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金玉当初来村里相亲时，张牵住的娘一眼就相中了，“看那身量，大腚粗腰是儿包！”张牵住却不乐意。他中意本村的袁大翠。可是大翠家穷得叮当响，嫁人有附带条件。大翠的娘死得早，他爹没有半点本事还是个病秧子。大翠家对媒人说，可以不向婆家要一分钱的彩礼，但是婆家要给大翠的弟弟盖一座房子娶媳妇。张牵住觉得这个条件他家完全有能力答复，张牵住的娘很不乐意，她说：“要彩礼没什么，最后拾掇拾掇又跟着人抬回来了！给她家盖座房子，不管有多少积攒，就一下子堆在她娘家了。娶个滑溜人过来，打头就过光腚日子。这要熬到什么时候！”说什么也不同意。
　　 张牵住的父亲说：“那有啥？铺下身子从头过呗！当年……”
　　 当年张牵住的父亲也是给张牵住的姥娘家送了一根榆木梁，还有一堆石头。这是动了底限的付出，分家时是要扣掉的。这样，张牵住的父母当初分家不仅没有过日子的资本，还分了一屁股饥荒。这让张牵住的娘新婚不久就夜夜啼哭。张牵住的父亲说：“我有力气，还上账咱就过好日子。”这话听着鼓舞人，但是在那穷得叮当响的年代，看不到希望。张牵住的娘说：“那过得是什么吐血的日子！过年还吃地瓜面饼子。”不堪回首的穷经历，让张牵住的娘对女子贴补娘家的事耿耿于怀。
　　 本村的王旺达因为矮，不好说媳妇。一听说大翠家的条件，立马托人前去商谈。许诺不仅要给大翠的弟弟盖房子，还要彩礼照出，还许诺给大翠的父亲治病，还可以养老。这在当时没有如此慷慨的提亲条件，大翠的爹不等通知大翠知晓就一口应承。大翠是个老实孩子，听了这个事，虽然对矮小的王旺达有些不满意，可是这在当时十里八村是最高的身价，所以没有多少扭捏就顺水推舟地应了。
　　 大翠不仅给娘家凭空起了一座新房，嫁妆也是满满当当的，转得响的一样不缺，桌子柜子一应俱全。她热热闹闹从张牵住家的门口走过，张牵住和他娘闹了一整天的情绪。
　　 大翠一到王家就来了个上床红，当年生了一对胖小子。王旺达的娘像是欢喜傻了，把门前挂的红布条摸一遍再摸一遍。张牵住的娘心里暗暗打鼓，自己舍近求远娶回的儿媳妇会不会也和大翠这样肚子争气长脸呢？张牵住咕嘟着嘴哼了一声：“挑花的挑绿的，最后准挑个没屁的！”娘就给他一玉米棒子，嫌他嘴臭。
　　 郝金玉家弟兄五个，就一个闺女，从小当眼珠子养着。除了腰身粗实点，没有其他毛病。她娘家二哥，还是个吃公家饭的。攀上这门亲戚，等于有了一座靠山。
　　 郝金玉的娘家陪送了一台缝纫机。这是比大翠多的嫁妆。其他的嫁妆也并不比大翠的嫁妆档次低。郝金玉在县里当秘书的二哥亲自做大客前来送亲，这使张家的喜事更添光彩。可惜有一件事让人心意添了牙碜：招待客人的饭菜弄得不合适，喝了喜酒的客人一下子撂倒三十几个。有人说是蚕蛹没炒好，也有人说大概猪耳朵凉拌黄瓜不恰当。总之是食物中毒了。幸亏都是亲戚乡邻，只要给包着药费，并不主张其他赔偿。
　　 办喜事，给亲戚乡邻治病，一圈下来把家底几乎弄了个净光光，还从七大姑八大姨那里拆借不少。张牵住就说郝金玉是丧门星，要账的仇家。张牵住的爹叹口气说：“唉，省省省！窟窿等。”
