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至，空气中似乎弥漫着过年的气息。我总觉得年关一直在某个地方等着我们，就像母亲在故乡盼着我们一样，我们像是在外漂泊的游子渐行渐远，绕了一圈累了，又越来越近。年年如此。
　　 去年单位放假，有幸在家过年。大年三十那天，遵照旧俗，应将房间犄角旮旯、阳台及窗户这些平时难以顾及的地方彻底打扫干净。无论在县城还是在乡下，这天的劳动阵容是最强大的，也是最默契的，几乎全家出动。我们三人分工明确，妻负责打扫房间和阳台，我与小孩擦拭窗户和玻璃。那天，天气晴朗，明媚的阳光照进房间和阳台，照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我们在阳光里忙碌着，平时不爱劳动的小孩，破天荒地积极投入到集体活动之中，可能是受了年味的影响吧。
　　 在乡下，大年三十这天，是父母亲最忙碌的一天。母亲一大早裹着头巾，把笤帚绑在一根长长的竹竿的一端，用来清扫老屋高处的蜘蛛网、灰尘和黑黝黝的烟尘。父亲将屋前屋后的杂草和垃圾清理干净，用新土将坑坑洼洼填得平平展展。他们饱含敬畏之心，是那么细致和虔诚，屋前屋后及屋内都焕然一新，现在回想起来，不禁让我肃然起敬。父亲和母亲不仅在打扫老屋，也是在打扫自己的心灵，让旧年的不快和烦恼留在年关，让自己轻轻松松迎接新的一年。我想，这个旧俗应包含这层深意。
　　 贴对联，也是旧俗之一。这天必须贴对联，红红的对联给节日增添喜庆气氛。当我撒下门上三年前贴的对联时，心有不舍，像离开老朋友似的。这是我亲自写的，对联上留下了岁月的痕迹，红红的颜色淡了许多。好在新的对联早已写好，能立即贴上，稀释心中那份对旧对联的留念。字也大有长进，“玉羊启泰迎春至，金马奋蹄载誉归”，“迎春至”是实事，也是尽早的事，而“载誉归”仅是美好的愿望，不敢多想。
　　 天未黑，外面就传来噼哩啪啦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响彻云宵。我不爱放鞭炮，仿佛置身于那热闹之外。晚饭后我们早早守在电视机前，等看春节晚会。小孩嫌枯燥乏味，提议斗地主，看小孩无趣，我们只得依他，一心二用，边看晚会边玩扑克。现在的三口之家，多了清静，少了热闹，使我想起小时候在乡下过年那份隆重和热闹……
　　 一进入腊月，乡下就开始为年货忙碌起来。不像现在，在县城购物便捷，一两天年货就备妥了，就是现买也来得及。哪像那时候，什么年货都得提前准备。年货有熬糖、打豆腐、杀年猪和熏腊肉等等，哪样也不能少。
　　 熬糖一般用红薯，也有用大米的，可那年代，大米金贵，用不起也舍不得。秋天，红薯收回来后，常摊在老屋的堂屋里，或挂在外墙上，到处都是，一派丰收的景象。红薯晾一段时间后，蒸发掉部分水分，变得更甜。若是过冬的红薯，不能放在外面，应及时放进地窖，天冷前加上盖子，否则会冻坏的。父亲常用红心或白心的红薯熬糖，那两种含糖多。红薯洗净后放在堂屋的大锅里，满满的一大锅，放水煮熟后，捣成浆糊状，加入谷子发芽后晒干磨成的粉末，作发酵粉。改用炆火焖至天黑，过滤，用小火熬制，蒸发水分。这时，父亲会用长柄木勺不断搅拌，加快水分蒸发，也防止烧锅。糖水由浅褐慢慢变浓变稠，不时地冒着气泡，气泡破裂后吐出一股热气，像人叹气似的。待熬至深褐色，滴糖成丝的时候，就差不多了。退火，灶膛里有余温就行。小时候家里穷，物资匮乏，我不会错失吃糖的良机，守在灶前，眼巴巴地瞅着，嘴里吞咽着涎水。一看时机已到就缠着父亲舀糖吃，不过红薯糖太甜腻口，不能多吃，否则烧心难受。
