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情怀
我得承认,我是个懒人,至少之前是。每天起床后,洗漱,然后去倒垃圾。这个时候,街道上已经干干净净。我每天都会在离我家最近的垃圾点看到一个老人,他穿着环卫局标志性的工作服,蹲在路边的路牙上,若有所思地抽着烟。他的旁边是他的垃圾车,一个改装的脚蹬三轮。上面放着一把竹扫把,一张铮亮的方锹。车尾吊着一个蛇皮袋,里面插着一根带钩的铁丝。我每次走到垃圾点跟前,他都会站起来,接过我手里的垃圾袋,放进车里。然后,冲我一笑(我当然也会出于礼貌地冲他一笑),跨上车,一摇一摇地走了。
有一次,当他刚刚跨上车子,准备要走的时候,我问他:“你是不是每天在等我?”
他笑而不答。
“是不是我出来的最晚?”
“没关系。”他说,“还有比你晚的呢。”
自那以后,我就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把起床的时间提前了两个小时。
这回我看到的是他忙碌的身影。这边刚刚打扫干净,后面便有人出来倒垃圾。整整一个早上,他就像走马灯似的来回在这条街道上不停地转,直到人们的垃圾倒完为止。
转眼到了秋天,街道两边的槐树、柳树和樱桃树,相继黄了叶子。不间断地有树叶飘落。你无论什么时候出来,都能看到他在不停地扫啊扫的,好像总也没个扫完的时候。
一阵秋风,扫光了树上残余的黄叶。天气也渐渐转凉了。
那天,妻子收拾厨房,在小柜的最里边发现了两小袋红糖,已经硬邦邦的,掰都掰不动。我拿着红糖出来,一眼就看见那个老头。臃肿的衣服衬托着他那黝黑瘦小的脑袋,显得极不和谐。他习惯性地蹲在路牙上,若有所思地抽着烟。看见我,他便站了起来。
“不要了?”他接过红糖,看着我。
“坏了。”我说。
他拿起来闻了闻,塞回到我手里,说:“没坏!你闻闻!”
我笑着推给他,“不要了。”
“你不要我要了。”他笑嘻嘻地把红糖放进车子后面的蛇皮袋里。
“不行就扔了,可别吃坏肚子。”
他笑了,拍了拍肚皮,“我这肚子可没有你的肚子金贵!”
我最怕干家务,尤其是在老婆地监督下。为了偷懒,我便跟老头聊了起来,“从我搬到这儿,就见你在这条街上。你干这个几年了?”
“几年?这么跟你说吧,打从县城成立了环卫局,我就开始干了。”他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似乎很自豪的样子。
“这么说你是老员工了,按道理你应该当局长了。”这还是我第一次跟他开玩笑。
“谁说不是呢!唉!就怪咱自己没文化。不怕你笑话,我呀,就会写自己的名字,那还是因为每次开支都必须签名给逼出来的!”说完,他爽朗地大笑起来,我也莫名其妙地跟着他笑。笑声在秋末的空旷的街道里回荡,连风都跟着活跃起来。
时光在不知不觉中流转,又是一个秋天。
那天,我提着垃圾袋出来,突然发现拿着竹扫把的换成了一个女人。于是,我便走过去,将垃圾扔进车里,然后问她:“怎么换人了?那个老头呢?”
女人直起腰,用手捶着后背,“你说那个老李呀?死了。”
“死了?怎么会……”
“尿毒症。昨天刚死,就停在西门外的殡仪馆里。”
“以前……他不知道自己有病吗?”
“知道。”
“那为什么不看?”
“拿啥看?人穷还得了个富贵病,看得起吗?”
“这么说,他家很困难?”我忽然想起了那两袋红糖的事。
“我跟你这么说吧,干这个的,没有不困难的。才挣几个钱呀?尤其是老李,他打年轻就开始干,不像我们。我们是老了,干别的谁要啊?你别看他长得老,他还不到六十,那都是晒的!我听人说,当初就连局长都劝他,说趁年轻干点别的,多挣点。你猜他咋说?他说他喜欢这一行,看着街道干干净净的,他心里舒服。哼!心里是舒服了,可日子呢?去年给大儿子娶媳妇,连买房子带买车,欠了外头好几万!昨天,我们几个去他家里,他老婆哭着告诉我们,老李临终前攥着那把借条跟她说,哪怕去扫大街,也要把人家的钱都还上!哎呦!就是扫大街的命!”
“像他这种情况,环卫局怎么也得管管吧?”
“管是管。听说要给他追加个‘劳模’还是‘先进工作者’什么的,还打算给他开个追悼会,也免不了给点儿抚恤金。”女人说着,抡起了扫把。刚扫了两下,又停下了。回过头对我说:“你还别说,局长还真就答应帮他实现最后的愿望了。”
“愿望?什么愿望?”
“让他老婆扫大街呀!”
看着女人挥动扫把的身影,看着那些被驱赶的落叶,我总觉着老头还活着,还在街道上挥舞着扫把……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每次提着垃圾袋出来,都好像看见那个老头蹲在路牙上,若有所思地抽着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