　　 整个事件都是张牵住的娘硬性主张的，现在面对二比一的埋怨，自己也不好再过分强词夺理。郝金玉初来乍到，新手新脚，看看老张家个个眼里不耐，自己尽量隐忍不便发作。
　　 别别扭扭过了夏，过了秋，过了冬。有过了年挨到二月二，父母把张牵住两口子分出去单挑着过日子。张牵住的娘分给儿子儿媳的账比当年婆婆分给自己的账多了许多。郝金玉嘤嘤哭了几夜，没闹没怎么地就接受了。
　　 郝金玉不耍叼放泼。这改变了公公对儿媳妇的看法。他说：“咱自己养的女儿还怎样啊？当年分家分了点饥荒，分了没有这一成，就闹了个天翻地覆，最后逼得婆婆喝了卤水差点要了老命。我寻思自己这回不上吊也得抹脖子，谁想这样风平浪静地就把家分开了，人家儿媳妇没闹腾就接着，还要怎么着。”
　　 郝金玉的表现给婆婆算是长了脸面，她这回捞回了面子。听说大翠分家时，一分钱的账没分。这让她的两个妯娌天天围攻大翠的婆婆，说她偏心眼偏到脊梁骨上。大翠的婆婆是个好性子，等着两个儿媳妇轮流暴跳如雷一番后，她一一给冲好茶，一一递过去，笑嘻嘻地说：“我不会当婆婆，你们跳我，我没意见。喝口茶喘口气再接着跳，跳完了再给我好好想一想：谁能一弯腰就给我弄两个胖孙子，我再给他贴钱。”
　　 王家大儿媳生了三个女儿了，以后就再也没开怀。二儿媳生了个儿子还是个六指。妯娌俩根本找不出其他理由战胜婆婆。还有大翠是本村人士，“强龙不压地头蛇”，妯娌俩便撤退。撤到门口，两人交换一下眼神，就有了共识：“等老东西蹬腿，让大翠自己把她背到土坑里。”
　　 王家的战火没有蔓延，是因为有个能婆婆。能婆婆智退两个刁蛮的儿媳后，正在家里消化闷气，两个儿媳妇就一人端着一盖顶水饺来给婆婆赔礼道歉。
　　 张牵住的娘没有过这种待遇，心里有些不如意。就拿郝金玉的肚子说事。郝金玉进门新陈两个年头，竟然还没开怀。张牵住的娘只当是张牵住还在惦念大翠，不靠近郝金玉，问了问郝金玉，郝金玉张牵住夜里折腾得不算少。当婆婆的真急了，就四处打听方子。王旺达的娘就告诉她,喝鹿胎膏能早早怀孕。“我前两个儿媳妇都喝过鹿胎膏，我家哪个媳妇都不空床。”
　　 “空床”这两个字刺激了张牵住的娘。但是因为有求人家，不好太计较，就忍住不满探问鹿胎膏的来源。王家婆婆说：“我娘家侄子从东北给淘换的。”好说歹说央求她去给淘换一点这样的药物，王家婆婆满口应承。说一定替她弄来鹿身上的宝贝。不久就真的给了一点鹿茸。
　　 鹌鹑蛋大小一点东西。送给人家两只老母鸡。还别说，郝金玉喝下这药膏后，当年肚子就鼓起来了。郝金玉脸色红润，没有斑点。都说是儿子。儿养娘。
　　 过年正月初一下着大雪，郝金玉生下了一个女儿。瑞雪飞舞兆丰年，女儿就取名张瑞雪。
　　 过年喜庆，不好流露不满。但张牵住的娘心里很是嘀咕：为什么喝了那药就生女儿。想起王家婆婆说的她的两个儿媳都喝过这玩意，心里就开始打鼓：王家的大儿媳一连生了三个女儿，二儿媳生了一个六指就再也不上身了，这个药是不是个坏东西呢？联想到张家的烟火，张牵住的娘不由得暗暗叫苦。她跑到山上的庙里，许了愿，上了供，还特地到送子娘娘那里用红绳栓了个男孩子。
