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说起刘银珍，在梨树沟的大姑娘中算不上好看。她眼睛不大，没有茶余饭后人们摆龙门阵说的水灵灵的模样，但是她皮肤白，脖子长。提起她，人们记不起她的样子，但却能记起她雪白的长脖子。
　　 今天，是刘银珍结婚的大喜日子。邻村的妇女们议论：“梨树沟那个雪白长脖子姑娘招亲了！”
　　 早上，当人们醒来打开房门时，竟然被晃得睁不开眼睛，大地白茫茫一片。村民们没有料到，今年的大雪来得这么早。各家院子里成堆的狗屎鸡粪、地面的坑坑洼洼都堆上了厚絮；房前屋后，到处是白得晃眼的积雪。村里那些了无生趣的枯梨树，似乎一夜之间千树万树梨花开。
　　 刘银珍没有像她爹那样埋怨雪下得不是时候，而是异常兴奋。她昨晚做梦了，在后山那片倒插柳林中，她与家秀偎依在一起。家秀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在她雪白的脖颈上尽情亲吻。天空飘着鹅毛大雪，她没有感到一丝的寒冷，却感到异常热乎。她伸出双手，紧紧缠住家秀，两人在雪地里尽情翻滚。
　　 “银珍，今儿你一样都不做，就是打扮，把爹从城里买来的那些女儿家用的，尽数用上。爹会给你忙一个像样的婚礼。”银珍爹说完，就出门张罗去了。
　　 外面的雪愈发大了起来，大朵大朵的雪花飘着，就如满园的梨花飘落一样。银珍爹顾不得看这些，顶着满头的银白，要到公房里看看伙食办得如何。他急匆匆地走着，脚下踩得积雪“咯吱咯吱”直响，嘴里冒着热气，心里嘀咕道，这个不争气的老天爷，偏要在女儿大喜的时候下大雪。
　　 他闷着头走着，想着。前几年穷，他还办不了这样的婚礼。土地下户后，日子好了，加上自己这把老骨头在县城里机修厂工作，能给女儿银珍买些结婚用的东西。可不能亏了这个独女儿，她才失去母亲。这个槽坝有一个风俗，家里亲人去世，要办婚事，必须满三年，或者，当年就办，可以冲喜。他一合计，也征求了银珍的意见，她同意。银珍与家秀好了几年，也该给他们办了。他本来不太赞成家秀与女儿好，认为他不实在，靠不住。但家秀主动说，愿意招姑爷，来到他家。这让银珍爹格外兴奋，三代单传的他，香火眼看断送在他手里。他只生得一个女儿。之后多年银珍妈再未怀上，直到今年初病亡。家秀这一承诺，让他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所以他办这个婚礼格外卖力。银珍结婚的大喜日子，定在腊月十六，一个双日子，黄道吉日。家秀那边已经无人，父母早年双亡，家秀是他姐姐领大的。姐姐是他唯一的亲人，也在前几年不小心跌落水库里淹死了。家秀无所谓何种方式结婚，只要成家就行。家秀答应银珍爹，他与银珍的孩子跟着银珍姓刘。银珍爹笑得合不拢嘴，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
　　 银珍爹正想得起劲，嘴角咧笑着，不料一只脚踩在被白雪覆盖的一个凹塘里，摔倒在雪地上。
　　 一只胖乎乎的手伸了过来，扶起他。“哎呀，这不是银珍爹吗？格是被喜事冲昏了?走路眼睛也不带。”银珍爹被扶起来，拍拍身上沾满的白雪，仔细一看，正是他请来的厨子。嘴上油乎乎的厨子不等他开口，接着道：“该洗的洗了，该油煎的煎了，该熬的熬了，就等时辰啦。”
