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的樱花之恋
有些遇见,没有欢喜,所以分别,也无须恨意。经历了大半个世纪的风风雨雨,秦德君终于释怀,说起茅盾,她坦然地称他是“一位伟大的作家”,至于原先口中的那个“叛徒”、“骗子”,她早已原谅了他。
只是往事不堪回首,那盈盈的泪光里,是刻骨铭心的痛。缘分,像海上的一阵风,稍纵即逝;短暂的爱,如一道美丽的弧线,横穿过往时空。
1928年7月,一艘从上海开往日本的小商轮上,西装革履、皮鞋锃亮的茅盾,像个孩子一样,一边把手里的名片一张张地抛向大海,一边快活地嚷嚷:“秦德君跳海了!”名片是秦德君的,100张,被茅盾毫不客气地丢得一张不剩。
他已经郁闷很久了,终于可以任性一回,先是南昌起义失败后,与党组织失去了联系,接着,以茅盾为笔名的三部曲《幻灭》、《动摇》、《追求》发表后,作品中的低沉气息、悲剧命运,又遭到左翼文人的批判,虽然“躲进小楼成一统”,然而,长期不出门,脸色日渐苍白,身体也消瘦起来,他是在上海共产党书记陈望道的建议下,去日本避风的。
也是通过陈望道,秦德君与茅盾同行,大革命失败后,白色恐怖席卷全国,长期从事革命活动的她,突然间失去了组织,她预备取道日本去苏联留学。对同行的这个爱洒香水的男人,秦德君谈不上喜欢。
小商轮上只有她一位女客,茅盾便经常约她去甲板上看海、吹风,他给她讲他的著作,讲时下的文学界,每次到最后,总会说到个人生活的不幸——包办婚姻,与新媳妇相处不好。他的苦闷,让受“五四”自由思想熏陶的秦德君生出了同情。
一路上,有容貌秀丽、思想进步的秦德君随行,茅盾的心情也愉快起来,他在船上给好友郑振铎写信,里面提到秦德君,从穿戴到动作、语言,甚至是一缕被海风吹起的少白头发,都被他描写得生动、细腻。下船时,俩人已经很熟识,秦德君称个子不高的茅盾为“小淘气”,他则叫她“阿姐”,虽然,他比她大10岁。
到东京后,秦德君住进“中华女生寄宿舍”,进入“东亚预备学校”学习日文,百无聊赖的茅盾,便常常往女生宿舍跑,不懂日语,没有职业,没有收入,小说又受到批判,他常常灰心丧气、大发牢骚。消沉颓废的时候,秦德君总是耐心细致地规劝他,帮他分析革命形势,鼓励他振作起来向前看,甚至约他“一起到苏联去”。
像有一盏明灯,照亮了前行的路,感动之余,茅盾说他“像沉沦在大风大浪里,好不容易抓到了一根救生藤”。他不再失魂落魄了,开始高高兴兴地写作,写完《从牯岭到东京》后,兴奋地拿给秦德君看,秦德君边看边读,“我看见北欧命运女神中间的一个,很庄严地站在我面前,督促引导我向前。她的永远奋斗的精神,将我吸引着向前!”不顾身边还有旁人,茅盾突然紧紧抱住秦德君,激动地说:“北欧命运女神中最庄严的那一个,就是你啊!就是我亲爱的阿姐啊……”
浮萍一样飘零海外,寂寞的心需要温暖和依靠。俩人开始形影不离,上午她去上课,他帮她提书包,扶她上电车,中午等她吃饭,下午一起看电影、逛公园,即使去理发,他也要求她陪着他。无论什么场合,茅盾都紧紧拉着她的手,他像孩子一样依赖她,她是他的精神支柱。
当茅盾提出一起去苏联时,秦德君同意了,12月,他们转道去了京都。在京都,俩人的关系更加密切。一次乘坐高空电车时,突发故障,电车悬挂在空中,茅盾没有丝毫慌张,他脸上带着笑,紧握秦德君的手,凑近她的耳朵说:“阿姐,就这样掉下深谷里去解决了,够幸福的啊!”感动于他的真诚,秦德君决定一心扶持他,当茅盾做出与妻子离婚的承诺时,她与他同居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茅盾的博学多才和体贴关怀,让感情一度受挫的秦德君,沉浸在幸福和欢乐中,樱花盛开的时节,她的心也如花般怒放。
掉进爱情漩涡的女人,完全是忘我的,秦德君开始把主要精力放到茅盾身上,他身体不好,有沙眼,经常牙痛、心口痛、肚子痛,她充当了护理员,百般照顾;苏联去不成了,他想写新的小说,来扭转舆论对他的批判,为没有素材愁苦烦闷,她便搜肠刮肚苦思冥想,终于,想到了友人胡兰畦。
动人的故事、美妙的素材,激起了茅盾的创作欲望,由秦德君讲述,他盘着腿坐在草席上,就着小炕桌奋笔疾书。每写完一部分,她就负责抄稿润色,把人物的语言改成四川话,使之更加生动、贴切。简陋的小屋里,感情的共鸣,让两颗心撞击出了绚烂的火花。
小说终于完成了,在秦德君的提议下,取名为《虹》。随后,她又提出把《幻灭》、《动摇》、《追求》三部曲合而为《蚀》,“幻灭之感,如日月之蚀,是暂时现象,也是必然现象。”听着秦德君的解释,茅盾激动得语无伦次,他结结巴巴地说:“啊、啊、啊,我的好阿姐啊!在这个世界上,唯有我的阿姐好啊!”