　　 郝金玉八个月就给女儿断了奶，不久就又大腹便便。村里都说这回从走路到坐姿，肯定是个儿子无疑。这样，张牵住的娘早早给自己的大孙子准备了蓝花布做的衣服，还做好了小被子。万事俱备只等着孙子出世。郝金玉也不用上坡，只在家里照看鸡鸭鹅，顺便准备生产。
　　 郝金玉又给张家添了两个千金。两个丫头就起名大香小香，这是郝金玉自己起的。张牵住的娘不同意，非得给两个丫头片子另起个名字，她起了两个带希望的名字：梦蛋、幻蛋。
　　 张牵住说两个女孩起什么蛋！一想这两个名字就觉得叽里咕噜地满地乱滚，不行。
　　 张牵住的父亲说：“梦，幻！一梦醒来屁也没有！非得起个梦啊幻啊！”
　　 蛋不行，梦不中，幻不可。张牵住的娘不舍气，还是继续挖空心思地想着其他名字。她可不愿意女娃在自己家里香起来，大香小香都不行。一筐子名字起出来，摞在那里备选。开始叫大改，大换，叫了一阵不顺嘴，后来又叫喊弟，唤弟。直到出满月好久，才把名字定为大男，小男。
　　 郝金玉的娘来听说外孙女的名字叫大男小男，直摇头。说这不是没事找事吗？天天叫着“大难小难”，一辈子找着顺溜了？更不巧的是，大男小男刚刚叫了不久，张牵住的父亲被打架的水牛碰倒，跌了个半身不遂；瑞雪在自家的菜地里拽着狗尾巴掉进土井，瑞雪捞上来没事，狗死了。都说幸亏领着自家的狗，狗替了瑞雪还了命债。狗捞上来，郝金玉让把狗挖个坑埋了，可是刚埋了不一会，就让村里的两个光棍子挖出来，扒皮上锅煮了吃肉了。
　　 为了避祸消灾，两个孪生的女孩才又恢复了大香小香的原名使用权。
　　 张牵住家的日子再也不像从前那样红火。张牵住自小娇生惯养，成亲后也是三天打鱼两日筛网的。家里添了几张嘴，能干的父亲又躺在床上替家里花钱。日子就斤不斤两不两的。
　　 郝金玉是个贤惠人，挽挽袖子伺候了老的伺候小的，不叫苦不叫累。张牵住的娘认为日子过得不顺溜，就是因为家里没有男孩，张牵住没有动力。就弄来小米熬了稀粥，弄米汤喂两个女婴，买来大麦芽熬水给郝金玉退奶。不允许张牵住出去打牌，尽量调剂伙食让两个人提补精神。郝金玉家娘家送来钱物贴补日子，郝金玉是个争气的人，肚子很快就显山露水。
　　 郝金玉的肚子越来越大，可是她的三个女儿却越来越瘦。
　　 郝金玉的肚子里藏着老张家的希望。这希望支撑老张家老小把日子竖起来过。待到郝金玉快要临产的时候，张牵住的父亲竟然拄着棍子下地了。都说这回准是男孩。
　　 郝金玉弯腰拾掇地上的地瓜干的时候忽然有了生阵。后来觉得裤裆里的水把裤子湿透了。家里除了公公躺在床上，婆婆领着三个孩子，被张牵住推着去给她娘家侄子送大饭去了。娘家侄子娶媳妇是大事，要不是一个大身子，一个是病人，真该全家出动。人马多了嘴多，送多少大饭都不会亏本。
　　 郝金玉叫唤了几声。不知道是公公不方便出面，还是真的没听见。没有人前来相助。郝金玉挣扎着连滚带爬摸进堂屋，在针线簸箩里找到剪子，自己把孩子的脐带剪了，刚松了口气，又一阵疼痛，她第二次给自己接生。她几乎用尽了气力，把自己的一双女儿迎到世上。
　　 大翠过来借包袱。看到郝金玉和两个娃娃都在血里泡着，连忙出去找来另两个妇女。三个女人把郝金玉扶床上歇着，收拾干净两个小家伙。一个女人回家找了一点红糖，冲了点甜水给郝金玉喝。这时候已到了太阳落山的地步。
