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小时候所处的生活环境，特别是在人格上所受的刺激和伤害，会在一个人的心理和心灵上深深地打下烙痕，影响着一个人大到对社会和人生的看法，小到对婚姻、爱情、工作及人际关系和日常生活所抱的态度。就我个人而言，从警校毕业参加工作到现在，我在各方面所显现出来的优劣长短和成败利钝，包括领导、同事对我的看法和朋友们对我的评价，以及我的经济状况和在单位上的职位等等，都与我小时所受的各种影响脱不了干系。我虽对社会上的一些怪事感到痛心疾首，但我对自己狼狈不堪的处境倒能泰然处之，从不怨天尤人。
　　 今年的十月份，为解朋友之惑，我写了篇《难以详述的往事》，以回答朋友们就我的个人经历与创作长篇小说的关系所提出的一些问题。尽管《难以详述的往事》篇幅很长，但仍有一些读者觉得我写的不到位，他们读完之后感觉不过瘾！同时，我也觉得我对过去的追述言犹未尽。近两个月来，许多难以言说的往事，好像跟我作对似地，一桩桩、一件件朝我袭来，占据了我的整个大脑和心海……我又提起笔来，匆匆写下了《往事知多少》这篇散文。写完之后，我认真的读了几遍，觉得这篇《往事知多少》和前面写的那篇《难以详述的往事》，堪为姊妹篇，就关注我的读者而言，有助于他们进一步加深对我的了解。
　　
　　 一
　　 记得刚记事的时候，我的母亲经常抱着或者背着我，在黑压压一片的人群中间，母亲和很多人一起，跟着台子上挥手高喊的人在大喊着什么……有时，我的父亲也在台子上挥手高喊……在我稍大一点并问及母亲时，才知道那是人民公社组织召开的群众大会，是在呼口号；当时，我父亲是生产大队的大队长，代表生产大队在主席台上发言，按规定要不停地高呼革命口号；只要他一呼，主席台下的人也就跟着高呼了起来。
　　 上小学三年级以后，在老师的带领下，我和同学们经常参加村上和公社召开的各种誓师大会。那情形真是波澜壮阔——我们学生队伍精神抖擞地从主会场出发，紧跟在全副武装的民兵队伍后面，时而高唱革命歌曲，时而高呼着革命口号，从道路和村巷两旁的围观群众中穿过……批林批孔的时候，动不动就刮“红色台风”，每当公安局抓到了反革命犯、强奸犯或者盗窃犯，公安局就将犯人五花大绑地捆个结结实实，再挂上个牌子，扔在大卡车上，由武装民兵押着犯人，到各村和各广矿让革命群众对其进行轮回批斗，愤怒的革命群众一个个义愤填膺，恨不得冲上去将其拳打脚踢……如果极个别贪占集体财产或偷拿集体财物之类的人，或者是生活作风不正派的男女，要是被人民群众揪出来的话，不但他们本人会在十里八乡遭到人们长久的非议和唾弃，而且他们的家人也颜面扫地……那时，不仅仅白天会多，晚上的会也不少，我和同学们经常参加晚上召开的“革命大批判”之类的会议，那些头戴高帽、胸挂大纸牌、站在凳子上挨批的，主要是些投机倒把分子和被称之为“四类分子”的地富反坏右……每个学期，都会按照学校的安排和要求，我和同学们利用节假日去学工学农。那时，学雷锋做好事早以习惯成自然，在和同学们开始玩游戏以前，先给村里的五保户和革命军属挑水、劈柴、扫院子、打煤饼……学校经常请老红军、老八路给我们讲革命历史和革命故事；请贫下中农和工人师傅给我们上课，讲述他们在旧社会亲历的苦难和遭受的欺侮，那字字血、声声泪的控诉，自然而然地就激起了我和同学们对旧社会的满腔仇恨……由我们学生组织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在晚上的时候，串家入户地去给社员们宣传毛泽东思想，歌唱共产党、赞美新社会！
　　 记忆中，那时的人们，人与人之间团结友爱、互帮互助，平静而恬淡，大多数人都洋溢着满脸的幸福，到处都是振奋人心的歌声。今天庆祝家家户户用上电了，明天庆祝有线广播开通啦，后天庆祝水库建成了，大后天又庆祝通了火车啦……庆祝活动一个接着一个，真是捷报频传，喜迅不断！
　　 我在中小学时代所接受的学校教育和我所掌握的书本知识，记忆最为深刻的，是中国历史上那些农民起义的领袖人物，从陈胜、吴广到洪秀全，至今也耳熟能详。还有“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的屈原，“投笔从戎”的班超，“采菊东篱下”的陶渊明，“安得广厦千万间，庇得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杜甫，“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辛弃疾，“精忠报国，怒发冲冠”的岳飞，“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文天祥，“虎门销烟”的林则徐……革命党、共产党、红军、八路军、新四军、解放军、志愿军……刘胡兰、董存瑞、黄继光、邱少云、欧阳海、雷锋……众多历史上的民族英雄和近现代的革命英雄，一直都深深地影响着我。记得特别是在读中国近代史时，我经常会拍案而起，口出狂言：“我要是当了国家领导人，一定要把侵略我们的八国联军挨个儿痛打一顿！”
