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做梦了，梦见了外婆和小舅，梦里的情景是少有的清晰，连她们的样貌都清晰可辩，一如唯一留存的那张照片，偎在一起亲亲热热的样子仿佛昨天才见，让我忘记了实际上他们已经离开了我很多年。辗转难眠，思绪万千，那些久远的记忆，如同梦魇一般缠绕在心间。
　　 外婆生有八个孩子，小舅是妈妈最小的弟弟，外婆最小的儿子，走的那一年，刚满十八周岁。
　　 外婆是在年近五十，生了一个儿子六个丫头之后意外的又得了这么一个孩子，在那个重男轻女之风颇胜的年代，小舅的降临无疑为这个家庭增添了无限生机和欢乐，说小舅是外婆和外公的宝贝疙瘩，这话一点都不过。但小舅却从没因为爹妈和众兄姐的过份宠爱而骄横跋扈，相反他生性腼腆，性情温和，见人不笑不说话，是一个特别孝顺懂事的孩子。那时候，我最喜欢的人就是小舅了，外婆家对童年的我之所以有很大的吸引力不光是因为外婆很慈爱更因为小舅会无条件的对我好，他带我上山采野果，下河捉鱼虾，有小舅在，没人敢欺负我，小舅占据了我童年所有的快乐时光，那时他还经常买糖给我吃，总是用节省出来的零花钱来满足我肚里子蠢蠢欲动的馋虫，口袋里不多，他每次只能买两块，一块剥好放我嘴里，看着我一脸幸福的表情，他会咽着唾沫问我糖好吃吗，甜不甜？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便灿烂的笑了，仿佛是他自己吃到了糖一般。剩下的那一块总用纸一层层包好了放进贴身的衣袋里，我问他为什么不吃，他说留下来给你外婆吃啊，虽然他大我十来岁，但那个时候也不过还是个孩子，竟能忍住这样的诱惑，难怪后来外婆每每忆及此事，都会泪流不止，悲痛欲绝。
　　 小舅十八那年，外公相中了邻屯一位孟姓人家的闺女，这姑娘端庄稳重，会过日子，只是比小舅大了三岁，外公没经小舅同意便用10只壮硕的母羊作为聘礼为他订下了这门亲，小舅在炕上趴了整整三天，无言的抗议着外公为他包办的这桩婚事，但外公在家里向来说一不二，有着不可冒犯的权威，八个子女除了母亲的婚姻不是他做主的，其余七个孩子的婚事都是他一个人订下来的，他对外婆说女方是大了点，可大点咋了，大点儿会过日子，大点儿知道心疼人，再说了，女大三抱金砖，上哪碰这么相当的岁数去，还训斥说她怎么就不知道劝导劝导孩子，整天就知道跟着瞎掺和。外婆虽然心疼儿子但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其实后来我猜那个时候小舅心里是有了意中人的，应该就是外婆家东院的二丫头吧，因为小舅有次曾悄悄地问过我，二丫头好看不好看，我因为小舅有一回把本该属于我的糖偷偷地给了她，便报复似地说一点都不好看，就为这，小舅几天没带我玩儿。外婆怕小舅躺出病来，便说去你三姐（我母亲）和你四姐那呆几天吧。
　　 小舅来了，还是无精打采，愁眉不展的。那个时候四姨夫在砖厂上班，小舅央求着非要跟去看看，也许是天意如此，到那儿正好缺个看搅拌机的工人，小舅便强烈要求留下来，四姨夫没法，只得勉强同意了。母亲舍不得让最疼爱的弟弟干这样粗重的活，便和父亲商量看看能不能在镇上找个轻闲点的事做，父亲军人出身，为人耿直倔强，公私分明，从来不为家里的事求人，但小舅的事他求了，那是他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为家事开口。小舅很快被安排到镇上当一名通讯员，月初就可以上班了。这些天来小舅的脸上第一次有了笑模样，母亲让他明天就别去砖厂上班了，安心在家等着报到，可小舅不同意，说砖厂还没找着接替他的工人，他得再盯几天，母亲也不好再说什么。
