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的八月应该是最美的，满眼的绿色，正是玉米开花孕穗时节，路边的杂草丛中野花也竞相开放，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花香。坐在表弟开的四轮车上，我心里真是五味杂陈，哪有心思欣赏美景呀！这次和小弟回东北主要是给父亲迁坟，让父亲魂归故里得以安息。
　　 我们四人，有小弟和两个表弟。四轮车在玉米田间小路颠簸行驶，玉米挺拔茂密看不到远方的路，很是神秘幽静。这树、这路、这玉米地怎么也和我的记忆对不上号，完全的陌生。车终于停在了一片玉米地边。
　　 “下车吧！在苞米地里面呢！”大表弟招呼着我们。
　　 我都有些不敢相信，以前这里是开阔的荒地，杂草丛生，有些稀稀拉拉的杨树和榆树，还有很多坟。“以前这不有很多坟吗？咋没了呢？”我问。
　　 “这块地不属于咱村，也不属于咱乡，俺也不清楚，可能有迁走的也有被推平了种地了，反正没剩几个了。”表弟一边说一边带着我们钻进玉米地，径直地来到一个满是荒草，立着一块很大碑的坟前，姑姑写信告诉过我，说俩个表弟用水泥打了块碑立上了。
　　 “看看俺哥俩给俺大舅立的无字丰碑！”大表弟拍着碑得意地说。
　　 “挺好，挺好！”
　　 “真的不错！”我和弟弟连忙夸他。
　　 “哈哈哈，有那么好？那你俩把碑给俺大舅背回去吧！”小表弟笑着说。
　　 “行，行！”
　　 我们摆上供品，燃放鞭炮，烧纸钱，都念叨念叨，“爸，跟我们回家啦！”“大舅，哥哥，姐姐来接你回家了！”
　　 他们戴上我亲手缝制的红手套就开始挖，我还跪在那继续烧纸。“埋的不深呀！”“嗯，大冬天的能有多深？”
　　 “天（棺盖）塌下去了！”
　　 “那时那么穷，都是薄板，这么多年了能不塌吗？”
　　 纸钱烧完了，我依然跪在那看着他们，他们小心地把棺盖掀开，我的心紧张了起来。里面全是土，他们很小心地用手一捧一捧地往外捧土，渐渐地露出了森森白骨，我的心更紧张了。
　　 “俺大舅个挺高的呀！”
　　 “一米七六！”
　　 “嗯，有！”
　　 “俺大舅还戴手块表呢！”
　　 “对，上海牌的！”我紧张的说话都有些抖。
　　 “大姐呀，能看出是表就不错了，哪还能看出啥牌子的呀！”
　　 “对了，俺爸有一颗假牙！”我连忙说。
　　 他们三个表情凝重起来，拿着小棍小心地拨弄查找，就像电视里的考古工作者那样仔细认真。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了，谁也不说话了，空气都好像凝滞了，火辣辣的太阳照着，我的身体却在不住地颤抖，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看，那颗假牙！”弟弟突然惊喜地大叫。
　　 我的身体一下就放松了，心一下就落了地，我跪爬到棺前，睁大眼睛看着那具白骨，没有伤感，也没有恐惧感，有的是兴奋，真的是我爸呀！俩表弟也如释重负，长舒了一口气，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时间太久了，起初我和妈妈来填土烧纸钱，妈妈回河南后，我和二妹来，二妹上学走了就和表妹来，我回老家后，表妹和表弟来，表妹结婚后，就两个表弟来，我真的怕出错呀！
　　 “这要是弄错了，俺哥俩白守护了二十来年不说，还成了姥姥家的千古罪人！”
　　 “是功臣，是大功臣！”我连忙说。
　　 “大姐，俺这都是女儿抱头，你来吧！”
　　 我也戴上红手套，伸出左手和残缺的右手捧出头骨，弟弟们也分别拿出椎骨，肋骨，上肢骨……我们很有秩序地把骨头堆在四轮车斗上，弟弟们又用筛子很仔细地把棺里土筛两遍，把细碎的小骨头捡出来也都堆在一起，因为骨头上还有附着物，还有的粘连，又洒上柴油烧了两遍。凉了，我又捧着头骨装在我缝制的红布袋子里，他们又把所有的骨头都按从上到下的规律装进去，又用报纸包了几层，再用塑料布包两层，装进旅行袋里，我确信在外面绝对看不出是什么。
　　 弟弟们又在棺里埋了个萝卜。
　　 回来的路上我执意要抱着旅行袋，只有这样抱着我才能感到他就是我爸，他才能听见我对他说的话......