　　 与此同时，母亲和姐姐在厨房里的小灶前炒米花。把稻谷放在一口中锅里翻炒，稻谷受热到一定程度后会爆裂，里头的大米破壳而出，膨胀成花，如同开在冬天的梅花，煞是好看，只是性子太烈，乒乒乓乓之声不绝于耳。母亲边炒边虚掩盖子，避免米花四溅，花落满地。筛除谷壳后，将米花倒进大锅中的糖里，父亲用长木勺不停搅动，速度要快，慢了米花会缩小变实，少了酥软。拌匀后，出锅盛在作豆腐用的模子内，压制成型，稍凉切成厚约一公分、长约二十公分的小块，装在塑料袋里，密封防潮，可以保存很长时间。吃起来香脆爽口，甜而不腻。用这种方法制的糖，我们称作爆谷糖，是我们这儿的特产，用来招待客人和礼尚往来回赠的礼物，表达主人的一片心意。这也是我的最爱。现在街上有叫卖的，虽没有小时那样香甜，但还是忍不住买些解解馋，总有一种小时候过年的味道。
　　 一过腊月中旬，村里就已忙着打豆腐。在后面奶奶住的老屋的堂屋里，有一口大石磨，将自家种的黄豆用石磨先简单磨碎，泡上一夜后，次日再用大石磨磨成豆浆。大石磨笨重，约有三百多斤，柄有拳头粗，两米多长，前头像插销的尾，后头成“T”字型，用小指粗的棕绳悬挂在横梁上。推磨是力气活，力大的，一人推，否则得两人同时进行。有摊磨的，有给磨喂豆的，推的要匀速，喂的要均匀，不缓不急，配合默契，才能保证豆浆质量。豆浆磨好后，煮沸，过滤，再煮沸，盛在缸里，加入熟石膏粉，拌匀，凝胶后盛在模子里压制成型。大部分豆腐切块油炸，易于保存，若密封在特制的坛里，可保存半年以上，拿出来仍黄澄澄的，香气四溢。还可以做成豆腐干、霉豆腐和猪血丸子等。我家每次打六七十斤黄豆的豆腐，要吃三四个月，这些在农村都是美味佳肴。
　　 年关前的最后几天，家家要杀年猪。人怕出名，猪怕壮，猪壮了就得挨刀，年关前是猪的好日子到头了。杀年猪是每家的一件重要事情，哪天杀，谁主刀，谁打下手，都得提前计划周全。不过这对我家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因为父亲曾经当过屠户卖过肉，轻车熟路。那时的年猪没有现在的肥，最重才超过两百斤，没喂过饲料，肉质细嫩。到了杀猪那天，在堂屋前的走廊上放一长条凳，父亲将杀猪刀磨得锋利无比，寒光闪闪。两三人将猪从栏里赶出来，猪知道要宰似的，在栏里转圈不肯出来，一旦出来撒腿就跑，有时人撵不上，叫来多人围追堵截，一阵喧哗，好不热闹。父亲瞧准一个箭步冲上去麻利地抓住猪的双耳，哥和叔趁机抓住猪的两后腿，同时用力，拖向条凳。此时，猪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了，做最后的反抗，发出尖厉的惨叫，响彻整个村庄。
　　 父亲坐在条凳上，将猪头摁在自己的腿上，猪的后半身被哥和叔摁在条凳上。这时猪不停挣扎，四腿乱舞，父亲拿刀背敲打两下，它就老实了。父亲迅速拿刀捅进猪的脖子，一拔刀浓血喷涌而出，母亲怯怯地立即上前用盆接住猪血，血溅得到处都是。猪随着血流减少惨叫声也随之变弱，最后低低地嗡嗡两声，腿一抻就没气了，身子瞬间就软下来，前腿耷拉着。然后把猪架在两个并排的大盆上褪毛，褪毛前，要吹猪。吹牛是假的，可吹猪倒是真的，我见过多次。吹过后猪胀鼓鼓的，像充满气的气球，便于褪毛。猪毛褪净后挂在长梯上，开膛破肚，父亲给我们表演生动的动物大解剖。每次杀年猪，我们这些小孩都围着看热闹，叽叽喳喳，议论个没完没了。只有母亲似乎老躲着，不愿上前来，面有凄凄。母亲与猪相处久了，有了感情，心中尽是悲悯和不舍，但也没法子的事。
