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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一个陌生人的葬礼(散文外一篇)


作者:郑骁锋 童生,966.0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815发表时间:2015-12-06 10:27:15

参加了一个朋友父亲的葬礼。
   逝者于我,只是朋友谈话中偶尔提到的一个耳熟却陌生的符号。我是在眼前八仙桌上,水果祭品后的黑白照片里第一次看到他:黑边镜框里,满头白发,笑得似乎很开心,精神矍铄。我朋友应该是一个成功的人,在很多方面。现在,他和他的亲人们反套着一件象是医生穿的那种白衣,没有扣子,用一根草绳束在腰间。参加葬礼的人很多,他一身白衣穿梭于满目黑色之间,分发着黑纱。一遍遍答谢,一遍遍重复老父的最后时光。
   吊客中很大一部分可能是属于我这一类,不是为了照片中那人,而是因为他的子女而参加的葬礼,因为普遍年纪都不很大。他们竭力想表示伤心同情,却很难做到——甚至是我朋友自己脸上,也无法看出有太多的悲伤,尽管看来十分疲惫:老人的年龄和多时的病情,早使他的亲人做好了思想准备,去年他们就已经修好了坟茔。按年龄算来,应该是喜丧了。如我们一般的吊客,与其说是凝望着照片表示哀悼还不如说是在仔细比较父子二人的相似程度。
   祭堂设在朋友的乡间老宅。全木结构,年头大了,柱、墙、门板、窗棂各处,都或深或浅地开裂了。——特别是堂屋,也就是现在的祭堂左边柱子上那道从头至尾的笔直裂纹令人有些心惊。平时这里没人居住:朋友兄弟几个早搬到了城里,前几年把老父母也接了去。今天,老主人终于又回来了。仪式按乡间的惯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四个上了年纪的乐手,他们可能是这里年纪最大的了,反反复复地吹打着一套缓慢的曲子,在我听来,似乎就是正月里迎龙灯的那种调子。老宅坍了一间侧房,象残了一肢。阳光从原来侧房的位置照了进来,把不小的院子刷上了温煦的色调。很多人悄悄的从堂屋散到了院子里,三三两两围成一个个圈子,抽烟谈话。几只邻家的母鸡围着一口废弃的破水缸,在泥地里拨拉着。一个正学步的孩子兴奋地挣脱着母亲的手,蹒跚地去追。另一个年轻的母亲指着母鸡对怀里更小的懵懂孩子一遍遍地教着:“小鸡鸡。”旁边两个正小声地谈论着机关人事变动的中年人中的一个不觉笑了一声,马上住了。
   这些城市里出生的孩子们头上裹着红布,背后看去象是太平天国战士。他们,是逝者的第几代后人?
   突然,堂屋里传来一阵大嚎,原来是朋友的姐姐,刚才和朋友一起招呼着吊客的那位妇人跪在了祭桌前放声大哭。我们正觉得开始伤感,旁边有位慈眉善目的老婆婆低下头去说了句什么,哭声立即停了。她站了起来,对我朋友,她弟弟说:“差不多时间了。”我没看清她脸上有没有泪。朋友的大哥走到了天井正中的一个土堆上,清清嗓子大声说:“现在上山了,下来后大家不要散了,请到大基(乡间对晒谷场的说法)吃午饭。”接着,鞭炮声大作,看不清是谁,捧起了照片后那个红布盖着的骨灰盒,在一柄老式的油纸伞遮盖下,随着开路的锣声开始了逝者最后的征程。各人两两抬着自己送的花圈,依次跟在后面。
