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很好，温暖，柔和。天地间，安静。我情不自禁想写下我的奶奶……
　　 ——题记
　　 （一）黑妹牙膏
　　 奶奶是个小脚老太太，脚丫也就一巴掌那么大，走路还左摇右摆的。她头发稀疏，却总是喜欢在头顶上卷个高高的卷。哥哥私下里对我说：“看见奶奶那个头发卷了吗？里面放的都是咱老爸挣的钱。”听了哥哥的话，我会使劲踮起脚尖往奶奶头顶看，恍恍惚惚还真能看见奶奶的头发卷里，有一些人民币的影子。
　　 爸爸是个出奇的孝子，在市里组织部上班。平时很少看他回家，但每月发工资的日子，他会准时回来。进房间一刻，他会赶紧从怀里掏出一沓带着工资条的钱，毕恭毕敬地递给奶奶。奶奶会迅速接过爸爸手里的钱，笑逐颜开地沾着唾沫，一张一张地小心数着。数完钱她会抽出几张，递给正在忙家务的妈妈说：“茉莉呀，这些是咱这个月的生活费，你要算计着花。”然后，她还会在自己攥得很紧的票子里，抽出两张递到爸爸手里说：“大华呀，这个是给你的，出门在外要照顾好自己，想吃啥就买点啥。”再然后她会把剩下的零碎钱使劲用手卷着，塞进高高的头发卷里，用一个红皮筋扎紧。每次老爸看奶奶把钱放进头发卷里，都会笑着对奶奶说：“妈，你就直接把钱放进箱子里得了，干嘛总要放发卷里卷几天？”奶奶却说：“我把我儿子一把屎一把尿地养大了，我儿子有出息能挣钱了，我咋也要显摆一下吧。让左邻右舍看看，我家大华多孝顺他的老妈。”
　　 老爸孝顺奶奶不用奶奶显摆，左邻右舍也是有目共睹的。因为爸爸和妈妈结婚来承德，就主动承担起养奶奶的任务。奶奶和我们来承德后，可谓是家里的权威，家里的一些大小事务都是奶奶说了算。不光爸爸的开支是她一手操纵，就连妈妈打零工的钱，也会交给奶奶掌管。妈妈说：“奶奶养育了连你爸爸在内的六个儿女，劳苦功高，儿女相继大了咋也该享享福了。”妈妈心甘情愿地伺候着奶奶，每天给奶奶开小灶。每次饭熟了，奶奶都会盘腿上炕，坐在属于自己一个人的饭桌前，理所当然地吃着妈妈给她特意做的饭菜。而我和哥哥、妈妈则坐在另一个桌子上。奶奶饭桌的饭菜，总是要比我们的好得多。家里的一些细粮、一些荤腥菜都留给奶奶吃。
　　 说实话，打我懂事起就不咋喜欢奶奶。奶奶总那么特殊，尽管每次吃饭，奶奶都会坚持让妈妈给我和哥哥夹一些好菜，但我也从心里对奶奶有种说不清的不满。你说你吃好的就吃好的吧，干嘛还要分桌吃？你凭什么就要高高在上？心里的严重不满，还不光是这个。还有就是奶奶太爱臭美，牙已经掉了有几颗了，还必须每天刷牙。刷牙你就刷吧，居然有一天从邻居家回来，就大呼小叫让妈妈去街里门市给她买那个“黑妹牙膏”。奶奶对妈妈说：“以前家里穷，哪有钱买牙膏刷牙呀，都用盐水涮涮就不错了。我的牙前面有几个都是垢，我看邻居他王婶用的牙膏说是黑妹牙膏，一些牙垢都能刷去。茉莉呀，你去街里给我买去，我也赶赶时髦。”老妈听了奶奶的命令，忙不迭地跑向街里门市，结果她转了几个门市，也没给奶奶买到那个黑妹牙膏。回到家里，妈妈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和奶奶说了门市没有这个牌子牙膏的事。奶奶听了当时就急了，她对妈妈吩咐道：“去，赶紧给我儿子挂电话，让他去市里商店看看，买了给我送回来！”奶奶的话就是圣旨，谁敢违抗。爸爸接到电话的当天晚上，就从市里赶了回来，给奶奶拿回一管黑妹牙膏。奶奶看到黑妹牙膏那一刻，喜欢得把黑妹牙膏抱在怀里，舍不得打开看，就那么抱着说：“嗯，没错，我在邻居家看到的就是这个样子的。”夜晚睡觉的时候，我看见奶奶把那管还没有舍得看的牙膏，放到她的牙缸里说：“明天早起我就用。”
