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邂 逅
　　 他是佛殿外池中的一株白莲，他不知自己开于何时，也不知自己将谢于何日，他只开着。每天太阳升落，每天星辰明灭，对于他都没有意义，他只管开着，开着。每日里听到最多的是佛音，佛在日日颂经，他也听得烂熟。
　　 她是佛前香炉里的一炷檀香，她不知自己燃于何日，也不知自己灭于何时，她只燃着。有时有风来，有时有云去，于她也没有意义，她只管燃着，燃着。然而，她却并不爱听佛诵经，她觉得佛整日里喃喃自语真得很无趣。她寂寞极了！她想和香炉说话，香炉兀自发着清冷的光，没有理她。她有时甚至想和佛说话，可终于没有敢。她每天要做的事，就是让自己腾起的袅袅烟云，绕着佛修长的手，攀上佛秀气的肩，转过佛的平静脸，然后氤氲着消散……
　　 有一天，她依旧懒洋洋地腾起，缭绕。可当她刚攀上佛肩头时，从门缝里漏进一缕风，只那么一缕，她闻到了一丝丝的香气。那不是自己的香，她明白。谁？谁在外面？她调转头，小心得循着香，穿过门缝。一团白色的影子静静地立在那里。
　　 “你是谁？”
　　 “我是莲。”
　　 “你怜谁？”
　　 “我不怜谁！我是一株莲，白莲！你是谁？”
　　 “我是香。”
　　 “你想什么！”
　　 “我不想什么？我是香，檀香。”
　　 一阵风起了，她淡了，散了。一天中，以她的修为，只有一次能飘得这么远，她知道。
　　 第二天，她又来了。她很快乐的样子，她还很喜欢说话，说的很多，声音轻轻的，像夜晚的露水滴在他身上。她告诉他，世上有很多人，有种人叫男人，他们很在意一种东西叫前程。有男人，还有女人。男人和女人们中有一种东西叫情。男人和女人为了情，不断的在佛前祈祷，她日日都能听见。她想知道什么是前程，什么是情。她问他，他只静静地听，并不回答。她说到高兴时，还绕着他转，转着转着就散了，但他能听见风里隐隐的笑声。他第一次觉得那笑声比佛音好听！
　　 有一天，他等了很久她也没来。他觉得不安，觉得空荡荡的。他努力听佛诵经，但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第一次有一种感觉叫失落。他无数次踮脚，可是她还是没来。那一天她终于没有来！
　　 后来她告诉他，那天风大，她终究敌不过，只好回去。
　　 一天傍晚的时候，她来了。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
　　 “怎么了？”
　　 “莲，你见过星星吗？星光是什么样子？”
　　 “当然见过，夜夜都有星光。”
　　 “星星是什么样子呢？”
　　 “星星很亮，像我落在身上的露珠那么亮。”
　　 “露珠是什么？露珠有多亮呢？”
　　 “露珠，露珠像佛的眼睛那么亮！”
　　 “佛的眼睛有多亮？我没看过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总是闭着。再说，我不敢看佛的眼睛！我真的好想看一看星星。！”
　　 他沉默了一会儿。
　　 “那么，我帮助你吧。”
　　 “真的吗？”她的脸有点儿红，像天边一片淡淡的霞。“可是，我马上就要散了，等不到天黑的！算了,我走了。”
　　 “檀香！你过来，跳到我的心里来，坐在我的花蕊上。”
　　 她犹豫着跳了进去，那里软软的，暖暖的，比她还要软还要暖，她很欣喜。突然，他慢慢的，慢慢的，从他最里面的一层花瓣收起，收起。终于收成一个白色的，像心脏一样的花苞！他轻轻地低唤：“香，你在里面吗？你安静地呆着，等星星出来了，我就叫你。”“嗯,知道了！”