   政策施行全面火化,可没说火化后必须葬在公墓,尤其是农村。所以,朋友父亲最终的归属还是他们村里的那座山。昨天刚有一阵冷空气,今早最低温度是零下3度。途中,时不时有人低声地叫冷,或是后悔没带双手套。队伍走过大基,看见已经摆好了十几张与祭桌同一个款式的八仙桌,占了半个晒场。几个系着围裙的妇女张罗着。另半个停着吊客们新新旧旧好好坏坏的汽车。几个老人坐在空地里晒着太阳,路过的时候,我听见了那位瘪着嘴的老人对她的女伴说:“这么多人,真算风光了。”女伴羡慕地应了一句:“他儿女们都出息着呢。”
   上山已经是上午十点多了,风不大,阳光越来越发挥了作用。再没人嘀咕着冷了。纸糊的花圈不是那么沉重的负担,人们都觉得轻松了起来。有人赞叹着山田中冬萝卜的肥壮,有人看着山林的茂盛,说是当年烧柴火时如果看到这样的山该是多么的快活,年轻母亲一遍遍地教着怀里的孩子认识松树。
   终于,到了那个崭新气派的水泥坟茔。安置好花圈。除了逝者的亲人继续繁琐的仪式,很多人都四散开了。找个阳地,还是三三两两围成一个个圈子,抽烟谈话。我身边一个厚厚羽绒衣还掩饰不住庞大肚子的谢顶男人对同伴说这坟背山开阳,风水好呢。同伴却打量着不远处山坡上一株奇异的树桩,答非所问地说哪里有锄头呢?那位母亲看上去有点累了,走到旁边一个同样气派的坟前,把孩子放在了水泥平台上,看着他嬉笑着和大些的孩子们玩在一起。阳光真的很好,我觉得全身懒洋洋的,百无聊赖地看着身边的一切。突然有种奇怪的想法,这里,应该是我这一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的地方吧。
   毕竟是山上,一阵风来,我象很多人一样裹了裹衣服。孩子好象不怕冷,伸出小手去摸灰白冰冷的墓碑,大人连忙呵斥。墓碑上刻着端正的楷书,然而我发现刻着三个人的名字,两个“先父”,最左边是一个“先母”,立碑人密密麻麻,有两个姓。这座被打扰的墓碑后面,隐藏着一段什么样的故事呢?凄美?温馨?无奈?痛苦?麻木?我看了看边上的人,他们似乎熟视无睹。是早已知道墓碑主人的一生,还是根本没有兴趣去了解一段陌生人的悲欢离合呢?属于墓中人的几十年光阴,是不是象城市里商品房对面防盗门里的一切,永远在咫尺间隔着以光年计的距离?孩子们仍旧在碑前游戏着。墓中人,肯定也有过这样的童年,她小时候是不是扎着两条小辫子,穿着花衣裳呢?他们,有没有象眼前的孩子们一样,在他们自己的先人坟前打闹呢?他们先人的坟,现在还在吗?——发黄薄脆的宗谱里,那一笔一划规规矩矩的名单上,还有几个字能找到在人间的对应?
   人们依旧围着抽烟谈话。我清楚地听到有几人在谈论冷天早上汽车发动的窍门,还有一人接完电话后咕哝着:“今天原本约好了打牌呢。”旁边立即有人打趣:“送完葬去打牌不是接着送钞票去吗?”
   我不是也在想下山后要请谁谁吃晚饭吗?今天是周末啊。今天的主角是谁呢?是那位陌生的老人吗?有多少人,能对一个陌生人陌生的一生感兴趣呢?又有多少人,不是我们的陌生人呢?伟人,英雄,或是魔头奸贼,我们竭力靠近想看清的他们的一生,是不是我们自己心里那些渴望仰慕或是愤恨的空虚,需要用别人的一生来填充呢?我们需要的,是一座座坟墓里面腐朽的尸体曾经有过的,穿衣吃饭的一生,还是由我们自己以那些名字为骨架,堆金砌银梳妆打扮,符合自己想象的一生?
   历史,就是那些滤尽了所有普通人曾经的喜怒哀乐后留下的,在后人想象里层层累积、修饰的残渣吗?
   先人的生命,能在活着的后人世界里延续多久呢?
   朋友和他的兄弟姐妹们依然在那位老婆婆指导下木偶般忙活着。就象前些天在医院里那么细致忙碌。他们都是好人,老人的晚年很幸福。只是,那个筹备已久的时刻终于来临时,他们先想到的是丧礼的安排,还是小时候那双温暖粗糙的大手、刺人的胡渣?
