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幻】采茶女翠翠(小说)
翠翠十六岁了,水灵灵的,漂亮异常,是百里茶乡有名的美女。她上身穿一件淡绿色的绣着粉色小花的紧身小绸衫,下身著深绿色绉纱长裙,身后背着一个芦苇编成的洁白的小背篓。浓密的、闪着晶亮光泽的长发在脑后编成了一条长长的麻花辫,一根玫瑰色的红绸子在发稍上打了一个好看的结。随着她的走动,辫子就俏皮地左右晃动。
这一摇一晃就摇乱了茶乡后生们的心。茶乡的后生们,见了翠翠就脚下生了根,再也挪不动半步。他们白天眼里见的是翠翠,晚上梦中梦见的还是翠翠。能娶上翠翠是这些后生们最华丽的梦。
可是天生丽质的翠翠心里却装满了忧伤,这忧伤在她的脸上越来越明显,也使她的小脸越来越憔悴。
都怪爹爹,糊里糊涂就给翠翠定了亲事。
那是两年前,春前茶长得比往年更鲜嫩、饱满,摘得也比往年多。炮制好了茶叶,为了能使那些上等的茶叶卖上一个好价钱,翠翠的爹爹王守仁就挑着茶叶担子去了山西。谁知途中茶叶遭到雨淋,发霉腐烂,自己也身染重病,躺在一家旅店一病不起。幸亏同住旅店的一个叫梅希贤的江南绸缎商,仁慈善良,给王守仁请来了郎中,亲自煎药服侍,才使王守仁脱离了危险 。王守仁病好之后,梅希贤又赠送银两盘缠,打发他回家。王守仁心里感激,听梅希贤曾说起他膝下有一子,就想把自己聪明漂亮的女儿翠翠许配给梅家少爷以报答救命之恩。梅希贤在服侍王守仁的日子里,对王守仁有了较深的了解,比较欣赏王守仁的为人,就慨然答应了。于是王守仁和梅希贤替孩子交换了定亲信物后就回了家。
王守仁带回来的定亲信物是一个玉蝴蝶坠,翠色欲滴,十分好看。王守仁告诉翠翠,那个梅家少爷名叫梅玉郎。翠翠虽然没有见梅玉郎,但从梅希贤的品行推知,梅玉郎肯定也是一个品格高尚的人。翠翠害羞地将玉蝴蝶坠戴在了胸前,紧紧贴着她羊脂般的肌肤。
从那时起,翠翠就常常比照着戏剧中的英俊小生幻想着梅玉郎。翠翠想他应该是一个知书达理、潇洒英俊、聪明多情的青年,像《别窑》中的薛平贵,像《藏舟》中的田玉川,像《游西湖》中的裴生……自从有了这样一个大致的轮廓之后,翠翠对梅玉郎就有了许多的思念。她背着茶篓走在景色如画的田野上的时候思念他,把那一片片碧玉似的茶叶摘下的时候思念他,和女伴一起去河里浣纱的时候思念他,睡觉的时候思念他,甚至绣花、做家务、吃饭的时候也思念他。
翠翠有了心事,但有了心事的翠翠是幸福快乐的,这幸福和快乐滋润得翠翠越发好看,越发迷人。直到有一天梅玉郎来找她,她一下子跌进了黑暗的深渊。
那是一个月前,炮制了一早上茶叶的翠翠正和爹娘在堂屋里吃午饭,忽然听得有人敲门。翠翠开了门,见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怀里抱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孩子。那老人问明这就是王守仁家之后,就说道:
“麻烦姑娘通禀一声,就说姑爷前来求见。”
翠翠听说姑爷求见,就两颊绯红的跑进堂屋躲到了屏风后面去了,她的心里像装了一只小鹿一样,突突乱跳。她觉得幸福快要从口中溢出来了。她急切地将眼睛贴近屏风间狭窄的缝隙,紧张地等待着梅玉郎进来。
王守仁将老人迎进了堂屋,但是翠翠没有看见梅玉郎。
“这个老人不会是梅玉郎吧?”
翠翠忐忑不安地想着,就听见娘也不安地问道:
“老人家,您说姑爷求见,咋不见姑爷呢?”
老人将怀里抱的孩子举了举,说道:
“他就是玉郎啊。”
娘的身子晃了晃,扶住了墙壁才没有跌倒。爹爹脸一下子变得灰白,手里拿的水壶跌在地上打了个粉粹。
翠翠踉踉跄跄地从屏风后面跑出来,指着那个孩子问道:
“你说…….他……他……他就是梅玉郎?”
