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憧憬】那人那事那葡萄 (小说)
一
那是葡萄成熟的秋天里一个温暖迷人的傍晚,云霞被涂染成红的、金黄的、紫的颜色。乡村通往田野的大路上比平常要热闹,满载着葡萄的牛车一辆辆穿过大路,缓缓地,沉重地发出吱吱扭扭的车轮声。赶车人或在前面赶,或在后面跟,赶牛的棍子拖在地上,他们唱着通俗民歌:“吐鲁番的葡萄熟了!我们是多么的快乐……”
农村男女,三五成群,收完葡萄回来,说说笑笑。几个老人骑着毛驴,衬着山谷的灰色背景,在黄昏的雾气中行走。
空气中,葡萄蔓、葡萄汁和湿润的野草气味越来越浓了。牛车上的葡萄闪耀着朦胧的紫色反光。车轮在大路的白色尘土中刻出一道道深深的车辙。谷底已经有几点灯火在闪亮,迷途的母羊摇动着一阵阵叮当作响的铃铛,这铃声在一块块岩石上空,在葡萄园旁边的陡峭山崖间荡漾。赶车人的歌声在牛车单调而低沉的车轮声中,显得越来越响亮。
只有宝根没有唱歌,他赶着牛车走在最后。他沉浸在那凄伤而寂静的秋日黄昏中。棱角分明的脸上显出一丝忧愁,呆望着面前一辆辆牛车压出的车辙,呼吸着湿润的空气,倾听谷底发出的忧郁人声,他的心灵正像天色和周围的景物一样,变得越来越黯淡无光了。
平时没有人在乎他,只有“腊肠”,那条身躯很长的、后腰总是在发抖的、脖子一圈白记的瘦骨嶙峋的黑狗,跟他做伴。它是那么兢兢业业,总垂着尾巴和耳朵。黑狗紧跟着宝根手中拖着的那条赶牛用的棍子在尘土中划出的痕迹行走。但是,它不时用红色的小眼睛,看着这个年轻主人,拼命地摇动尾巴,打着哈欠,还发出微弱的呻吟。
“你怎么了?”宝根问,这时他已经走了一半的路程。
“你饿了吗?咱们一到家就吃饭。好了,咱们快走吧,你要乖乖的。”
狗哼哼得更厉害了,它竖起耳朵,像是得到了一点安慰。
宝根和狗说话已经不止一次了,虽说各有各的表达方式,彼此也能心领神会。宝根时常对它说道:“我跟你有什么不同呢?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我是会说话的人,而你是不会说话的狗。”
这天晚上,他心里仍然说道:“到家,卸车,吃饭,我跟‘腊肠’就是干这个的,因为这是给别人拉的葡萄。要是‘腊肠’谈恋爱,过后它会什么都记不住得;我要去街上那家理发店的老板娘香草,过一天再见到她,我也会不瞧她一眼,她也会同样对待我。有钱时她拿我当人,没钱时她拿我当狗。”
突然,在大路那边靠近池塘的地方,一个女人拿起一块石头,朝狗的脊背扔来。
“腊肠”痛苦地嚎叫起来,往前跑去,然后停下来,想舔一下伤口。
宝根撤住了牛,转过身去,两只眼睛发出愤怒的光。
“是谁?”他大叫道。
“我。”那人满不在乎地答道。
“啊,是你。”他认出了是杜美。“你这笨蛋!你过来,看我不把你的脑袋揪下来,用水给你冲一冲脑子。”
杜美果然走了过来,并不害怕。
“你敢!”
他攥紧了手中的赶牛棍,接着又以轻蔑的架势摇了摇头。
“算了!”这时那姑娘说:“咱们讲和吧。你怎么了,宝根?今天吃了油炸知了猴了吗?你这小可怜,你这小可怜!”
狗又跑回来了,杜美想去抚摸它。
“真是怪事,这狗和你一样不通人性,你看,它朝着我的脸叫呢!宝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了,在想晓梅吧?莉莉已经告诉我了。”
“你怎么了?那女人能告诉你什么?”他轻蔑地嘟哝着说道。
这时,那姑娘冲动起来,恶狠狠地对他说:“莉莉告诉我,你最近情绪不好,是因为晓梅没来找你吧?可晓梅才瞧不上你呢!她已经深爱上一个不像你这样穷、这么野的人,那个人叫李鑫。她去城里找李鑫了,你别再做美梦了,穷小子……是晓梅告诉莉莉不喜欢你的,她让我告诉你最好离她远点……”
“谁告诉你的,是莉莉?”
“不,是晓梅。”
“让她去见鬼去吧,我才不稀罕她!”
“别骂人,宝根,晓梅喜欢上了李鑫,你就别再做美梦了。”
“胡说!晓梅为啥这样?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为了你啊,傻瓜!”