　　 张牵住她们回来，张牵住的娘一听说又有两个女孩来了张家，坐在地上就嚎啕大哭，哭得天昏地暗。哭完后，她出去把一只正下蛋的老母鸡用麻绳勒死，烧水秃了毛给郝金玉煮鸡吃。郝金玉受宠若惊。她把对婆婆的感激藏在心里。
　　 婆婆说：孩子的小名我起。郝金玉说行，娘。两个小孩就起名大臭、小臭。
　　 郝金玉有些不乐意，但看着婆婆要翻白眼，暗地里自己也有些理亏，就依了婆婆。
　　 郝金玉三胎就给老张家开了五朵金花。老张家也是个传统家庭，多多少少有些灰心丧气。张牵住的父亲自从知道家有五个女孩，忽然病情加重，不但再也下不了床，还失语。张牵住的娘想起当初王家给的鹿茸，她自己的媳妇一个三个女孩，一个生了个六指，想着郝金玉的肚子八成被这药给害了。老张家平白无故地受了老王家的算计！可是这无名火发作不出来，就是拦着自己的大孙女瑞雪不去跟着大翠的两个儿子玩。但是那两个小孩却没事找事地来晃悠。小孩不是拴着养的。长腿的牲畜都拦不住，长腿的人更挡不住。几个小孩动不动就凑堆，这让张牵住的娘气急败坏却无计可施。
　　 郝金玉的娘家为了给郝金玉壮声势，张脸面，来了三拖拉机人马“送煮米”。连从来不露面的当妇联主任的二嫂都亲自请假前来。这是五朵金花盛开后的壮观场面。二哥早已是县长，因为上级来检查，没抽出身，就捎了很多的礼物与钱财。
　　 郝金玉的娘说：“怕什么？咱有地、有种子，还怕没收成！孩子们都还年轻，有身子有力气，还怕没有烟火旺旺地！”
　　 郝金玉有个堂嫂说，她娘家哥哥一连生了七个女孩后又生了三个儿子，人称七仙女和三鼎甲。七仙女挣工分，三鼎甲上学堂，现在的日子隔老远就扑上热浪来。张家这才五朵金花，这叫先开满树花，然后再结一树果。郝金玉的娘不由得笑逐颜开，连说侄子媳妇说得一点也不错。当时去邀请这个侄子媳妇前来贺喜，因为这个侄媳妇家里很穷，送的几包点心还是她给垫上的钱买的。那个侄媳妇穿的衣服，还是当妇联主任的儿媳妇送给她的。当妇联主任的儿媳妇只会说生男生女都一样，吃官饭的人都不会妙嘴生花，一个大字不识的人说出的话叫四周都熨帖。真是人分等次，话分高低。
　　 老张家送走了浩浩荡荡的老郝家，家里的米面钱粮应付全家八张嘴绰绰有余。老张家听了老郝家的堂嫂的话，一下子化负担为动力，想着比炉火都旺的明天的日子，一家老小脸上都有了笑意。
　　 不等郝金玉怀上男孩，上边的政策刮起了旋风：村里第一个是女孩的批生第二胎，第一个是男孩的不再批生。家里有两个男孩的一律结扎。结扎就是开刀“一刀下去，把肚子裂开，把能生儿育女的物件一掏，再把肚皮一抻胡乱封上。能喘气，能吃饭，就是不会再生孩，比不下蛋的石鸡还惨。村里这样的话一传开，顿时炸了锅。很多人家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
　　 王家的大儿媳妇万念俱焚。王家的二儿媳妇生了第二个孩子，虽然是个女儿，两个孩子也是要挨刀的。她很不甘心，就说要是论孩子个数挨刀，大翠和郝金玉更应该挨刀。大翠两个儿子，郝金玉五个闺女，说什么也需要他们先挨刀子。凭什么他们不进站结扎，要让她去挨刀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