　　 那晚，她小心得透过他微微张开的小口，看到了满天的星光。那是怎样的一片无边无际辉煌的星光呀！听说，一颗星星就是人世间一个没有实现的愿望，难道人世间有那么多失望？深蓝色的天幕上，无数眼睛样的星星，对着她眨呀眨呀。她就这样，依偎在他心里，对着星光发呆。而他，就那样小心的微合着，生怕她被风吹散。
　　 天亮了。他不得不打开自己，她必须要回到佛殿里。临走时，他听见她轻轻地说：“谢谢你，莲！但，你知道吗？我在你的莲心里闻到了苦味！你的花瓣那么香，可心里怎么这么苦？”他想回答，可她已经散了。没有看见他的脸，疲惫不堪！
　　 溜进佛殿时，她偷偷打量了佛的脸。第一次看见了佛的眼微微睁开，果然亮的像昨晚的星星，但她没敢多看。
　　 “檀香，你知道你溜出去多少次了吗？”
　　 “不知道。”
　　 “这，已经是第九次了。你的心里有了尘愿，已经不适合在我座前修行。那你就去吧！”
　　 佛轻轻的抬了抬她的手。
　　
　　 二、前 程
　　 他抬头看看天，最后一抹斜阳已经消失在身后。东方，一梳浅月已然升起。身边一条河在静静地流着，不知源头，也不知尽头。初春的风里有一点暖，可是露水也起了。他叹了口气，今晚是无论如何也赶不进城了！身上的书箱，压得他的肩有些痛，他不得不挪挪位置。只是这荒郊野外，今晚宿在哪里呢？这一天来，为了赶路，只吃了个馒头，早已饥肠辘辘，腿也似灌了铅，他觉得自己疲累极了。
　　 他黯然的挪着步，突然见前面五十步外有座桥。小巧的竹桥，跨在河上。桥的另一头是一片竹林。在暮色里，他也能分辨出，那竹林很茂盛。他跨过桥，沿着竹林间的弯弯小路往前行，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有了一丝说不出的欣悦。
　　 果然，在路的尽头是一座小小的庙宇。此时，天已经很暗了，看不清大门的牌匾上写得是什么。他赶紧伸手拍了拍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开门的僧人着一袭白色袍子。他一愣神，觉得看见的好像是河里的白莲。他站在那里，呆呆的，忘了招呼。那僧人深深看了他一眼，施了一礼：“你！来了！”他这时才缓过神，还了一礼，道：“大师，我是赶考的举子。只因着急赶路，过了投宿的店，能在这里借宿一宿吗？”那僧人没说话，只是接下他肩上的书箱，并带着他进了山门。僧人把他安置在一间很雅致安静的禅房里，干净整洁。一会儿，给他打来了洗脸水，端来热热的斋饭。他觉得很温暖，这温暖好像来自父母，又好像来自兄长，只是很久都没有过了。僧人不说话，只是静静得看他狼吞虎咽，脸上写满疼惜！吃过后，僧人问他离科考还有多长时间，他回还有十天。僧人说这里离京城只有五里路，不如就住在这里，等到开考前三天再走不迟。这里住着安静，可以静心读书；又不需要住宿的银两，一举两得。他觉得也是，自己的盘缠早就不多了，能够这样，也是解了自己燃眉之困。
　　 于是，他日日在禅房里苦读，只一次去了大殿上了一炷香。他觉得那佛的脸很清秀，好似很亲近，很熟悉，只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而那僧人，每日里都给他按时送饭递茶，照顾的无比悉心周到。有几次好似有话，但看他在专心研读，便坐在他身后，默默看着他，然后悄悄退出去。
