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小巷,和谐的古典小品(散文)
小巷,在中国,无论是塞北还是江南,只要有古镇,有古老村落,或者是市井人家,就会有小巷。一条石子路,蜿蜒曲折,两边,是白色的粉墙,随着山势任意变化,或抬高,或降低,或左曲,或右弯。墙头如屏风,时时露出一枝桃花,或者是半壁藤萝,让人面对这样的美景,总会徘徊一阵,惊叹一阵,陶醉一阵子。心里,也会在一刹那间,感到无限空灵,洁净,仿佛水洗过一样,纤尘不染。
小巷,在岁月里延伸
小巷的出现,大概已经有三四千年的历史了吧,或许更早些。最早的文献记录,可见于孔子《论语》“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知其名,回也不改其乐”,赞美颜回,生活很苦,住在简陋的巷子里,却没有改变其做学问的志向。
颜回所住的巷子已经淹没在历史的深处,泯没无闻了,而历史上最出名的巷子,大概要推乌衣巷了。乌衣巷,源于三国时期,孙权称帝,时年秋七月,自柴桑迁都南京,取“建功立业”之意,改南京为建业。兵士们穿着黑衣,驻军之地即称为乌衣营。后东晋司马睿立足于建业,重组政权,以王导为代表的王氏家族和以谢安为代表的谢氏家族都居住在孙吴乌衣营旧址,此时的乌衣营已成一条巷子,改称乌衣巷。故刘禹锡诗云“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里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到了唐宋,十陌九巷,车马往来,则是唐诗宋词中常见的风景。陆游在一个春季里,住在临安的客店里,在细雨淅沥的晚上,写了一首诗《临安春雨初霁》,中有一联“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倾倒了整个爱诗的人,也倾倒了当时的皇帝宋孝宗,在陆游上殿陛辞时,皇帝还特特把这一联挂在嘴上,赞不绝口。它的美,是沁人骨髓的:长长的巷子,细细的春雨,一个女孩提着花篮,清凌凌地叫卖着杏花。这,大概也是后来戴望舒《雨巷》的来历吧。
巷子,之所以在中国文化里,随处可见,关键得益于它的建筑材料简单,它的原材料仅仅是泥土、白灰和木料而已。其实,说白了,也就是垒好的白房子一间间相连,而且两排面面相对就成,中间隔着车行人往的道路。有时,为了行走方便,主要防止下雨泥湿路滑,大多的路上会铺上石子,或者是石板。这,也就成了一条巷子。当然,随着岁月的延续,人们的审美观念的加深,一般还会在外面立上围墙,围墙和围墙相接,随着地势,蜿蜒曲折,高低起伏,如一面面屏风。有喜欢栽花种草的人家,会在墙头扯起一墙藤萝,或者放出一树杏花。人在小巷深处走,时时的,会看到一墙青葱,或者是墙头的几枝水灵灵的花儿,一颗疲劳的心,也会刹那间充满诗情画意。
但是,小巷虽然建筑简单,却简单中不失典雅,整饬中充满变化,清静中沁着诗意。吴冠中老先生的画,就很好地表现了江南小巷的样子,长长的巷子,随着山势一曲一折,一高一低,这种曲折高低,都采用直角形式的,和屏风同一原理,从而给人一种安然,一种稳定,一种闲适,一种山水田园的感觉。黑黑的屋顶,白白的围墙,嫩蓝的天空下,电线上的几只逗点一样的燕子。这种建筑和中国水墨画非常吻合,也如黑白片子里的风景。因此,古朴,庄重,又充满了诗情画意。
小巷,承载着生活的和谐
在北方,元代之后,小巷又叫胡同,原是蒙古语“水井”之意。水井和胡同,合而为一,大概是取人多、而且相处融洽的意思吧。我们村有一口井,每天打水,人多,热闹,但大家都互相谦让着。宋代有一赞柳永的话“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大家可以想见那种人们和歌嬉笑的快乐场面。其实,这些,在小巷中也经常可以看到。
汪曾祺老先生曾经在《胡同文化》中评北京胡同中的人很讲究“处街坊”,他们认为“远亲不如近邻”。“街坊里道”的,谁家有点事,婚丧嫁娶,都得“随”一点“份子”,道个喜或道个恼,不这样就不合“礼数”。平常日子,过往不多,除了有的街坊是棋友,“杀”一盘;有的是酒友,到“大酒缸”(过去山西人开的酒铺,都没有桌子,在酒缸上放一块规成圆形的厚板以代酒桌)喝两“个”(大酒缸二两一杯,叫做“一个”);或是鸟友,不约而同,各晃着鸟笼,到天坛城根、玉渊潭去“会鸟”(会鸟是把鸟笼挂在一处,既可让鸟互相学叫,也互相比赛)。