　　 繁星闪烁。我睡在奶奶身边，想着奶奶的那管黑妹牙膏，咋也睡不着觉。我悄悄爬起床来到厨房，突然看见哥哥手里正拿着那管老爸给奶奶买的黑妹牙膏，打开用鼻子闻着。他看见我走过来，对我小声说：“你看这黑妹牙膏咋不是黑的呀？”我凑上前去，果然看到那管黑妹牙膏和我家的中华牙膏一模一样。用鼻子闻闻，觉得除了感觉味道有些不同外，其他颜色什么的没有什么两样。看着黑妹牙膏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我一把抢过哥哥手里的牙膏，一边往外挤还一边说着：“让你用黑妹牙膏，让老爸偏心眼！说好给我买香橡皮都没给我买。”哥哥也说：“就是嘛，咱们上星期就和老爸说好给咱俩一人买一块五毛钱的香橡皮，这次他又只字未提。这牙膏起码要三四块钱呢，老爸也太偏心眼了！”挤到一半牙膏，哥哥突然让我住了手，他说：“奶奶反正也没看，我去院子里弄点黑泥来塞里面，不就成了黑妹牙膏了吗？”
　　 “黑泥？哪有黑泥？”我愣愣地望着哥哥问道。哥哥点着我的鼻子说：“你傻呀，院子里有黑煤面子掺里面不就得了。”说完，哥哥小跑着去院子里和泥去了。
　　 一会功夫，哥哥手里捧着一团黑乎乎的稀泥团走了进来，他使劲用手往牙膏管里塞着黑泥，实在塞不进去了，他才停了手。我俩把牙膏用清水冲干净，盖上盖放进纸盒里，就都悄悄爬上了炕。
　　 第二天睡得正香，就听见奶奶大呼小叫起来：“茉莉呀，这牙膏咋不对劲呀，刷牙不起沫不说还咯牙呢。”我偷偷从被窝探出头，正看见奶奶手里拿着牙刷，嘴里满是黑煤面子……我躲在被窝里大气不敢出一下，正偷着乐呢，就被妈妈一拽耳朵给我拽到后屋，哥哥已经低着头站在那里。妈妈气得挥起擀面杖朝哥哥屁股打去，哥哥一声不吭昂着头，牙咬得紧紧的。我也学着哥哥的样子，高昂着头，任凭妈妈的擀面杖打在我的屁股上，生疼生疼，我也没掉一滴眼泪。爸爸从大屋跑来了，他大喊一声：“停！”就一把抢过妈妈手里的擀面杖把它放进碗柜里，反过身把我和哥哥搂进怀里说：“孩子淘气是正常的，怎么能说打就打呢？再说了我上星期就答应给我儿子闺女买香橡皮，光顾忙就给忘了。下星期我回来，一定给我儿子闺女买。”奶奶也拽着小脚赶忙跑过来说：“不许打我孙子孙女！黑妹牙膏就应该是黑的，奶奶喜欢这样黑色牙膏。”说完奶奶还拽着小脚晃悠悠回了房间，一会功夫从房间走出来，手里攥着两块兔子模样的香橡皮说：“昨天我去前院小卖铺，看他们新进了我孙子孙女说的带香味图案的橡皮，我就给我孙子孙女买了回来。昨天光顾着看黑妹牙膏了，忘记给你俩了。”我和哥哥看见奶奶手里的香橡皮，顾不得屁股疼，一起撒欢地扑进奶奶怀里。
　　 （二）一只芦花鸡
　　 奶奶和我们一家从东北来的时候，带来了一只奶奶最喜欢的芦花鸡。这只芦花鸡奶奶养了有些年头了，可谓是奶奶的最爱。它非常争气的就是，每隔两三天准会下个双黄蛋。那时候爸爸血压偏低，奶奶就每天都给爸爸用生鸡蛋加白糖冲水喝，说这样能升血压。可是没想到我们来承德第二个星期，这只芦花鸡却无缘无故失踪了。我和哥哥都说：“准是让偷鸡贼把鸡偷走了。”奶奶却不那么认为，她说：“鸡已经那么老了，谁会稀罕吃它的肉呀？一准是让黄鼠狼给叼走了。”于是，每天天刚放亮她就坐在鸡窝前，默默地掉着眼泪，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说：“我的芦花鸡呀，你去哪了？如果被黄鼠狼叼走了，你给我托个梦，告诉我是哪只黄鼠狼，我找到它一定用拐杖打死它！”
　　 有一天，我去前院同学燕子家玩，突然看到她家院子旮旯处拴着一只芦花鸡。走近前一看，怎么都觉得和奶奶从东北抱回来的芦花鸡有些相像。燕子告诉我说，这只芦花鸡是她妈前几天回保定老家抱回来的，说是准备给患肾病的燕子爸爸炖老参鸡汤喝。燕子还告诉我说，她妈说了，就等老参找来就杀了这只鸡。