　　 爸呀，我知道您在有生之年吃了很多苦？劳累饥饿不说，还受尽了屈辱，我的童年记忆里还有您挨批斗的场景，那天邻居小军来找我说：“生产队开批斗大会呢，走，看看去？”我和小军跑到队部，悄悄地推开木板门，几乎全生产队的人都在这，挤挤挨挨的，浓烈的旱烟味呛得我直咳嗽，满屋的人都那么亢奋，举着手臂高喊，“打倒反动派！”“无产阶级革命进行到底！”小军拉着我兴奋地往里挤，挤到前面，我抬头一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排挂着大牌子的人里竟然有爸爸，也挂着写着爸爸的名字且在上面打了个大叉子的大牌子，您头发蓬乱，衣服破烂，低着头，脸上还有血迹。领头的人高举手臂高喊：“打倒反动派杨林！”全屋的人跟着喊：“打倒反动派杨林！”这声音震耳欲聋，我怕得要死，拼命地挤出人群，哭着跑回家，问妈妈为什么，妈妈搂着我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流泪。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去过批斗会。
　　 您沉默着，忍受着一切。那个寒冷的早晨我们怎么也叫不醒您，您真的太苦太累了，就这样一睡不起，扔下我们娘六个。
　　 那年青黄不接的时候，全村都在喝野菜稀糊糊，而我们的碗底常会有几粒黄豆，那是多香的美味呀。我们都知道这黄豆是爸爸冬天给生产队放羊时，用手扒开厚厚的积雪，在豆叶底下像找宝一样，捡了这粒再找那粒，攒了半碗，告诉妈妈留到最困难时候吃，您一粒都没舍得吃。吃饭时，我们谁也不敢瞅谁，都低着头吸溜吸溜地喝菜糊糊，泪悄悄地滴在碗里，偷偷地抽泣，我们想爸爸！
　　 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刚满十八岁的哥哥离开了生产队去满洲里做苦力扛木头了，我到生产队干活挣工分，弟弟妹妹都小，小妹刚六岁。爸呀，您看看我的右手，就是在您走后的秋天，给生产队用电机铡马草时失去了四个手指和三分之二的手掌。那一年我失去了爸爸又成了残疾人，那一年我流干了一生的眼泪。
　　 爸呀，您知道吗，几年后，就落实了政策，给您平反了，哥哥接了您的班，我也当了民办教师，二妹也考上了大学，妈妈和小弟小妹也被安置到您原单位下属的农场里。哥哥在学校根本就没学到一点知识，起初在您单位就干点木匠活，修修桌椅板凳，由于哥哥勤奋好学不断地努力进修，入了党，提了干，黄河小浪底工程就有哥哥一份功劳，这次哥哥是要来接您的，可他太忙了，爸，别怪他。妈妈和弟妹都回河南后，我在姑姑家住，继续当民办教师，因为我的这只残手不符合当老师的条件，不给我转正，我年年参加民办转公办考试，年年名列前茅，我的教学也是全中心校最优秀的，我的左手板书也是无可挑剔的，几年后，教育局破格给我转正了，我也把工作转回河南老家，在老家成了家。二妹现在是北京一所大学的副教授了。小弟小妹虽然没有从学校走出来，他们凭着勤劳肯干生活也美满幸福。爸呀，您最惦记的是妈妈吧？她身体很好，和小弟一起生活，很幸福！您就放心吧！
　　 爸呀，我这就带您回家，回到您眷恋的故乡，回到爷爷奶奶身边！
　　 ……
　　 抱着爸爸，心里是那么踏实，颠簸的土路也不觉得那么长，我不停地给爸爸唠叨家里的大事小情。不知不觉就到了姑姑家。我知道那的人都很忌讳尸骨，我抱着旅行袋坚决不进院，表弟们都说什么都不信，什么说道都没有，让进去，我执拗着不进，已经很麻烦他们了，不能给他们带来晦气。后来表弟们帮我把旅行袋藏在姑姑家附近的玉米地里，我们姐弟几个轮流守护了一宿。
　　 第二天，我和弟弟带着爸爸踏上了南下的列车。再见了，我美丽的故乡，再见了我那斑斑白发的姑姑姑父，再见了我可爱的表弟表妹！
　　 爸爸，咱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