上海《小说月报》开始连载《虹》,主人公曲折的经历,加上茅盾精致入微的笔风,一时引起轰动,在人生的低谷,是她给了他力量和指引。受他熏陶,她也开始写作,在上海《东方杂志》、《小说月报》上发表文章,被他视为“文学上的知己”。
然而,异国的浪漫,还是被现实泼了冷水,秦德君怀孕了。因为对日本社会不熟悉,茅盾让她回国去做流产,他已联系好一位叫“板板”的日籍医生。一个人搭船回到上海,看着未成形的胎儿,被泡在玻璃瓶里做标本,秦德君心如刀绞,含着眼泪,她又只身返回日本。
1929年冬,日本大检举开始了,流亡在京都的红色青年,纷纷回到上海,秦德君提出回国时,茅盾坚决不肯,有时就抱着她痛哭流涕。上海,有妻有儿,还有绝对不会准许他离婚的母亲,樱花树下,“此生不会爱第二个人”的海誓山盟,又该如何兑现?
当日本通货膨胀日趋严重,生计都成问题时,俩人不得不计划了归程。
回到上海后,暂住友人杨贤江的家中,他写作,她仍负责抄写。妻子孔德沚常常上门来哭闹,母亲又不断施加压力,茅盾左右为难。他的态度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当着她的面,他对妻子不理不睬,背过她,又带着妻儿逛商店买东西,而这时,报上也出现了指责她的文章。
“我一个革命女子,何必受这份闲气呢。”秦德君提出了分手,茅盾却是不肯,他恳求她订下“四年之约”:等他写作四年,到时用稿费支付离婚费,再与她修百年之好。看着被家庭关系折磨得憔悴不堪的茅盾,秦德君心软了。
作为暂时分手的纪念,茅盾拉秦德君去照相,照片上,他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她则双唇紧闭,目光倔强而幽怨。还是在那位日籍医生那儿,他们的第二个孩子也被“谋杀”了。把秦德君扶上手术台时,茅盾双手搂着她的肩膀泪流不断,嘴里不住地喊着:“妹妹,妹妹!”
秦德君深受感动,不管朋友们如何反对,她决意与他共赴四年之约。可是,不被祝福的感情,往往离不开悲剧和荒唐,从医院回到居住的楼上时,四壁萧条,人去楼空,杨贤江沉默很久,才叹息着说:“北欧命运女神上当啦!”
一瞬间,天旋地转。屋里有两瓶安眠药,那是茅盾忘记带走的,拧开水管,秦德君含泪吞下药片,整整200片。
醒来时,她已经身在医院一个星期了,重创之下,身体极度虚弱,哪怕一缕阳光,都能把她击倒。经济上没有来源,政治上失去了组织关系,生活惨遭不幸,社会又横加指责,偌大的上海,已无她的立足之地。在侄儿地护送下,秦德君决定回到离别12年的家乡去。临上船时,茅盾来了,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秦德君看了看他,心中酸楚,无力开口。
由于身心饱受折磨,秦德君一路上屡屡昏迷休克,不得不辗转在医院里,种种磨难后,终于在秋凉时节,回到四川忠县,而他们离开上海时,还是8月盛夏。之后由于家庭原因,她又被送到重庆,疾病相继侵袭,后事准备了几回,历经九死一生,才终于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而那时,已是1934年10月了,四年,恍若隔世。
初时,茅盾接二连三还有信来,一再重复他的誓言,存着一线希望的秦德君,也经常给他回信,但是她发现,她的信,他根本没有收到过,显然,是被他的家人扣下了。最后一封信,他说搬家了,没有写明新地址,从此再无音信。
“四年之约”成为泡影,樱花之恋只是海市蜃楼,秦德君含恨撕毁了俩人的合影,来往信件也统统付之一炬,阳关道与独木桥,就此各行其路。
舍弃了爱情,呼吸却是自由了,抗日战争爆发后,她又奔走在抗日前线,此时她的心里,革命前程大于一切。本以为一切都已经放下了,然而再次邂逅时,仍是喉头哽咽,百感交集。
那天,重庆阴雨绵绵,在小胡同里,穿着雨衣的秦德君,与一个打一把黑伞的男人撞了个满怀,俩人不约而同站住了,彼此的灵魂,冷漠而疏离地观望着。不敢正眼看她,他低下头匆匆离开了。
茅盾在重庆从事文艺活动,秦德君常常与他不期而遇。每一次,她坦然正视,他目光游离,遗憾,愧疚,还是残存着爱恋?不得而知。
携着各自的家庭,经历各种动荡,再回首,已是百年身。1981年,一代文学巨匠去世了,他的追悼会,她没有参加,“我们俩的目光还能相碰吗?我和他是个什么关系呢?站在他的灵前,算个什么身份呢?”她想起了灿如云霞的樱花树,和樱花树下的柔情似水……
然而,爱情的花瓣早已落下,那段际遇被茅盾有意忽略了,在他的自传《我走过的道路》中,对于和秦德君在日本的那段生活,他只字未提,他用大量笔墨,为世人留下一个勤劳、贤惠的妻子形象,他和妻子互敬互爱、相濡以沫的爱情,成为一代文人的光辉典范。
至于樱花之恋,作为人生的一大败笔,他宁愿自欺欺人,只当是没有发生吧。
于她,又如何不是呢?1999年,自传《火凤凰》出版,当被问道“假如时光倒转,你还愿意和茅盾重过那样的日子吗?”90多岁的老人,眼神立刻黯淡了,断然回答:“不愿意!”
是啊,有些缘分,只适合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