　　 刘银珍穿得一身红，红棉袄、红棉裤、红布鞋，想到自己连里面的保暖裤、短叉裤、乳兜都是红的，竟不好意思起来。瞬间，她心里的红，跑出两朵来，飞快地落在她脸上，接着耳根也烫了起来，紧接着，白脖子成了红脖子。哎呀呀！幸好这是自己的闺房，不然真的不好意思。这是爹爹买来的红绒布条，真好看！她看了很喜欢，拿过来扎成蝴蝶结，拴住两根粗黑的长辫子。她站在镜子面前，左右甩了甩。两根麻花辫，在她头上舞了起来，她的心事也随之舞了起来，舞出了门，舞到了外面的雪地里。
　　 刘银珍去城里机修厂爹爹那儿认识了家秀，他从集体煤窑给机修厂厨房送煤炭。他眉清目秀，十分精明，穿一身干净的蓝的卡衣服，头发梳成中分，亮晶晶的。有一段时间，厨房里的一个师傅病了，就把刘银珍的母亲请去帮忙，刘银珍随母亲去了爹爹厂里。慢慢地，她与家秀就混熟了，家秀经常带好吃的来给她。于是，两人就有了意思。
　　 家秀此时在队长家。只等时辰一到，就会被送过来，与银珍拜堂成亲。银珍想到这里，阵阵甜蜜涌上心头，情不自禁地哼起来：
　　 “情歌情妹情意长，
　　 恩爱永远不相忘；
　　 情妹给哥做衣裳，
　　 情哥把妹装心上。”
　　 突然，外面敲锣打鼓了起来，打断了刘银珍的歌声，也掩没了众人踏雪的咯吱声。只听有人喊：“时辰到！接新郎，一对新人拜堂！”刘银珍听到这里，一下心慌意乱，赶忙又跑到镜子面前，前后左右照个遍。
　　
　　 二
　　 刘银珍家院子门口，人来人往，小孩子最多。这些小孩子从地上抓起一把雪，你打来，我打去，口里冒着热气，笑声、骂声、哭声，加上喇叭锣鼓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此起彼伏。
　　 刘银珍一身红装，站在院门口。两个穿戴一新的女孩粘在她左右。院门上面挂好了两个红灯笼。门上方的屋檐上、院墙上、树上、地面上到处白茫茫的。偶尔有一两只松鼠受到惊吓，从一棵树上跳到另一棵树上，弄得树枝上的积雪纷纷扬扬地散落下来。天上还飘着鹅毛大雪，不断地落着，落在房屋上，落在山坡那一大片倒插柳上，落在屋后那一大片竹林上，落在满院的梨树上，落在地上，落在刘银珍的红棉袄上。
　　 “新郎来喽！”远远地，不知谁喊了一声。
　　 刘银珍的心像小兔突突跳似的，不好意思抬头去望，只盯住自己踩在雪地里的那一双红色绣花鞋。鞋子在雪地里分外鲜明，让她觉得暖暖的。从小在爹爹的呵护下长大，她身边没有第二个男人。现在，她将要与自己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这个男人，就是家秀，她的丈夫，这使她心里升起一种莫名的紧张，不由得手心里冒出热热的黏腻的东西。随着一阵“咯吱咯吱”的踏雪声，她感觉有热浪迎面而来。不知是谁用长满老茧的手，把她的手牵起，放在另一只温软的手里。她能觉出来，那是家秀的手。身旁的两个女孩，一个牵住她的手往屋里走去，一个不断地往她和他的头上抛洒彩色纸花。他们身后，是一群敲锣打鼓的人和送亲的亲戚。一些顽皮的孩子，抓起一把一把的雪，朝他们身上抛。
　　 银珍爹穿戴整洁，端坐在堂屋正首。新人进来后，两个女孩站在门口，拦住其他人。主事人高喊：“拜堂开始！”喊声一起，院子里噼噼啪啪响起鞭炮声。喇叭匠鼓起气吹起了喜庆的喇叭。锣声鼓声也响了起来。
