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雨后(散文)
墙基衰败,枯草三尺。青砖带泥,霉苔带雨。雨是什么时候下起的?似乎有些时日了。那是一个周末的早晨,淅淅沥沥的雨滴敲打着墙基上楼房的遮阳铁皮,叮叮咚咚,雨声清脆,跳窗而入,落于枕畔。
在南城根住得久了,不出屋,听雨打铁皮的声响,就知道雨势的大小了。有雨,便可赖床偷半日之闲了。要么闭目想想巷子一端金银花的样子,在细雨中该是多么淡雅、怡神。或者惦念藉河里那对白鹅,平日浮于绿水之上,似夫妻,悠悠然然,此刻,在何处避雨。要么随便抓起枕边闲书,翻几页,汪曾祺的散文最好,《葡萄月令》最佳。诗歌是不写了,没有那份才思,更不愿为那伙小圈子所累,辍笔,或是幸事。
雨不会一直下下去,毕竟是北方,无梅雨之苦。
雨歇。墙壁黑褐。水泥屋顶冒青烟。人的喧嚣声渐次起伏,混在青烟里,带着潮气,像雾水打湿的纱。此刻,南城根的声音是柔弱的,可以拈在手里,捋成丝,不比以往,如灰尘,乱哄哄,抓不住一丁点儿。
有人迫不及待抱出褥子,挂在门口栏杆上,晾着,太潮了。褥子上铺着米黄色带斑点的床单,风吹来,单子四角摆动,似乎有稻花的香味,细细弥散。阳光从对面的楼缝里,伸过来,也是潮潮的。阳光也挂在铁栏杆上晾着。一束束,细密均匀,像挂面。
院子的人,陆续把被褥抱到楼顶,搭在铁丝绳上。一支烟的功夫,楼顶就挂满了花里胡哨的被褥,缎面的、棉布的、涤纶的,绣着游龙戏凤的、印着卡通图案的、沾着油腻脚汗的、晕着一坨血花的,等等。无法一一唠叨,因为一床被褥里,就窝着一个不同的人生,暖着一个别样的故事。
雨,不会经常有。隔三差五一场,就够了。大多时候是晴天。
偶尔一个雨后的下午,没有风。院子蹲着洗衣服的女人。她从压井里打水,先舀一瓢,灌进去,当引水,然后上下压,得快,一下一下连着。慢了,压力下去,井就“断气”了。压井先是吱呴吱呴叫,像八十岁的老头,干咳,待水上来,就呼哧呼哧响了。水从压井口一股一股喷出来,清凌凌,淌进了油漆桶。
女人坐井旁,一件一件洗,水泡得手指泛白,衣服搭在搓衣板上,来回搓,洗衣粉的沫子泛着泡,堆在盆边上。洗衣粉散发着洋槐花的香气,这总让人产生错觉,把一个秋天的午后,当作乡下的五月。三岁半的孩子蹴在边上,用小手抓泡沫玩,小手脏了,沾着泥巴,小褂子湿了一块。小孩指头蘸着泡沫,瞅瞅,放嘴里吃起来。女人看见,赶紧拉开,骂道,胡吃,毒死了咋办?小孩挤着眼,撅着小嘴,眼泪汪汪,明显不高兴了。
女人上楼晾衣服,二楼楼梯口坐着另一家的男人,捣鼓着修锁。女人说,先人手里的锁,还拿出来修,准备还用?男人一咧嘴,回道,战马拴在槽里要掉膘,刀枪放在库里要生锈,老祖宗留下的,常用着,就不坏了。说完得意地擦擦锁上的煤油。女人提着衣服,靠边上楼,水珠子滴滴答答,落在灰白的地板上。地上开花,黑乎乎开一片。
三楼的女人踏辣椒面。先是炒。油进锅,待温,冒烟,把切成段的干辣椒倒锅里,铁铲子来回翻,不能停,停了辣椒炒糊发黑,就苦了。红辣椒一段段在锅里来回翻身打转,沾上油,愈发红艳。辣椒刚进锅,没声音,炒得脆干了,铲子一翻,唰啦啦作响,像铃铛,甚是悦耳。而这时候,辛辣味就从锅里喷出来了,四处逃窜,钻进鼻孔、喉咙,呛得人咳嗽声不断。女人咳得不行,拿块毛巾捂住嘴,眼圈跟辣椒一样红。女人的儿子先受不了了,鼓捣手机,边咳嗽边说,破辣椒,呛死人了,拿出去炒。女人转过头,瞪一眼儿子,骂道,嫌呛滚外边去,一天不上学,就知道玩手机,以后有你好果子吃。儿子提了凳子到楼道上去了,嘴里还骂骂咧咧。辣椒还是年前称的,后来塞到案板底下,忘了。下雨,从案板底下翻腾塑料布遮门口的雨,才找到。正好下雨,不出去扫马路,女人就趁闲把辣椒踏成面。辣椒炒好了,倒进借来的铁杵窝里,慢慢杵,杵成片,杵成粉,杵成面。最后装进瓷罐,倒熟油一烫,调面皮、凉粉吃。踏辣椒面,辣椒的呛人味还在窜尖细尖细的,像针钻进鼻孔和喉腔,能打断气。二楼修锁的男人闻到了,干咳着,像老鸭子叫,提着声音说,你的啥辣椒,能把人的肺呛烂。一楼的女人补腔道,这辣椒真厉害,我的几根肠子都咳出来了。
踏辣椒的女人,呼啦啦笑了,像风吹过雨后的白杨树,油绿的叶片互相怕打着手掌。
一楼角上的门开了。一颗卷发头探出来,睡眼朦胧,满脸褶皱,如蒸锅头的包子。他终于睡到半醒了,揉着眼角牛铃一样的眼屎,嘴角两溜白牙膏沫,像小日本,去倒水刷牙。他今天不去上班了,昨天跟老板干了一仗,还拿不准辞不辞职呢。何况一场绵密的秋雨,完全浇醒了他的很多欲望,他最近只对一种叫微信的游戏感兴趣。一直到凌晨,还在摇一摇。他说,摇一摇,生活更美好。他还在查找附近的人,一直熬到半夜。有人说,微信是约炮神器。这对他充满了无限的诱惑,他也想着来一场屌丝般的免费艳遇。不过,最近他聊上了一个寂寞的女人,据说还在事业单位上班,这让他彻夜兴奋。尤其躺在床上,听雨声,噼里啪啦,敲打着铁皮,发出音乐斑点响声,再跟一个陌生的女人聊天,或者按着说话,有刺激,有浪漫,有挑逗,有罪恶。这些繁密的感觉,像城墙下的夜雨,慢慢生长的蘑菇,或许是带毒的,会开花的蘑菇。
卷毛倒完水,上台阶,依旧两眼迷离。上到最后一阶,破拖鞋蹭在台阶上,卷毛直接一个狗吃屎,趴在地上。红瓷盆,咣啷咣啷叫着,在地上打着旋儿,转动着。一场雨季的恬静被瓷盆子的哭叫声打碎了,空气中安闲的时间,像碎瓷片,落到了地上,像时间一块块坚硬的皮肤。
阳光晾干了,就收起光滑的羽毛。阳光在小院的上空盘旋。阳光的影子舔干了屋顶的水迹。一场雨来过,一场雨收起了所有锋芒,只留温润的空气,在院子里流淌。
那场雨似乎没有来过。墙基依旧衰败,枯草仍是三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