   毕竟,世界是活人的,一代代活人的。时间是个无情的砂轮,先人留下的伤痕,再深也会磨平,但磨平的同时,也磨薄了后人的一生,磨出了新的锋刃,去在后人的后人心里留下伤痕……我们都有自己的伤痕,也都将会留下自己刻的伤痕。别人的刻骨铭心的伤痛,我们除了同情,能做些什么呢?同情,能有多大的痛苦呢?——我们原本无须负担别人的伤痕。人生本已经沉重,只有圣人,才试图背起整个世界的苦难、安抚所有陌生人的一生。我们只是无数条从同一个原点上发出的射线,四散射出,直至消散于无边的黑暗。每一条都有各自的轨道,交叉已是偶然,绝不会重叠——今天集合于这个小山上,已经是难得的缘分。
   鞭炮声又起。下山了。人们的表情更加轻松起来。肚子也饿了。
   大基上的酒席。朋友一遍遍地答谢,一遍遍地诉说老人走得安详,只是做儿女的有些难以接受。
   隔壁桌上,朋友的妹夫和人拼起了酒。
  
   【一只在冬夜里飞舞的蚊子】
   迷迷糊糊,又听到了那种声音:嗡嗡嗡嗡,围着我的脸上下左右轻轻重重,像一截断断续续、柔软而轻盈的破折号,在空中织成一张凌乱的网。蚊子!下意识的,我伸出手,搜索着声音的最前端,做势便欲迎头狠狠地拍了下去。
   就在这时,一个念头像块从天花板上砸下来的大石头,刹那间粉碎了那张由蚊鸣织成的网:现在可是12月里的冬天啊!我猛然张开了眼,从杂乱的梦幻回到了铺着电热毯的床上。
   都说江南一带的冬天其实比北方还难熬,冰冷潮湿,没有暖气,用一个北方朋友的话说是冷到了骨髓细胞里;说完这句话后不久,他就带着几十年来头一次长出的满脚冻疮落荒而逃,回到了他那火热的冰天雪地。然而就在这么一个夜晚,一个冷空气肆虐的夜晚,居然有一只蚊子,飞舞在我的床前。裸露在外的手一顿住,立即感到了刺痛的冰,忙缩回了暖和的被里。
   那只蚊子不会知道就在刚才躲过了一场能令它血肉模糊的大劫,依旧用单调的声音交织着诡异的舞步。黑暗里,我静静地听着它的吟唱,竭力想分辨它与那些刺破我夏夜酣梦的同类有什么不同。我想应该有一些区别,起码因寒冷而硬脆的翅膀,舞动起来不会像在氤氲着汗臭的热风中那么灵动飘逸。我甚至想象如果能放大无数倍,如好莱坞大片里的DNA异种那样,那么它的整个翅膀上一定龟裂着冰花,每次开合都有冰屑簌簌落下。许久,真让我听出些不同来了:似乎嗡嗡声沉闷一些,慢一些,涩一些,时不时还有点不稳定。好像这破折号是刚学写毛笔字的孩子画的,粗、乱、颤抖、墨色不均、淋漓。
   慢慢,我觉得有一缕阳光在黑暗中如莲花般在眼前绽放。斜阳。斜阳在沟壑纵横的脸上涂抹,把稀疏的银发刷上一层金色。我看到了一双微眯的眼睛躲在阳光扯直了手臂也无法触摸的深邃眼窝里,空洞而茫然,仿佛注视着一切,又仿佛回避着一切。这是小时候我常见到的镜头:冬日,晚辈们总把老人扶坐在藤椅上,抬到阳光下取暖。那位老人通常会整天保持相同的姿势,似乎凝固了,任阳光从左额移到右鬓;像看着你游戏,又像只是把眼睛对着你。孩子们一般不会到他身边去,迫不得已由于捡弹子必须走近时,常会不自觉打个寒战:虽然同样在晴天下,老人身边的连阳光也似乎被冻住了,金黄中透着惨白。老人就这么天天独自坐着,还有一条老黄狗伏在椅脚打瞌睡。后来我知道,他是他们那一辈最长寿的,我看到他时,他的朋友们都已经不在了,甚至五个儿子也只剩下又聋又哑的一个。现在我想,他坐在藤椅上时,一定是在记忆里,独自把自己的一生再走一遍,以一个再没有任何利害干系的旁观者的身份,用自己哆嗦粗糙的思维抚摩着幻境里自己和他那些已经烟消云散的老朋友嬉笑或悲伤的脸。记忆里,那个老人从不说话。人们都说年纪大多嘴,絮絮叨叨,我想那可能是没老透:等你觉得天地间已无人,甚至包括自己,再为当年发黄霉臭的悲欢离合感兴趣时,你会再不想开口。——蚊子不停地嗡嗡叫着。
   终于有一天,同样的阳光下,老黄狗绕着空空的藤椅,呜呜地低声哀叫着。那个画面一直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甚至想以据此画一副画,题目就叫《时间》。而现在,这画面却在一只飞舞在冬夜里的蚊子的嗡嗡声里,重现于漆黑的卧室。
   突然,嗡嗡声变得尖利,束成一声穿透屋顶直上夜空的鹤唳。丁令威,这位在汉时就已经得道的仙人几千年后又一次在蚊鸣里化身白鹤,从我那重帘垂地的窗户中展翅飞出,在这个寒冷的冬夜回旋于寂寥的城市上空。窗檐上被碰断的冰凌从七楼坠地,一声脆响。用力拨开铅块般的肮脏的雾,他睁大了眼努力地寻找着那根华表柱——当年就在那里,他为再找不到自己住了几十年的茅屋,为满街熙熙攘攘的陌生人,为毫不关己的恩恩怨怨,为郊外垒垒的坟冢感到失落,感到惆怅,感到造化的无情。当时他只是在心里暗暗回味沧海桑田的真义便止不住潸然泪下,以至忘了飞翔差点成为箭下冤魂。而现在,那根华表柱也已经成为劫灰,只有一根根凝着冰渣的电线杆在冷风里瑟瑟发抖。开弓的少年也已不知去向,两个乞丐在桥洞里裹着塑料布围着奄奄一息的一团火战战兢兢。霓虹一盏盏熄灭……丁令威感到了比上次还蚀骨的孤独,一声尖唳,扑腾着几乎冻僵的翅膀飞回了他自己那恍恍惚惚滤尽时光的混沌。
