在洞口点燃了。一团一团的烟雾，顺着洞口飘进洞里，在另外一个出口飘出来。我听见洞中唧唧呜呜的鸣叫声，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那一刻，我是多么的开心，这只偷我鱼的狐狸，终于要得到报应了。我站在洞口，手里攥着一根木棍，只要狐狸从洞口里逃出来，我手中的木棍，会毫不留情地砸向狐狸的头颅。
　　 就在我这样想时，我听到呼地一声，从洞里蹿出一个红色的物体，洞口的那堆燃烧的柴草，零乱地飞向空中，烟雾、火星、烟灰四散开来，在我的眼前弥漫。我撒腿就跑，在十几米处，我停了下来。我看到，那只狐狸折回身，就地一滚，把那些还在燃烧的柴草压灭，然后向我跑来。我以为狐狸跟我拼命，可是，那只狐狸，却在我的跟前停下了。
　　 我一下子愣在那里，我不知道狐狸要干什么。然而，狐狸什么也没干，在我的面前，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我，喉咙里发出呜呜的鸣叫声。它是在哀求我，要我放过它，或者是放过它的老婆儿女？
　　 我不知道它究竟要干什么？但我知道，狐狸是狡猾的，是不是在玩什么花招迷惑我？我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说实在的，那一刻，我像傻了一样，不知该如何是好？
　　 看到我不为所动，狐狸开始用嘴在一块石头上蹭了起来，一下两下，不知多少下，我看到石块上溅满了斑斑血迹，狐狸的嘴巴，血肉模糊，鲜血流淌。我突然明白，狐狸是在为它偷吃我的鱼而赎罪。
　　 突然间，我觉得，我是不是太残忍了？为了一条鱼而大开杀戒？那只狐狸，分明是乞求我，放过他们一家，或者是要求我放过它的妻儿。我想制止它，慢慢地向它靠近。可我的举动让狐狸更加的惊恐，它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看着我，眼中掠过一丝绝望。
　　 狐狸看着我一步一步向它走去，以为我不肯原谅它。于是，仰起头长啸一声，向后退了两三米，然后一头撞向那块石头上。我看见那只狐狸，缓缓地倒在地上，痛苦地扭动着身子。我走过去，看到狐狸并没有死，它的腹部一呼一吸鼓动着。它躺在那里，用眼望着我，呜呜地哀叫，似乎是在告诉我：来吧，我就在你面前，你抓我吧！
　　 就在这时，听见有从坟墓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扭过头，看到一只红狐带着三个小狐狸，从洞里爬出来，向山坡上跑去。我明白了，这只雄狐，用自残的办法，给我演了一出苦肉计。为妻儿争取逃生的时间，瞬间，我的心动了一下，眼角热乎乎的，泪水流了下来。
　　 一只狐狸的爱，感动了我，我决定放过它们。我丢下手中的木棍，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狐狸，头也不回地走了。
　　 就在这时，我的身后传来一声悠长而又委婉的鸣叫。我知道，是站在山坡上的母狐发出的平安信号。我在远离狐狸数十米的地方站了下来，我看见，那只倒下的狐狸，在听到叫声的时候，摇摇晃晃地站在起来，一步一个趔趄，歪歪扭扭地向山坡上走去。
　　 那只母狐，带着小狐狸，从山坡上向雄狐奔来。很快，几只狐狸来到雄狐跟前，围着雄狐，唧唧吱吱地叫了起来。我听见，那是欢快的叫声，是亲人团聚的欢快。
　　 多少年以后，我回到家乡，所有的事与物，面目全非。曾经生活在我们家乡的狐狸，踪影难觅。不要说狐狸，就是黄鼠狼、刺猬这些常见的动物，都已成为稀有之物。
　　 我青少年时代溜达过的山坡，那些栗毛和松树，早已烟飞灰灭。山坡上，是一层层梯田，从山上到山下，看起来错落有致，但经过雨水的冲洗，那些梯田，这里塌了个角，那里冲了一道沟，山沟里，到处都是淤满的沙土。春冬季节，山坡光秃秃的，一派荒凉。
　　 狐狸做过巢穴的无名坟冢，已被夷为平地，那些生长了多少年的迎春花，随着坟冢的消失，成了某户人家灶房里的柴禾，化作一股青烟，飘散在无边的天空。
　　 梦中的老柿树，在我离开家乡后不久，被生产队砍伐，做了一辆牛车。那辆破牛车，因为没有了用处，被放在村子里闲置多年，后来去了哪里，谁也说不清。很多年后出现在我的梦中老柿树，只是残存在我记忆里的瞬间复原。
　　 岁月无声地划过，那些消失的事物，只能在记忆里。比如狐狸，比如老柿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