由此可见,这儿的人讲究邻居和谐,互帮互助。同样的,小巷人家和朋友相处,也非常和谐。
我曾经从教过的一个古镇,叫漫川,史书上载,建于前秦。这儿小巷深深,古建筑处处可见,有戏楼,有会馆,有古老的码头,以及高耸的寺庙。镇子里,五条水环绕着,贯穿古镇,日里夜里,白白亮亮地流淌着,如银片一般闪亮。
我的一个朋友,就生活在这样的小巷。沿着一条逼仄的小巷进去,就是他的家。朋友喜欢喝茶,有好茶叶,一定要让我去品尝一番。走进家里,木门打开,木窗撑起,室内洁净如月光洗过一样。一张木桌,几张木椅,一个条幅大书“香雪斋”,很雅致的名字。我非常喜欢这个茶室。真的,只有这些淡出纷扰之中的人,才能把生活设置得这么清新淡雅。朋友是教师,教书品茶之外,爱写几笔文字。文章也清新淡雅,如茶一般。
朋友妻子是泡茶高手,泡茶动作纤柔而流畅,十分纯熟。但她并不爱喝茶,不知这种技术从何学来。问时,只敛着眉目一笑,说泡得多了,就会了。那种笑,淡淡的,如雏菊一般。
小巷人家的女主人,总是笑眯眯的,很文静。过去在老电影里,总会看到一个镜头,长长的小巷,一个身着长衫的人夹着一本线装书,慢慢地沿着青石板小巷走着,踱进自己的前庭,弹弹衣服,下摆一撩,在红木桌旁的太师椅上坐下,身着旗袍的妻子就会递上一盏茶,有滋有味地品着。那时总认为是电影里的美化,去了趟朋友家,我才叹服,电影里和生活中原来十分相符。
小巷人家,真的和美如一首诗。
小巷,让我们精神隐居
颜回住在小巷里,不知算不算隐居。但是一千多年后,一位山水田园派的大师确实隐居下来了,隐居在小巷中,闲时喝酒、采菊、写诗。忙时则“锄豆南山下”。这个人,就是“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的陶渊明
陶渊明所隐居的,就是老家柴桑故里的小巷,在他的《归园田居》中,诗人写尽了隐居小巷的闲散和好处“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小巷,从此成了历代文人隐居的最理想的地方,不管是做官还是平民。
小巷,一般都处在集市的偏僻处,一道粉墙,一个院落,几盆花草,就是一个小天地。一个人,无论是为官为商,一天忙碌下来,公服一脱,青衣小帽,走入小巷的家中,一壶茶,一本诗书,没人打扰,也没有喧哗,更没有开会的嘈杂和人事的纠葛。这会儿,心,清静如一团水,波纹不起,干净得如清风明月一般。中国文人,内心深处总藏着一份浪漫,他们希望回归自然,和山水为伴,和自然相处,晨看雾气,晚看夕阳,踏雪寻梅,月夜品笛,登高望远,抚松盘桓。这,或许就是“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缘由吧。因此,高车驷马,弹衣整冠,很少出现在小巷中,小巷是最让人放松的地方;喜笑颜开、谄媚打拱,也很少出现在小巷,小巷是最人性化的地方;循规蹈矩、唯唯诺诺,也很少出现在小巷,小巷是一处最舒展个性的地方。
你想钓鱼吗?小巷深处的院子里,就有鱼塘,你可以公干之余,一根钓竿,一身布衣,坐在那儿,悠闲地垂钓,把一个拥挤的日子,钓成一种诗意,在浮生中寻出半日清闲。
你想观花赏草吗?在后院里,养几盆花,留一地草,再植上竹,或者几株藤萝,在其中漫步,行吟,在春日的午后,夏日的早晨,就如登了一次山,进了一次山林。身心,也自会有一种别样的舒爽。
当然,如果要漫步,要闲话桑麻,小巷更是一个最好的出处。几个农人,散几根烟,大家一边吸着,一边谈论着今年的收成,或者最近的天气。有的还谈论着国家大事,社会变化。而且有板有眼,事事在情,事事在理。
无论如何的城市,只要有了小巷,有了小巷人家,也就有了一处独立生活的精神家园。长长的小巷,窄窄的里弄,把任何市声吵嚷都隔绝在外,大门一关,自成一统,在内或著书立说,或绘画弹琴,或听戏下棋,都好不清闲。
小巷,在此时,已经不是一种物质存在,而是一种精神象征,成了一个民族的文化和精神追求的象征,成了一种五千年文明的象征。
近年,兴起了小镇热,很多名巷名镇,一夜之间,声名传播四方,引来无数的旅客,大概也是这个原因吧。无论什么时候,血脉相连的人,文化同根的人,习俗相同的人,都会对小巷文化有一种认同吧。
难怪前几年,看到一幅画,一位著名画家所画的内容为江南小巷的画,我会深深地沉醉其中。至今,我还记得,深深的巷子,白白的粉墙,门前的怪柳和小船。我被这种美所陶醉,我想,这大概也是一种文化的认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