　　 仪式一结束，就开始吃喜酒。人们嬉闹着，拉扯着，时而不时地打着雪仗，朝公房走去，喜酒在那儿吃。这边鞭炮一响，那边就开始酒菜上桌。
　　 新郎新娘以及那两个伴娘和送亲的人不去公房里吃，就在新房里吃，饭菜有人送过来。
　　 公房里，十多张桌子座无虚席。小孩子们轮不到坐上桌，抬着一碗饭，在雪地里跑来跑去。大人们推杯把盏，你来我往，猜拳划令，唾沫满天飞。一时间，原本静谧的村庄，一下子热闹非凡，合欢暖和的氛围，虽然没有把地面的积雪暖化，却把外面飘飘洒洒的鹅毛大雪止住了。
　　 酒足饭饱，人们终于散去。雪地里，全是脚印，延伸到远方。几个同辈的小伙子、大姑娘和一群小孩子来到新房嬉闹。家秀捧出几把小糖，分给孩子们。孩子们得到糖后，屁颠屁颠地走了。余下的人由于与家秀不熟悉，没闹多长时间，就逐渐散去。
　　 这天夜里，刘银珍从大姑娘变成了女人，幸福的泪水和着一抹殷红，洒在崭新的床单上，鲜艳，夺目。
　　 银珍婚后的第二年，银珍爹突然对他们两个说，要提前退休，让家秀顶替他，去机修厂上班，吃皇粮，成为公家人。他没有让女儿银珍顶替他，而是给了上门姑爷家秀。邻里亲戚一时想不明白他的做法，有的甚至觉得他老糊涂了。
　　 刘银珍没有吵闹，她同意爹爹的安排，让自己的男人去。她认为，只有男人有了脸面，女人才有脸面。如果自己去城里上班，男人在家，就没有了脸面。女人就是应该撑起男人的脸面。爹的心事刘银珍能懂，他已把家秀当儿子看待，给他吃定心丸，好让香火一代代顶下去。
　　 家秀听了，心里乐开了花，这正是他的美梦。他娶刘银珍，并不觉得刘银珍长得好看，他也喜欢刘银珍雪白的皮肤，这很吸引他。其实，他心里早就有一个小九九，在送煤炭给机修厂时，就羡慕那些工人，认为当工人真好，不愁吃不愁穿。虽然上班衣服污腻油滑，但下班澡堂一洗，干净衣服一换，就去看电影逛街，这样的生活着实深深地吸引着他。与刘银珍结婚，她父亲迟早会退休，刘银珍就会顶替她父亲到城里上班，他就会跟着进城。此时，他犹如喝了蜜糖水，全身从里到外，甜了个透。
　　 然而两个人都不明白银珍爹这样做的真正目的，他之所以让刘银珍留在农村，不让她去顶职，他有着自己的算盘，那是因为梨树沟他家的土地、屋基是他刘家的根，祖祖辈辈的血脉来自于这片土地，来自于这片土地的滋润。刘银珍身上流淌着他的血脉，血脉必须守住根，根才会生长发芽开花结果，子孙后代才有立足之地，他家的香火才会源源不断地传下去，才会子孙兴旺。他认为，一旦土地没了，就成了没根之基，没源之水，就走到尽头了，就完了。
　　 “家秀，你什么都不要带，就住在我那间宿舍，吃住用的一应俱全。家还是要安在梨树沟的，银珍在家招呼着土地，你在外工作，反正这儿离县城不远，走路两三个小时，坐车一个小时，你也可以照料家里。这样挺好。”银珍爹交代家秀。
　　 “好的，爹，你放心。我有今天这一切，有银珍，都是爹爹给的，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不会是忘恩负义之徒。我周末就回家，也帮银珍做些家务。”家秀说着，把在火塘上炕着的茶罐加了些开水，给银珍爹倒了一杯，又给银珍倒了一杯，最后给自己倒了一杯。
　　 “谁要你帮忙做家务活了。这点土地，我盘得过来。土地下户，家里只有妈妈和我两人分得土地，爹爹在外工作，没有分得，我与妈妈两人，照样种过来的。现在，家里有爹爹帮忙，这点土地算什么。”银珍扭着头，看着窗外，说得很轻，她那雪白的长脖子，被阳光照得分外醒目。