老人似乎明白了什么,尴尬地点了点头。梅玉郎听到叫他的名字,转过头看着翠翠,面黄肌瘦的小脸上露出了可爱的笑容。
翠翠尖叫一声就向门外冲去,王守仁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后来翠翠想,那天如果冲出了家门,说不准自己就会跳进那清清的池塘里陪莲花去了。
待到大家都冷静下来之后,老人才讲述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老人是梅家的仆人,叫梅兴。三个月前,家乡遭了水灾,漫天的江水像一座接一座倒塌的银山,扑上堤岸,淹没良田,冲垮房屋。人们在一望无际的洪水中,哭喊着、呼叫着、挣扎着……在危机关头,梅兴将少爷梅玉郎放进一个木盆里,自己护着这个盆子在水上东飘西荡,后来被一破船救了,但是家乡已经成了一片汪洋,梅老爷和夫人没有下落,料想是没能逃出灾难。
获救的梅兴抱着梅玉郎,跟着流亡的人群漫无目的地流浪着。一天,他忽然记起梅老爷生前曾多次提到过的亲家,于是就一路寻访,找上门来了。
说到这儿,梅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捣蒜似的磕头:
“求求亲家老爷、亲家太太收留我家少爷。”
王守仁伸手扶起了梅兴,翠翠娘也抱过了饿得面黄肌瘦的梅玉郎。翠翠心里百感交集,两串清泪顺着她的脸颊滚落下来。
自此之后,翠翠就有点神思恍惚,她仍旧思念着她的潇洒英俊的梅玉郎。有一次,她在绣花的时候因为神思恍惚,不小心将左手食指刺破,指尖上渗出了一点滚圆的血珠子,在阳光下闪着艳丽的光。
“姐姐,你的手指流血了,疼吗?”梅玉郎稚嫩的童音唤醒了翠翠。他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翠翠身边,一直看着她绣花。这时他小心地抓起翠翠的手,将有着血珠子食指放进自己小巧粉嫩的嘴里吮吸着。
看着眼前眉清目秀、聪明可爱、乖觉的梅玉郎,翠翠的心有点狂乱,有点烦躁,有点分不清哪个梅玉郎才是真的。她将梅玉郎抱进怀里,不由自主地唱了起来: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君恨我生早,我恨君生迟。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
随着歌声,晶莹的泪珠从她眼中一滴滴地滚落。梅玉郎伸出他的小手,轻轻地在她脸颊上擦拭着。
第二天傍晚,翠翠采茶回来经过悬崖边的那棵枝繁叶茂的茶树王时,听见有人呼唤她,她寻声望去,就看见了她梦中的梅玉郎——一个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眉宇间满是智慧与深情的青年在呼唤她。她惊呆了,霎时间头脑一片苍白,只觉得心儿要从胸腔跳出。她四肢不听使唤,背上的小背篓从肩头滑落下来,茶叶散落了一地。梅玉郎神情款款地向她走了过来:
“翠翠,我是梅玉郎,也是茶树王。我喜欢你,我知道你也喜欢我,我要娶你做我的王妃。”
茶树王——她的梅玉郎把她拥在怀里,用他温润而散发着清香的嘴唇吻着她,用他白皙的手抚摸着她,在她的耳边说着甜蜜的情话……
采茶的人发现翠翠时,翠翠面颊潮红,幸福地躺在茶树王下,昏迷不醒。
“翠翠被茶树王看中了。”人们奔走相告说,眼里闪烁着羡慕、妒忌、同情、忧郁的光。
在茶乡的时间长河里,总会有一些聪明美丽的姑娘被“神仙”看中、娶走。这些神仙有时候是树神,有时候是洞神,有时候时水神,有时候是山神,有时候也会是狐仙……。在茶乡人的眼中大自然的每一种东西都是有生命的,都是通灵的。这些被神仙看中的姑娘基本都是年方二八还没有许配给人的,神仙从不夺人所爱看上已经订婚的姑娘。
可是这次,茶树王怎么会横刀夺爱,看中翠翠呢?
王守仁准备了香表纸钱,和族长、媒婆、巫婆等一些人来到茶树下,设了香案。王守仁点了香,一行人就跪倒在地,除了巫婆。她盘腿打坐在树下,渐渐入了定。王守仁先祈祷了一番,主要是告诉茶树王,翠翠已经许配给了梅玉郎,让茶树王另选贤妻。王守仁祈祷完毕之后,虔诚地磕了几个头。族长和媒婆也接着祈祷了一番。大家等着巫婆传达树王的意思。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巫婆缓缓地震开了眼,她说:
“茶树王说了,自己就是看准了翠翠,绝不选娶他人。他还说将一个二八的闺女许配给三岁小儿,于情于理都不合,这婚姻不算。他让我们回去准备准备,十日后他亲自来迎娶翠翠。”
王守仁听完巫婆的话,瘫坐在了地上,举起双手不停地捶打着自己花白的头:
“我糊涂啊,我真糊涂,我怎么没有问玉郎的年龄,就将翠翠许配给了他。”
一直处于迷幻状态翠翠,在王守仁回家时忽然清醒了过来,她对王守仁说:
“爹爹,茶树王就是梅玉郎,就是您给女儿定亲的梅玉郎。他十日之后就要来迎娶女儿。女儿现在浑身无力,没法准备嫁妆,劳烦爹娘替儿准备一下。”
她脸上洋溢着幸福和感激的笑。她又将聪明乖巧的小梅玉郎叫到眼前:
“爹爹,你弄错了,他是弟弟,是我的亲弟弟,不是梅玉郎。他怎么可能是玉郎呢?”
说完这些话,她摸了摸小梅玉郎的头,发出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又进入了迷幻状态。迷幻中的她是幸福的、愉快的。睡着的时候脸上恬静安详,挂着幸福的笑;醒来了,面色潮红,温柔地说着一些让人脸红的情话,甜蜜地爱抚着她身边的空气。她的身上开始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众人见这情形,赶紧收拾打扫了西厢房,将它布置了一番,点上香烛,将翠翠安置到里面。几个心灵手巧的媳妇聚集在一起,赶做嫁衣。历来这些嫁给神仙们的姑娘是要和尘世的新娘一样出阁的。
第十日一整天,大家都围着翠翠,等待着茶树王娶亲。可是早上过去,不见茶树王来娶亲,下午还是不见茶树王来娶亲。大家心里都有些不安,也有些侥幸。
黄昏时分,翠翠忽然睁开了眼睛,她眼里闪着激动的光芒,她羞涩地看了看众人,说道:
“他来了,骑着高头大马来了,你们看,他多么英俊潇洒啊。他怎么带来那么多人,那顶花轿真是漂亮,哦,还有那么多侍女。他们停住了,开始奏乐了。他一个人走过来了,他接我来了……”
果然众人隐隐听到空中传来了美妙的仙乐。
翠翠向她的树神伸出了手,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身上散发着茶树的清香,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