宝根笑了,正像他离开葡萄园,看到那两个逢场作戏的农村妇女互相打起来的那样。他觉得不该相信这个快言快嘴姑娘的恶作剧。因为他太了解杜美的性格,她不喜欢宝根去爱别的女人。
“嗒!嗒!”宝根晃动着手里的棍子,那牛又开始挪动脚步。
“哎!你到底怎么想的?别走啊,我还有话说呢!”杜美在宝根后面吆喝道。
宝根连头也没有回,他有点腻烦杜美,就像腻烦在葡萄园摘葡萄的几个娘们那样,那几个嚼舌头的娘们也在议论晓梅和李鑫。见鬼去吧,这些人只会背后议论别人,这些娘们儿。
夜晚降临了,景色越发朦胧,越发凄凉。瞧,这是村庄最边沿上的一座房子,房子前面的草丛被主人开垦出一块菜地,生长着茂盛的辣椒、白菜、香菜、油菜。瞧,那两堵最高的墙,中间那条洒满羊粪肮脏的小路,正是宝根必须经过的。耕牛默默地迈着疲乏的步子,谨慎而又庄重地向前走着。一群流着鼻涕的半大孩子向颤颤巍巍的牛车扑来。
“宝根叔,给我们一点葡萄吧,给一小串就行!”
“走开,走开,这不是我的,给人家拉的。”宝根摆着手说,“腊肠”也在吠叫着。孩子们在牛车后面拿起几串葡萄撒腿就跑,看着孩子们嬉笑地互相抢吃着葡萄,宝根也笑了:“这帮机灵鬼,看我抓住你们不打烂你们的屁股!”昏暗中,露出了宝根的白牙。
朦胧夜色里,小路旁边一户贫苦人家的屋顶上,一颗星星闪烁着光芒。宝根陷入了沉思。不,他不能相信人们的恶作剧,特别是不能相信娘们的闲言碎语。不过……晓梅会……真是太荒唐了!行了,想都不必去想。他的痛苦的梦想始终把他拉回晓梅身边。只有她才能排解他心中的秘密,这个秘密他不敢向自己吐露。傻瓜,傻瓜透顶!难道她真的喜欢那个鹰钩鼻子李鑫吗?好吧,那就叫他们两个都见鬼去吧!他不愿再想下去了。不过……
一个苗条女人的身影,从小路的前面经过,怎么这么像晓梅?是她吗?啊!见到她,我就该侮辱她,咒骂她。打谷场上短暂的美梦就这样结束了,这美梦是在葡萄园里破灭的啊!但是,那个人却不是晓梅。是理发店的老板娘香草,这个性感的女人是偶然在这里经过,她的身形很像晓梅。
“哦,宝根,是你吗?给我一串葡萄好吗?”
“给你十串,老板娘。拿吧,拿吧。快点,快到胜利家了,这是给他家拉的。让他看到就不好了。”
“真的谢谢你,宝根,我该怎么谢你呢?要不我就和你好一次吧,你不是想要我吗?”老板娘淫荡地笑着说。
“我去你店里去吗?亲爱的香草。”
“如今我可是有男人的人呢,亲爱的宝根。”香草说。她一边把一串串的葡萄装到兜起的褂子里,一边用带着假睫毛的、充满了既懒散,又炽热光芒的大眼睛盯住宝根。
“今晚,我们去打谷场上去吧。”他用火一般热情的声音说道,“拿吧,拿吧,多拿点。我把什么都给你,我的牛、葡萄、我的心……”
“小声点,茂名大叔在那边了,我赶紧走了。”香草说完,扭着丰满的大屁股,像猫一样消失在夜色中。
宝根赶着牛继续向前走。果然,茂名大叔走了过来了,他手里拄着拐杖,头上戴着那顶小帽,一嘴被驯服了的野兽般的花白胡须。
“你好啊,宝根,今天夜里,咱们唱一首新歌吧。”他说着,一边看着牛车上的葡萄。
“您到我家里来吧,大叔。”
“我的腿不让我去啊,最近我这伤寒腿老是找麻木。”
“哦,那么,您也听您的腿的使唤了吧?宝根揶揄道。村里就宝根和茂名几个光棍汉,几个人晚上没事就凑在一起唱歌,或者讲笑话和吹唢呐。宝根还是跟茂名老汉学会的吹唢呐呢。不过今晚宝根为了杜美说晓梅喜欢上了鹰钩鼻子李鑫,心情非常沮丧。
“呵,你竟然敢拿我开心,臭小子,你就笑话我吧,我可要开心地唱歌。”茂名老汉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边走嘴里还嘟哝着,“真是个臭小子,光说有喜欢自己的,可是姑娘是谁呢?怎么不找个让我们也看看?”
这时牛车已经到了胜利家的门口。“腊肠”走在前面,用爪子抓挠大门,兴奋地吠叫。
胜利的老婆开了大门说:“你可回来了,以为你的牛车在路上翻车了呢,正想去路上看看的。”
宝根不好意思地说:“在路上耽误了时间,那条破路真该修修了,车辙太深了!”