　　 第二天天都傍黑了，小舅往天这时候早该下班回来了，我爬上高高的院墙蹦着高也不见他踪影，母亲也很着急，不时的探头出来张望，不大一会，四姨父骑着自行车来了，表情极难看，也没像往常那样抱起我，进屋不知道和母亲说了什么，紧跟着就见母亲跌跌撞撞的冲了出来，抱起一旁的我疯了一样就奔上了南梁岗子，南梁岗子是我们家门前的一道岗，也是小舅下班的必经之路，又陡又高，平常一个人轻手利脚的上去都会累得气喘吁吁，也不知道母亲那天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她抱着我踉踉跄跄一路狂奔着，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心里十分恐惧，突然一个趔趄母亲重重的摔在了地上，我也被狠狠的甩了出去，母亲无视我的存在，她跪爬在地上，两只手疯了一般在沙石铺成的路上拼命抓挠，手指被锋利的石子扎得鲜血淋漓却浑然不觉，全身剧烈的抖动着，嘴巴张得老大老大，却半天发不出声音，突然爆发出来的哭声却是惊悚至极，当时我真的被吓坏了，以至于这件事以后的很长时间，我不管睁着眼睛还是闭着眼睛，眼前总是浮现母亲撕心裂肺号啕大哭的影像，任凭怎样也挥之不去。小舅的意外之死对母亲的打击太大了，她一度神情恍惚，精神也几近崩溃。
　　 小舅是意外跌进了搅拌机里惨死的！那天距他过完十八周岁生日还不到一个月，离他去镇上上班只差三天，砖厂找好的那个替换的工人明天就能来上班了！小舅留给我们太多的遗憾，太多的想念！后来很长时间我都怕听到“砖厂、搅拌机”这样的词汇，如果哪天有小朋友不小心说了我小舅被搅死的事，我非冲上去挠得他满脸开花不可。
　　 小舅走了很长时间以后，这件事都一直在瞒着外婆，怕她经受不了打击，一直骗她说小舅上班忙，没时间回来，后来，从不离家的外婆来我家了，说儿子忙没空回来看她，她来看儿子总行吧，母亲只好继续编造谎言说小舅出差了，外婆在我家又住了好些天，母亲每天都在费力地解释着小舅不能回来的理由，有一天，从没出过远门的外婆拎着个包裹就要上汽车，说她要自己找儿子去，母亲吓坏了，赶紧召集了大舅姨父姨妈，事情没法再瞒了，大家得商量个对策。
　　 公布真相的那天，家里的气氛异常压抑，谁也没说话，老半天，外婆颤着声儿打破了僵局：“你们说实话，老小儿（小舅的小名）是不是真出啥事了？！这孩子打小就孝顺，他就是再忙也不能这么长时间不回来看俺这个娘，就是真出了啥事也别瞒俺！俺能挺得住！”事已至此，瞒已无用，母亲尽量用平缓的语气告诉外婆小舅没了，是生急病走的，没遭着啥罪。那一刻，从不会哭的外婆老泪纵横，几欲昏厥，她泣不成声地说其实她也猜到是小舅不在了，可她不敢往那上想啊，她还抱着希望，想着小舅真的只是出差，说不准儿明儿就能回来，给她剥糖，为她梳头，像从前那样搂着脖子亲个没完，她说哪怕小舅瞎了、残了，她都能接受，至少还有儿子在，可现在她连摸摸儿子的机会都没有了。
　　 一切都是她预料的，不想真切知道了真相以后的外婆，却迅速的衰老下去，腰弯了，背驼了，满口的牙掉得只剩下几个茬，她看不得和小舅同龄的孩子，一见眼泪就哗哗的流，怎么擦也擦不干，因为总哭，外婆双目失明了，身体也彻底的垮了，小舅是外婆的精神支柱，这个柱子倒了，外婆的精神世界也就瞬间倾覆了，她常说：“俺活不长了，俺活着还有啥奔头呢！”刚过七十岁，灯尽油枯的外婆便不顾亲人们的极力挽留去了她向往的天堂，因为那里有她心心念念的小儿子。
　　 梦醒处，抬头望，天上高悬着的那一弯残月，越发显得孤寂清瘦，此时月不团圆人不全，更让人添了几分怅然，对着寂寞的星空默默祈祷：“外婆，小舅，还有我所有逝去的亲人们，愿你们在天堂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