   剩一只蚊子,在我床头嗡嗡独舞。它是蚊族里长寿的老人吗?或是它在我们这个科学而污染的世界里参透了长生的秘诀?或是它机缘巧合在一个适宜的角落里躲过了命定的收割?抑或,它是蚊族的前辈夏天当做废品遗弃的一颗卵,独自而难以置信地在这个寒冬、在所有的父辈化为细碎干枯的泥屑后悄悄成长——它是不是一个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匍匐号啕的,赤身裸体的婴儿?
   在这个寒夜,独舞的这只蚊子,到底在追寻着什么呢?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一个光荣而神圣的使命?还是什么也不想,只是要尊严地走完作为蚊子的一生?——无论身处何时何地,只是为了一口新鲜滚烫的血液?
   在它眼里,这是个什么世界呢?冷酷,干燥,空虚,空气闭塞凝滞,绿色稀少憔悴,星星渺小无力,阳光瘦弱敷衍。被窝庞大而丑陋,梦中人时而咬牙切齿,时而喃喃自语,口水浸透了枕巾,呼吸浊臭,头发杂乱干枯,头皮屑星星点点。
   一切已经与蚊子无关,甚至,那致命而销魂的蚊香,也久已不再袅袅扭动着婀娜的腰肢。
   这个冬夜里,天底下还有多少只飞舞的蚊子呢?它们,能不能在生命之火被冻熄之前相遇,随着漫天白雪,相拥着盘旋下坠呢?我的一张床,是不是它们难以逾越的一座高山呢?
   这个冬夜里,天底下还有几口新鲜滚烫的血液?
   我的手不想再伸出被子,我的脸准备肿起一块两块:无论这只蚊子为了什么而在这冬夜里飞舞,我都将不防碍它的征程。嗡嗡声里,带着这有些悲壮的想法,我重新进入了梦乡。
   然而不知什么时候,当这只蚊子再一次飞过耳旁时,被睡梦迷失了季节的我又一次下意思地伸出了手——
   “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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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个陌生人的葬礼】葬礼,这是一个沉重的话题。在这篇文章中,作者以一个普通吊客的身份,抒写了自己参加朋友朋友葬礼的经过及自己的所见所思。可能由于老人是喜葬,这场葬礼悲伤的情绪并不浓烈。文章写了葬礼的风俗,写人别人的艳羡,也等了参加葬礼的各色人在百无聊赖过程中的闲聊,其中,重点写了自己对人生的思考和人生无常的感悟。【一只在冬夜里飞舞的蚊子】在江南冬天湿冷难耐的冬夜,一只蚊子的嗡鸣声使这个冬夜不再单调。在那个冷气肆虐的夜晚,作者因蚊子的骚扰而无法入眠,思想因之格外活跃。静静的思考中,儿时那个阳光下取暖的老人,得道的仙人丁令威,黄狗,冬日,古战场,蚊子因寒冷而变得薄脆的翅膀,一副副画面,一帧帧思维无意识地出现在脑海中,思考也渐次上升到哲学的高度。这两篇散文,语言精炼素朴,皆以自己的主观感受作为写作的重点,字里行间揭示了人生的哲理,读之令人思索,给人启发。佳作,荐阅。【编辑:素心如玉】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512070005】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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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素心如玉        2015-12-06 10:28:00
  很有深度的文章,欣赏学习。
   问好郑老师,祝创作愉快。
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5-12-07 08:10:16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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