　　 回到家，我和奶奶说起燕子家的芦花鸡。奶奶听后居然没拄拐杖，颤巍巍就朝燕子家方向跑去，我和哥哥也急忙跟在她的身后。奶奶来到燕子家看到那只鸡，眼睛都红了。她大声喊着：“我的芦花鸡！没错，就是我养的芦花鸡！”一边喊一边扑向那只芦花鸡。芦花鸡见到奶奶仿佛也认出了奶奶，它冲奶奶“咯咯”地叫着，高兴地扑打着翅膀。
　　 燕子妈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她看见奶奶一刻愣了一下。她一步冲到奶奶跟前，护在芦花鸡面前并冲奶奶嚷道：“它不是你家的鸡，是我从保定抱回来给娃她爸治病的！”奶奶听她那么说，气得一把抱起那只鸡，指着那只鸡头顶的鸡冠子说：“这就是我家的鸡，小时候被家里狗咬伤了鸡冠子，这还有伤疤呢！”说完不由分说地抱起鸡就要走。燕子妈看奶奶要把鸡抱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伤心地哭了起来。她一边哭还一边说：“娃她爹呀，你的命咋那么苦呀，得了肾病好不容易找来了老母鸡就等老参一起炖汤给你治病，可是母鸡又要被人抱走了……”奶奶听了燕子妈的话，站在那也跟着流下眼泪。她转身默默放下那只芦花鸡，抹着眼泪领着我和哥哥回了家。
　　 回到家里，奶奶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她还一边说：“燕子爸也太可怜了，可我也舍不得我的下蛋的芦花鸡呀！”哭了一会，她还爬上炕，翻箱倒柜找出一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一层层打开，原来是一根老参。奶奶转身下炕对我和哥哥说：“走，咱把这根东北老参送给燕子妈，让她给燕子爸补身体吧。”
　　 （三）一盒白米饭
　　 我八岁那年快过年的时候，爸爸发了年终奖，和工资加起来有好几百块钱。奶奶又兴奋地把钱放进了自己的头发卷里。她还说，趁天不咋黑她要挨家挨户逛逛。我和哥哥还偷偷笑话她说：“奶奶就会穷显摆！这要是遇到打劫的，那家里人也别过年了。”正说着只听外面一阵骚乱，并传来哭喊声。妈妈说，“这一准是李家婶子她男人喝多酒了，和李家婶子打起来了。”奶奶也说：“这李家男人也真是的，一天就知道喝酒，喝完酒回来就打老婆，这样可不行。我说什么也要去劝劝！”奶奶拽着小脚就走了出去，我们也随着跟在奶奶身后。
　　 来到李家，李家院门大敞四开着，左邻右舍都站在院内外看着热闹。只见李家男人正和李家婶子撕扯着，从房间内撕扯到门外。奶奶奋不顾身地冲了上去，嘴里不停地喊道：“你俩松开手，一家人非要打个你死我活的吗？”妈妈还有左邻右舍的人也都跑上前总算把两个人拉开了，好一阵劝才算了事。我们离开李婶子家，回到家中正准备睡觉。奶奶却“妈呀！”一声就往外跑。原来奶奶在拉架的时候，不知什么时候头发卷松开了，爸爸发的几百元钱丢得一干二净。匆忙跑到李婶子家院落附近，我们全家左右寻找也没发现奶奶丢的钱。刚回到家中，奶奶就一下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哭着哭着她还一下子背过了气。我和哥哥、妈妈赶紧把奶奶抬上了炕，不停地叫着奶奶。半天，她才睁开眼睛。睁开眼睛一瞬，奶奶竟然眼睛直勾勾望着房梁，不再说一句话。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打开房门，一个衣衫褴褛的六十多岁的爷爷站在门口，只见他得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缠着红皮筋的一沓钱。
