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这样坐在老式的竹椅上，两眼透过敞开的门，空洞而麻木地盯着外面，每天，每天……
　　 她的脸，已被岁月的风霜风干成一颗皱皱巴巴的枣核，只是，空荡的四壁，没有一面镜子可以让她看看如今的容颜。她的眼，若门前流经的那条小河，浑浊泛黄，只是，她乏力的腿已迈不出眼前那道矮矮的门槛，去看看那条陪伴她一辈子的小河。她的嘴，因牙齿全部脱落而干瘪，因此，她的一日三餐，只是大儿子大媳妇端过来的一碗糖开水或是一碗清稀饭。
　　 她与大儿子大儿媳住的这间房子，已不知道沐浴了多少年的风和雨。红砖砌成的墙，茅草盖成的顶，经年的油烟熏黑了砖墙，每个角落及屋顶都遍布着丝丝蛛网。为了省电，墙上开了一排的洞，于是，外面的光透过梅花形的墙洞，探进昏暗的屋内，只是不知，是否也会有一束光，可以照进她的心里？冬天，她坐在这里，凛冽的山风呼啸着从墙洞灌进屋内，她的大儿给她生了一炉碳火，她只能绻缩着，将脚靠近火炉边，就着碳火取着微弱的温暖。她仅仅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人，没有念过书，她的心里，永远也不会滋生“红泥小暖炉”的小资情调。夏天，她坐在这里，年老体衰的她，已无法感知夏季的来临了，只有门外明晃晃的阳光，以及四处乱飞的蚊子和苍蝇，还能给她传递一点点盛夏的信息。四季的轮回，于现在的她，又有什么关系？她戴着厚厚的棉帽，穿着夹衫和薄棉裤，手上摇着的那柄老式蒲扇，只是为了无力地驱赶着那些一趟又一趟奔赴她的蚊蝇们。
　　 顺着门前那条路，往山坡上走去，他的孙子们和曾孙们就其乐融融地住在新盖的亮堂堂的大瓦房里。再远一点，那座只有两个小时车程的繁华热闹的城市，她小儿子一家，住在绿树掩映鲜花常开的小区里。但是，那些，都与她无关。在她还能挪动身子的时候，她曾站在屋前，顺着大儿指点的方向，搭手眺望过远处影影绰绰的新瓦房。而她小儿子的家，她从来没有去过，就算是把山路望断，也看不见一点点虚幻的影子。
　　 她就这样坐在老式的竹椅上，两眼空洞而麻木地盯着门外，每天，每天……
　　 砖房的外间，被小儿子开成了幺店子。有闲赋的农人聚在一起打着纸牌，他们大声地谈论，放肆地狂笑，她，没有表情，两眼空洞地盯着屋外。一个小孩子拉着妈妈来买东西，妈妈嫌贵不让买，小孩子耍赖，坐在地上大哭，妈妈随手甩了他两耳光，旁人相劝，她，没有表情，两眼空洞地盯着屋外。稀饭盛好了，大儿媳喊她吃饭，不知她是否听见了，她，仍是一动不动，面无表情，两眼空洞地盯着屋外。
　　 谁，也不知道，她坐在那里，在想些什么。谁，也没时间去知道，她坐在那里，在想些什么。谁，更没有兴趣去知道，她坐那里，在想些什么。
　　 终于有一天，从门前那条山路的陡坡处，冒出了一辆汽车的头，然后，整辆车钻了出来。接着，小车在门前停稳，跳下来一群衣着光鲜的人。他们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跨过那道她再也无力跨过的门槛走了进来，或绅士或淑女地冲外间陌生的人点头微笑着，笑容的背后，却是无处掩饰的骄傲和矜持。瞬间，她小小的房间，便被嘈杂的人声充斥得满满的。她茫然无措地看着一张张堆笑的面孔，他们簇拥在她面前，争先恐后地对她说：“妈，你看看我是谁？”“奶奶，你认得出来我不？”“祖祖，我们来看你来了。”……她瞪大双眼看着他们，紧张地摇着头，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他们到底是谁，自己怎么都不认识了？然后，她听见了他们无不惋惜的轻轻的叹息声，他们说她已经老糊涂了，连人都不认识了。她努力地睁大着浑浊的双眼，仔细辨认着，她只不过是不认识他们而已，他们怎么能乱说自己糊涂了呢？终于，在一堆摇晃的面孔中，她发现了一张熟悉的脸，她问坐在身旁的人：“那个人，是不是我幺儿啊？”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她裂开独剩牙床的嘴，开心地笑了，满脸的皱纹如波丝菊般伸展着丝丝花瓣。她有种欲哭的冲动，却发现，她的眼里已流不出一滴泪水了。她在笑的同时，她的幺儿正递过来一沓粉红色的钱，只听她幺儿炫耀地说：“你们看你们看，我说对了，只要给她钱，她就高兴。”她仍然傻傻而满足地笑着，于是，一屋子的人，便颌首着她的默认。
　　 昏暗的屋内，她浑浊的眼里有丝丝的光在闪烁。她嘶哑的声音，喃喃地重复着：“我每天啊，就看着面前那条路，我就在想，我幺儿马上就要来看我了。我幺儿今天硬是回来了！唉，我每天啊……”但是，她的声音太小了，被他们更大的声音掩盖了，似乎，没有人，能听见她在说话。她的幺儿媳妇正在大声地埋怨他的幺儿：“你的妈只认得你了，以后就你一个人回来看她就行了！跑这么远的路，千万不要拉上我！”她的曾孙们忍受不了破旧小屋的无聊难耍，正在闹着央求父母带他们出去爬屋前那座小山包，对于他们来说，看望祖祖不过是一个美丽的借口，农村的自然风景田间野趣才是他们真正的诱惑。她的孙儿们耐不住孩子的软硬兼磨，或许，也不愿意久坐在藏满油渍的板凳上，于是带着孩子出去了。每个人，都很忙。她一个人，仍在絮絮叨叨地说着：“我每天啊，就看着面前那条路……”
　　 当曾孙们在烈日下玩得满头大汗地回来时，她的孙儿们对她的幺儿指了指手表的位置。幺儿会意地站起身来，说要走了。他们亲热地凑近她，一如才踏进屋时的情景，争先恐后地对她说：“妈，我们走了，明年再来看你了。”“奶奶，我们回家了，有空再来看你。”“祖祖再见！”……她一头雾水地看着这群呼啦啦来又呼啦啦去的人，失望地说：“住一晚上再走吧？”这次，她的幺儿终于听见了她说的话了，他哂笑道：“住一晚上不打紧，这里的蚊子别把我孙儿身上全咬起包了。”然后，他们又纷纷钻进来时的那辆汽车里，一阵黄色的灰尘扬起后，汽车飞奔着绝尘而去，又消失在了门前那道陡坡下。
　　 一切又归于平静，一如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除了她和大儿子手里多出的一沓红票子。
　　 她仍然，就这样坐在老式的竹椅上，两眼空洞而麻木地盯着门外，每天，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