　　 现在，每当想起那时的我，觉得自己太过天真、幼稚和好笑了。
　　
　　 二
　　 少年时代的我，尽管穿着打了补丁的衣服和鞋底有洞的鞋子，但和小伙伴们窜入生产队的菜园子去偷吃黄瓜西红柿、翻墙进入生产队的瓜果园去偷瓜偷果的情景，和小伙伴们一起疯玩滚铁环、踢蛋子、跳瓦房、捣沙包、打纸片、翻三角、丢杏核等游戏的场面，在学校的露天操场看电影、听老人们讲故事的景像，是我少年时代最为快乐的时光和最为幸福的生活了。当然，偷吃瓜果和疯玩游戏所带来的快乐，有时是以痛苦为代价的。菜园和瓜果园看护人的拳脚及父亲的打骂责罚，让少年时代的我，经常象胆怯的兔子似地担惊受怕。但小时顽劣的天性和饥饿肠胃，总是让我记吃不记打。
　　 记得父亲在打完我之后，又指着我的鼻尖骂道：“狗东西，真是没出息！小人谋食，君子谋道。你为了吃嘴，挨的打还少吗？你咋没个记性呢？”
　　 尽管当时的学校经常在搞忆苦思甜活动，但村里却时常会来一些讨饭的，我老家的方言把讨饭的叫作“纳馍子”。每当有“纳馍子”进村，我们一大帮小孩总是跟在“纳馍子”身后看热闹。其间，个别“坏小孩”竟然向“纳馍子”掷石子，尽极讥笑之能事（尽管我的肚子也时常在饿着）。我一边看着“纳馍子”的可怜相，一边看着“坏小孩”凌辱“纳馍子”的言行举止，在我幼小的心灵深处，就已经认识到贫穷是一件极为丢人的事！
　　 我有意识地把教科书上说的社会主义好和不断到村子里造访的“纳馍子”现象做比较，心里难受的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在新社会还有讨饭的？但幼小的我，不可能有更深的思考，只是觉得自己生活在新社会，和旧社会的人们相比，自己当然是过着幸福美好的生活了。
　　 有时，在和小伙伴聊天时，我和小伙伴都深为那些生活在资本主义国家的儿童们的悲惨命运而担忧，甚至叹息不至……
　　 小时候，偶尔去城里上集赶会时，我最喜欢的，就是去商店里看那些摆放在货架上的连环画（俗称小人书），还有点心、饼干和水果糖了。但国营商店里的那些售货员，每每对着衣衫褴褛的我，他们就会流露出鄙夷不屑的神色来。我总是纳闷：在吃人的旧社会，富人看不起穷人，但在新社会，上班挣工资吃商品粮的人，为什么也看不起挣工分的农村人呢？
　　 记得在一个暑期（大概是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偷了母亲七角钱，藏在一个瓦罐里。一天午后，母亲把睡得正香的我叫起来，让我到附近的煤矿上去捡煤渣。我趁母亲在院子忙活时，返身回屋，从瓦罐里拿出那七角钱，喜滋滋地计划着到煤矿上以后，买一副思慕己久的扑克牌，饱吃一顿瓜果，再买两个点心和十个水果糖，不料，却被突然进屋的母亲发现了。当时，懵懵懂懂的我，弄不懂母亲为什么会伤心地哭了起来，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时，母亲一把将我揪住，撩起我破旧的衣衫，在我的后背上掐来掐去，痛得我象杀猪般地嚎哭。我愈是大哭，母亲愈是掐得厉害！趁母亲稍一松手，我象条小狗般本能地逃出屋外，冲出院落，流着泪却止了哭声，毫无目标地在村巷里狂奔。母亲追了一阵，眼看着追不上我时，我感觉得到，母亲哭泣着返身回去了。
　　 当时，正是夏日的午后，黄土高原上那火辣辣的太阳，刺着我的泪眼，炙烤着我稚嫩的满是泪水的脸。心有余悸的我，不但感到酷热难耐，而且被母亲掐破的后背阵阵刺疼。我像迷途的羔羊一般，躲在生产队打麦场的场房里，伤心地哭坐了会，感觉到又饿又渴又困又疼，虽想回家，但却不敢回去。我在心里想着：“去哪儿呢？”我首先想到了从小就被别人家抱养了的大妹妹家，但给别人做了女儿的大妹家，离我家有九十多里地，记得要花几角钱的车费才能到。身无分文的我，靠鞋底有洞的两只脚，是走不到的，何况还会迷路！突然，我又想起我的姑妈家（后来才知是一远房姑姑），姑父是个公办教师，母亲曾带着我们兄妹几个在过年时去过她家，记得她家很富也很干净，而且有许多好吃的东西……于是，顶着酷热的太阳，走了十多里路，天快黑时，我才来到了姑妈家。姑妈刚好从生产队下田回来，我撩起衣服让她看我的后背，姑妈掉着眼泪说：“好娃，你把你妈气成啥了？你妈咋这样呢？看把我娃掐的！可怜啊，娃！你记住姑的话，你大（方言：父亲）和你哥不在家，你千万不要再惹你妈生气了，你妈也可怜……”我听见姑妈的嗓子不对劲，扭头一看，姑妈正在擦眼泪，我就哭了起来，站在一旁的表姐也哭了……