　　 银珍爹笑了，看了一眼两人，不再说话，走了出去。他直接来到地里，静静地看着自家那一亩三分地长着的青苗，绿郁葱葱。等有了孙子以后，就领着孙子来地里玩，告诉他，这是刘家的土地。他“吧嗒吧嗒”地抽着自家地里长出来的旱烟，脸上的皱纹极为舒展，如一朵向阳花。
　　 一晃两三年，银珍爹想不到的是，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同样看着自家那一亩三分地长着的青苗，绿郁葱葱。他同样叼着旱烟袋，却没有点火，脸上的皱纹再无舒展，而是拧成疙瘩，像荒地里的牛屎粑。
　　 这会儿他紧锁眉头，郁闷得要命。一种憋屈、不安的情绪毫不掩饰地表现在脸上，让人觉得那不是一张脸，而是羊肉店里一张羊肚子内壁。他还没有当上爷爷。他想不通了。他结婚的第二年，就当了银珍爹。梨树沟村里，与银珍先后差不多的时间结婚的也有两家，人家早就有小孩子在地上到处跑了。他背着银珍唉声叹气，又不好得问家秀。
　　 他问银珍：“家秀对你好吧？”
　　 “好啊，爹，你问这干什么？”银珍不解地问她爹。
　　 “没什么，好就好。”他不再问，拧着旱烟袋走了出去。
　　
　　 三
　　 银珍把猪草切碎，拌了一些粗苞谷面，煮熟，舀出喂猪。刚还晴朗的天空，转眼乌云翻滚。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乌云，一团团压了过来，突然让刘银珍有些不安。
　　 “要下大雨了！”邻居的声音传了过来，“快来帮我把晒着的衣服被子扯下来。”
　　 银珍听了，猛然想起屋顶也晒着爹爹的衣服被子。爹爹一大早就出门了，说是去办事。银珍刚把衣服被子收进屋里，大雨就倾盆而下。雨点子落在屋顶、屋檐、窗子上狂舞，“噼噼啪啪”地响个不停；雨滴落在屋后那一大片竹林里，发出“沙沙”的响声。银珍更加烦躁起来，爹爹不会在路上吧？下这么大的雨，唉，这老天，真是疯了！
　　 雨似乎与刘银珍作对，一直下个不停，雨水从瓦面淌水槽流了下来，犹如一排排冰帘，垂吊在房前屋后，滴答滴答的响声不绝于耳，然后顺着阴水沟，往低处淌去。
　　 刘银珍等到深夜十二点，不见爹爹回，她急得直跺脚：“爹爹是去哪里了呢？怎么现在还不回家？难道是去县城找家秀了？爹爹也是，这么大的年纪了，也不知道照顾自己。等爹爹回来，一定要与他好好说说。”她关了灯，睡了，然而无论如何睡不安稳，就这样翻来覆去，迷迷糊糊的，快要天亮了，才勉强合眼，睡了过去。
　　 “银珍，爹爹来了。”银珍听见爹爹的声音，无比开心，扑到他的怀里，泪流满面。“别哭，看爹爹给你带来了什么？从现在开始，咱们家转了好运。你与家秀，会好的！”
　　 “真的？爹爹，咱们家不是一直好过吗？”刘银珍急迫地问。“不，你们过得不如意。”银珍爹说完朝身后看，原来爹爹身后还跟着一人。这人是谁呀？这么熟悉，啊？刘银珍想啊想，突然反应过来，兴奋得大叫：“妈妈，妈，你来了啊？这么些年，你哪儿去了啊？”爹爹身后的人突然一晃，不见了，急得刘银珍大叫：“妈妈，妈妈！”这时，妈妈消失的地方似有万道金光直射过来。爹爹关上门，屋里顿时黑暗了下来。刘银珍急忙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