　　 杀了年猪，除了给奶奶送好几斤松泛的瘦肉和一些猪内脏，还要请奶奶、伯伯和叔叔他们吃一顿，大家围桌而坐，气氛融洽热烈。那时父亲喝点小酒，脸微红，话更多，高谈阔论，老屋容不下他的声音，瓦片仿佛为之震动。从父亲的声音里感觉到年关近了，年味浓了，似乎就是明天，就在眼前。而我们吃饱了，挺着圆鼓鼓的肚子打着饱隔找伙伴玩去了，任凭母亲在背后喊我做事，装作听不见。临近年关，母亲是不会责怪我的。
　　 该熏腊肉了，将猪肉切成条状，先给肉擦上盐，放在缸里腌上两三天，让盐充分渗入肉里，不易变质。然后挂在灶的上方，不能离灶太近，近了会被点着烧了。有一年，父亲不小心，因火苗窜至腊肉，一点就着，烧毁了六十多斤肉，幸好没烧着房子，父亲为此懊悔了好长时间。柴火熏制的腊肉，貌似黑不溜秋，洗净后肥肉亮而透明，油而不腻，香软可口，瘦肉绵而韧，口感十足。腊肉亦是待客之佳肴，馈赠之佳品。除了以上这些年货，还有很多，比如酿制米酒。父亲是酿制米酒的能手，尤其是父亲煮的大锅饭香气四溢，令人食欲大增。烤酒时，酒香满屋，四处弥漫，村外都能闻到香味。趁热小抿一口二锅头，从喉辣到胃里，像滚了火球。这也是享受，酒未入喉人就醉了。
　　 那时的年货，几乎都来于自家喂的，地里种的，土生土长，原汁原味，充满农家风味。绿色环保，年味浓郁，吃起来放心。
　　 三十那天晚上，父亲照例召集全家坐在灶前，灶里的柴块燃得很旺，映亮了每个人的脸，脸被烧得红扑扑的。灶上鼎罐里猪骨头炖萝卜，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旁边摆着刚炒熟的瓜子、花生、油炸的汤皮和泡米花。父亲喜欢“演讲”，这是他演讲的绝佳时机，非常重视。他总结一年来家庭产收情况、经济状况和来年的打算，并指出我们每个人的优劣所在。父亲说，“优点不说跑不了，缺点不改就严重了。有优点不能骄傲，保持下去，有缺点来年必须改正，才能进步。”有时父亲收不住话闸，还会说些别的。有次我和哥不同意父亲的观点，争了几句，父亲认为他的权威遭到了质疑和挑战，很不高兴，愤愤地说，知识越多越反动（因为属我与哥文化高）。以致大家不欢而散。此后，我们几个总以各种理由或借口不愿参加这个会议，慢慢地父亲淡了兴致，会议名存实亡。我们长大后，这种会议再也没召开过，永远留在先前的年味了，留在我的记忆之中。
　　 夜深了，外面鞭炮声和放烟花的声音骤然响起，在提醒我们，新年将至。我不禁感慨，除了这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现在的年味里还剩下什么呢？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没了那份盼吃盼穿的念头，年味变得越来越淡，似乎与平常无异。相反地，记忆里的年味却越来越浓，饱含着浓浓的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