　　 第七日的夜间，他依旧伴在灯下，手里拿着书。门轻轻开了，那僧人依旧白袍，端着一碗莲子羹，放在他的手边。淡淡的莲子香在房里散开，而他竟浑然不觉。僧人叹口气，轻轻从他手里夺下书，说：“快吃，凉了。”他吃了一惊，但很顺从的舀起一勺。莲子很甜，甜到心里去了，只是有一个莲子里有莲心，一丝苦意绕于舌尖。僧人坐在他身边，低声开口：“你为什么这么的执着于功名？那些一切总有一天要归于尘土，一切都是虚妄。而且红尘里许多凶险，你何必如此？不如陪我伴于佛前，清心自在，世间一切烦恼都与我们无关……”他忙站起身来，深施一礼道：“大师，我自幼苦读圣贤之书，从小的方面说是光宗耀祖。从大的方面说，也是能够显我男儿之志。古者不朽有三：立德，立功，立言。德，要他人评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功，为家为国，于敌于友，难以言说；立言，大多是郁郁抑抑之人的事，我也不以为意。我只愿，凭我七尺之躯，十余载苦学，搏个功名。现如今，世道漠漠，我有心尽力一搏。”“只是……”“大师不必再劝，我意已决！”僧人看着他，良久，叹了口气，看看窗外，星斗满天，道：“既如此，贫僧不能强人所难。只是，今夜夜色甚好，你陪我看看星光吧！”他面露难色：“大师，今晚我定要背熟此文，不能奉陪了，见谅！”僧人神色黯淡，道：“那你早些歇息吧。请记住，不论何时，遇到任何难事，我，定不负你！”
　　 翌日，他早起，收拾书箱，书中掉出一张纸条，上书：“一朝繁华尽，廿载万事休。”他不解，这字条从何而来，也不解其意，只是忙乱夹在书里。想想天色尚早，就没有惊动那僧人。他开了门，一股竹林里的清新扑面而来。他回头看，在熹微的晨光中，依稀可见庙门上的三个字：“莲心斋”。
　　 时光荏苒。那条没有源头也没有尽头的河边，立着的是他。二十年过去，河水还是这样无声无臭地流着。秋风阵阵，寒气彻骨。此时他的肩上很沉，但背得不是书箱，而是一副枷。他也不是孤身，身后是两个差人。他衣衫褴褛，一步一挪。身后两个差人边走边小声议论。
　　 “此人真是糊涂，宰相是能动的么？庙堂的阴风有多大，根基有多深，你懂么？”
　　 “可不是！他仗着皇帝宠着，能够从一个穷光蛋坐上现在位置已经可以了。可他偏要和宰相作对，这不是找死吗？瞧瞧！唉！”
　　 “要我说，他呢也是个硬骨头。听说宰相派了不少人去和他说和，叫他不要在揪着自己卖官鬻爵的事儿不放，可他就没买宰相的账，结果宰相让自己的几个门生联合在一起构陷他，结果，你看！”
　　 “其实，皇上也是知道他冤的。可皇上也不能轻易动宰相，所以就牺牲他喽。不过，皇上让他选择个死法，也算是开恩了。”
　　 “那个处置他的酒你可要拿好，别弄丢了，不然咱们也要掉脑袋的。”
　　 “他说的那个庙到了吧，你去敲门。”
　　 一个公人拍拍门，门开了。
　　 那个僧人依旧是一身白袍。他出来后没有看拍门的，也没有看押人的，径自走到他面前，摸了摸他的枷，转身对两个差人深施了一礼：“劳烦官人，请给他去枷！”那两个差人不明就里，面面相觑。他从白袍的袖子里，掏出一锭银子，再施一礼：“劳驾！”
　　 僧人扶着他坐下，打来洗脸水给他细细擦拭。这张脸当年意气风发，精神饱满，而如今伤痕累累，满目沧桑。白袍僧人又给他重新梳了发，更了衣。他能感觉到对方在给他穿衣梳洗时的手在栗栗颤抖，而且抖得十分厉害。
　　 那厢，两个差人持着一碗酒走了过来，催促着道：
　　 “好了好了？快把这碗酒吃下赶路，我等还要交差呢，迟了，城门就要关了。”
　　 他闭了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悠悠地站起来。他扶那个白袍僧人坐下，朝他磕了个响头，然后转身打坐，接过那酒，一饮而尽……