　　 原来这个爷爷是个五保户，无儿无女的他就住李婶子家前院，刚听见李婶子家两口子打架也过去看。人散后，无意间他发现地上有一捆钱，他就站在原地等着，看谁回来找这个钱。等了一会，他尿急就回家方便。等听到我们出来找钱，他急忙追出来，我们却都回家了。他就急忙追到我家……
　　 钱终于找回来了，奶奶再也不敢把钱放在头发卷里，而是把钱锁进了家里的柜子里。
　　 奶奶自从来承德，每天的午饭总是有一盒特殊的白米饭，外加几块甜红薯。而我和哥哥妈妈就是黄黄的小米饭，没有半粒白米粒。妈妈说：“奶奶年纪大了，理应吃点好的。你俩吃还在后头呢，好的细粮要让给奶奶吃。”
　　 但奶奶每次吃白米饭的时候，都会给我和哥哥用勺子一人弄几勺。她还说她不饿，吃不了多少。说我和哥哥长身体，一定不能苛勒着。可不知为什么，自从奶奶丢了钱找回来后，饭量明显变得大了起来。不再给哥哥和我分她的白米饭吃不说，每天饭熟了，她都会端着饭菜跑回她自己房间吃，每次吃得干干净净的，拿的几块红薯也都一块不剩。妈妈说：这准是奶奶丢了钱，受了刺激，你们俩千万要看好奶奶。
　　 每天吃过午饭，奶奶都会出门遛弯。她拄着爸爸给她买的拐杖，背着一个捡破烂的大兜子，从不让我和哥哥跟着。即使有时候我和哥哥跟在她身后，走到一半奶奶就会去厕所，蹲在厕所里半天也不出来。我和哥哥实在等不起，就都跑着玩了。
　　 有一天，我听见前院的小三妈偷偷和小毛妈说：“知道不，那个前院五保户找老伴了。知道是谁不？就是后院老何家叶子的奶奶。啧啧……真不要脸，都什么岁数了，还红杏出墙！”听了他们的话，我紧紧攥了攥拳头，真想冲上前去问问她们：“谁不要脸？”可是哥哥却一把拉住了我说：“走，咱们去前院那个爷爷家，问问到底是咋回事。”
　　 跑进爷爷家门口，推门刚要进去，就听见房间里传来那个爷爷的说话声：“你咋又来了，不是和你说了吗？我已经能起床下地活动，自己能做饭了，你以后就不用给我送饭了。”接着是奶奶的说话声：“你的腿伤还是因为给我们送钱摔的。我呢，也不能帮你做些什么，只能给你送点饭。邻居之间互相帮忙是应该的，你就不要客气了。”听了他们的话，我和哥哥走进房间，看见那个爷爷左腿缠了很厚的绷带，拄着一只拐杖站在地上。奶奶看见我和哥哥进来笑了说：“这俩孩子精得很，甩都甩不了。”
　　 晚上回到家中，奶奶和妈妈、爸爸讲了那个五保户的事情。原来那天那个五保户捡到钱来我家，给我们送钱回去的路上，不小心摔进了道边的施工沟里，腿摔成了骨折。奶奶听到信后，买了一些东西，去了那个爷爷家，看到爷爷下不了地又没有人给做饭，就把妈妈每天给她特意做的白米饭装进一个饭盒，送到爷爷家，自己只吃那几块红薯。来得勤了难免有些邻居不理解，所以，就扯出许多流言蜚语……
　　 当奶奶把这件事讲完，爸爸二话没说立马骑着车子去了集市，买回许多大骨头，妈妈给炖了一大锅骨头汤。然后，又给包了许多饺子，我们一家人一起去了爷爷家。妈妈告诉爷爷说：“以后你的饭菜我们一家给包了！”
　　 奶奶还在给东北的爷爷电话里说：“老头子，你再不来承德我就要被人说成红杏出墙了。”爷爷却在电话里咯咯地笑着说：“老伴呀，咱俩过一辈子了，我还不了解你吗？天生的好心眼。谁有困难了咱就应该出手相帮！嘴长在别人脸上，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咱做到问心无愧就好！”
　　 后记：那个五保户爷爷伤好后，我们一家人也时常过去问寒问暖。那年过年，爷爷从东北过来，还给那个五保户爷爷拿了一件羊羔毛的羊皮袄。奶奶一直和我们在承德生活，七十三岁那年她得了一场大病，抢救无效离开了我们。妈妈听从奶奶不想火葬的遗嘱，在深山老林给奶奶买了一块墓地，让人打了棺材，把奶奶埋在了那里。奶奶墓地四周，爸爸还给栽种了各色菊花，因为奶奶在世的时候就喜欢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