　　 我在姑妈家住了下来，果然有白面白馍馍吃。因为正是学校放暑假的时候，表哥和表姐跟着姑妈下田劳动，我和两个表弟整天玩耍。有一次，我带着两个表弟去偷瓜果，竟然偷了许多。事后，我和两个表弟被姑妈严厉地责骂了一顿。但我却“乐不思蜀”，根本没想着回家一事。过了几天，姑妈打发我的表哥去了趟我家，表哥返回后，说我的母亲疯了似地在到处找我，眼睛都哭肿了。我就哭着对姑妈说：“我要回家。”姑妈叮嘱了我许多话，让我一定记牢，硬塞给了我两毛钱，之后，让表哥用自行车带着我回去。
　　 夏日的黄昏，阵阵南风徐徐吹过，坐在自行车衣架上的我，颇感凉爽和开心，正在我高兴地看着道路两旁的景色时，表哥突然把自行车停了下来，他身体往前一挪，屁股离开自行车车座，双脚着地，变戏法似的从身上取出一副墨镜，戴上后先是朝我笑了笑，然后，努起嘴巴，摇头晃脑地打了阵口哨，才又开始骑车，而且把自行车蹬的飞快。一路上，他不时地仰一仰头，若看见有骑自行车的姑娘或者走路的姑娘时，他总要扭头去看。但随着离家越来越近，我开始紧张害怕起来，想着母亲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她是不是还在愤怒之中？会不会还要打我呢？当我回到家后，母亲并没有打我骂我，我看见母亲的眼圈有些发红。更让我没想到的是，母亲特意为我做了顿好吃的。
　　 后来，每当我回忆起这段往事时，最让我揪心的是，母亲只是给我一个人做了碗面条，而她自己吃的却是玉米面搅团。
　　
　　 三
　　 我惹母亲伤心的那一年的暑假，父亲带着我的哥哥出外去爆玉米花。在我长大以后，才知道是生产队照顾我家，许多村人说我的父亲和哥哥以爆玉米花为名，出外去讨饭了。而我当时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姑妈家非常干净，不但有大衣柜，而且还有自行车、缝纫机和收音机，表哥、表姐和表弟们都穿着让我几乎要羡慕死了的塑料凉鞋，姑妈还穿着料子衣服。我知道姑父是个公办教师，是个挣工资的公家人。所以，我暗下决心，长大了一定要当一名工人，坚决不当农民。少年时代的我，已经认识到只有农民才最穷！就是村里谁家有人在煤矿上当工人，家里也经常吃白面馍馍，整条巷子里的人，都向他家借过面粉、食物油、盐、辣椒等东西。表姐和表弟脚上的塑料凉鞋，对我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所以，当我在学校看到别的同学穿着塑料凉鞋，随便用凉水冲脚时，羡慕得我几乎想去摸一摸人家脚上的凉鞋。特别是他们走起路来的时候，那“咯咣、咯咣”的响声，在我听来，竟是那样的美妙动听。我很希望自己在来年的夏天，也能穿上塑料凉鞋。但我的这一美梦，直到读高中时，才得以实现。
　　 小时，家里虽穷，但父亲年年都是生产队的仓库保管员。每年秋收季节，我给父亲去送饭，父亲从不让我吃生产队分剩的瓜果和柿子；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从没有将生产队的一个玉米棒子或一朵棉花拿回家来。
　　 那时，一年四季都以杂粮为主，逢年过节时，才能吃上猪肉；也只有割了麦子后，才能吃上几个月的白面白馍。遇到大旱之年，免不了就要忍饥挨饿。在生产队经常召开的社员大会上，我无法得知社员们是不是和我一样的饥肠辘辘，但我却真实地感到社员们之间是那样的祥和，没有人显得浮躁和焦虑。不论社员们的脸上和身上干净与否，也不论社员们穿得好与坏，不管是生产队的社员还是生产队的干部，所有与会者都是平等的，大家畅所欲言，直言不讳地给生产队的干部提意见，干部们诚恳地接受着社员们的批评。在那么贫穷和艰苦的生活状态下，干部和社员之间却显得非常的公正、平等、诚恳和友善，人与人之间那种美好和谐的氛围，让我至今都难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