　　 僧人把他葬于竹林中的一棵檀香木之下。然后沐浴更衣，坐化！
　　 桌上一盏荷叶灯却不知怎的突然灭了，虽然灯里还有满满的油！
　　
　　
　　 三、比 肩
　　 他跪在佛前。
　　 佛正闭目诵经，声音一如往日的婉转。只是她的座前早换了一炷香。
　　 许久，佛轻启朱唇。
　　 “莲，你后悔吗？”
　　 “不悔！”
　　 “本来，你在我座前修行将满三千年。你的天质好，应该马上就要成正果。可是，你用你五百年的修为带她看一夜星光。再用一千年修为化为僧人，守在在‘莲心斋’，只换来伴她七天，最后送她归去。还用近一千五百年换来的只是十年相守。修为散尽，你，当真不悔？”
　　 “不悔！只是，弟子有一事不明，烦请赐教。她追求功名的那一世里，我且不说。为何在她体验人间情爱的那一世里，只让我陪她十年，然后无端负她，另娶她人。让她又一次在失望中逝去。”
　　 “莲，这人世间所有的欲望都归于虚无，都是人自寻的烦扰。檀香想去体会的人世功名和情爱也是如此。她已经如愿体会一遭，时间和结局有什么重要！你说‘无端’，那这些年的禅你是白听了，有果必有因。你只见眼前，可曾顾后？是谁给你聚了三千年的露，是谁给你遮了三千年的雨，是谁守你三千年不变不弃？”
　　 “是她？”
　　 “嗯!你身后那柄叶！你们不同根，她却为你放弃正果，她的修行早已业满，却始终为叶！你苦求转世为人刚走，她就来了。她只求相伴，不求其他。”
　　 “可是，我在人世怎么没有见她？”
　　 “你为僧时，桌上可有过一盏油灯？你可曾擦拭过一次，给她加过一次油？她可有染过尘，可有灭过一次？她耗的，是她的修为，为你。”
　　 “于是，您让我在二世里负檀香娶了她，是吗？难怪她总喜着绿色衣裙。”
　　 “嗯，这是你欠她的!”
　　 “可是，我心只有檀香。”
　　 “莲，你用你的心，她用她的心。各用各心，各自绽放，只要是真心。”
　　 “可是，我辜负了檀香。她在人间两世都没有善终，这对檀香不公！”
　　 “不公？什么是公？人间熙来攘往，最终归于尘土。计较，是他们浅薄，计较越多，孽越重！”
　　 “那么弟子斗胆，烦请再次赐教！您是生而为佛的吗？您的前世是什么？您已为佛，为何还日日诵经，是为了涤洗吗?是为了更进一重境吗？这里有没有欲？还有，檀香之所以被贬入凡尘，因为她是您座前香，她动了凡心，心志不纯，不全忠于您。如果不是您座前香呢，您在意吗？那么您的‘在意’，何解？”
　　 良久，佛微睁开眼，捻指一笑。
　　 “莲，你放肆了！不过，你确实颖慧非常。”
　　 “弟子该死！我想问，檀香现在何处？”
　　 “她是山野里一棵檀香木，要历经千年风雨才能再次成为我座前一炷香。这已经是网开一面了。”
　　 这时，他深深俯下身体，叩首顿拜。
　　 “莲，你想说什么？”
　　 “弟子恳请让她就做一棵树吧。人间风雨虽苦，但总有清风细雨时，和光丽日天，或许更适合她。”
　　 “那么，你呢？”
　　 “弟子再叩请，让我也做一棵树吧！站在她身边，哪怕根不连，枝不依，哪怕她不知我是谁。同落叶，同生枝，朝看岚，夕沐霭，共荣共枯。”
　　 “莲，你会有正果的，你要放弃？”
　　 “嗯，我不要了！”
　　 “那，那个为你用心的呢？”
　　 “弟子只一心，不能负二人！”
　　
　　
　　 静静的山野里，一棵檀香木的旁边长起了另一棵檀香木。看时，还有一株黄连，在不远处也在悄悄地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