二
卸完车,宝根回到家,躺在铺了草席的炕上睡了一觉儿,醒来后感到一阵阵的痛楚,仿佛有一块石头压在他心上。他醒来时平常喜欢捋一捋脑门的头发。这是他的习惯,而如今他懒得再弄。他觉得空寂的屋子里四周都是黑暗,只有一线黯淡的晨光从窗子外面勉强地透进来。
这时,他却听到了院子里响起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是谁呢?是茂名大叔吗?可是脚步声不像。是晓梅,还是莉莉,或者是香草?她们会这么早来这里吗?来这里干嘛呀。“腊肠”怎么没有叫唤呢?他胡乱想着,但身子却没有动弹,他觉得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门被轻轻地推开了,露出了庭院里的灰色背景。
走进来的是杜美,她轻手轻脚,一言不发。
宝根假装仍在睡觉,但是,不时略微睁开一只眼睛,好奇地注视着这位年轻姑娘的动作。她把门又虚掩上,然后,杜美把头上的纱巾摘掉,拿起暖瓶倒出热水洗了脸。然后拿起舀子舀了水,添到锅里,在灶膛前蹲下,开始点火。红红的火焰顿时照到杜美那白净秀丽的脸上。宝根瞥见她那双秀丽的眼睛眯缝着,脸上带着微微的平静。宝根突然觉得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快慰。这种模糊的快感逐渐变得强烈了,像是燃烧的一团火,变成了陶醉和欲念。宝根感到自己的血管在急剧地流动,热热的,翻滚着。但是,他刚刚觉察出自己的欲念,就感到羞愧了。他涨红了脸,闭上了眼睛。他以前也喜欢杜美,杜美是那样死心塌地的爱他,不管他做什么,她都支持。
可是自从遇到了晓梅后,他被晓梅那高傲惊艳的气质折服了。惊艳,对是惊艳,晓梅那种美宝根用他的语言来说就是让人“牙疼”的感觉。她身体高高的,白里透红的皮肤,动作优雅,一点不像杜美那野小子似的大大咧咧。她那一头乌黑、顺滑的秀发结成两条粗大的辫子垂在脑后,肌肤闪着光泽,细长的黑眼睛在低垂的前额下晶莹发光。耳朵上坠着珊瑚耳坠,仿佛是同玲珑剔透的两只小耳朵一起天生的一样。看到她就会联想到在阳光下和丰沃大地上诞生的巴基斯坦女人,像葡萄似的那样酸甜(宝根在电影里看到那些巴基斯坦女人都那样感觉)。晓梅的纤细的鼻尖、下唇和下颚更是美丽得无与伦比。她含眸一笑时,腮上就出现两个笑窝,另有两个笑窝,更小一些,则飘在眼角,因此,总感觉她在笑眯眯的。
没有想到能在葡萄园再次相遇。那天,天是蓝蓝的,山谷一片葱绿,柔嫩得像一个天鹅绒铺成的大摇篮。一切都在启示人们相爱。常春藤吐着芳香,两只麻雀在一条枝蔓上相爱。这个小时候的玩伴,跟随她在城市当官的爸爸已经离开这贫穷山村很多年了。宝根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漂亮得让他“牙痛”的姑娘,就是曾经那个流着两筒鼻涕的黄毛丫头。晓梅说她大学毕业后,本来能分配到城里,可是她喜欢大自然,喜欢这里的山山水水和这里淳朴的人,所以她爸爸通过关系把她调到了这里的镇上,当了一名公务员。
他和晓梅聊起了以前一起在野地里玩耍的情景,宝根略显笨拙与木纳的表情,和本地的幽默土语,让晓梅时时沉浸在开心快乐中。
宝根陪晓梅在田野里散步。前面一排排的葡萄架,晓梅张着双臂惊喜地跑过去。晓梅在一行行葡萄架中间,在那被紫色太阳光照射着的葡萄园中逛来逛去。葡萄园上端,是几棵高耸入云的白杨树,白杨树的上端则是明媚的蓝天。一条条葡萄藤蔓一动不动,仿佛心事重重地凝望着对面的天际。
宝根和晓梅相爱了。葡萄园里、田野里、打谷场上,都留下了他们的缠绵。那些日子是多么的甜美啊!天空晴朗,白云飘飘。
难道晓梅真的喜欢那个鹰钩鼻子李鑫吗?是啊,为什么不会呢?这个念头在头一天傍晚在夕阳西下的时候,似乎很荒谬,这时,却使他神魂颠倒,仿佛饮了一杯苦酒。在他的欲念当中还参杂着憎恨之情,这种情绪比起昨晚的憎恨冲动,已经没有那么强烈了,但始终是有点残酷的。“她有姿色,有野心,”他闭着眼睛想,她肯定不愿意嫁给我,但为什么不能爱我呢?我虽然穷,可是我身体健壮,又是真心爱她。”他记得在打谷场上时,晓梅躺在他的怀里,说了那些海誓山盟的话语,此时还萦绕在他的耳畔。
一片野生植物遮掩了山谷的两侧。在灰绿色的无花果和白杨树之间,闪耀着翠绿色的葡萄枝蔓。有几块岩石,大概是某一天从山上滚落下来的,在嶙岖狭窄的坡面上沿着潺潺的溪水耸立着。这条山溪不算小,它使谷底的一块块菜地显得清凉得多了。常春藤把岩石盖得满满的,一条小路在溪流旁边弯弯曲曲。在这条小路上,晓梅答应宝根,回到城里就和父母商量,把和他的关系确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