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憧憬】站在石榴树前(散文)
一、真正的金黄
端量楼下的石榴树好些日子了,看着那一树树的黄叶,有一种悸动。
我百度了一下古诗中描写黄叶的句子,查到200条的时候,仅有三条把黄叶写得明朗一些。也就是说,在古人的眼里,黄叶几乎就是伤感的象征。特别是飘落的黄叶,更是时光飘逝的形象比喻,是怀念旧人的最佳寄托。
纳兰性德的《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纳兰夫妇伉俪情深,琴瑟和鸣,不料,“生而婉娈,性本端庄”的卢氏婚后三年因产后受寒而亡。这让重情重义的一代才子痛苦不堪,触景而生情,写下了不少悼念亡妻的诗篇,甚至有论者认为,纳兰性德的诗风都为之一变。
纳兰性德在一首《如梦令》中更是写到:“黄叶青苔归路,屧粉衣香何处?消息竟沉沉,今夜相思几许。秋雨,秋雨,一半因风吹去。”
黄叶和青苔铺满回去的路啊,觅不到你留下的温馨的脚印,更嗅不着你令人心醉的衣香,如今在哪里呢?久久没有你的音讯,我只能在夜晚的忧愁中看过秋雨,听过秋风。窗外连绵的秋雨不解我的相思之苦,我的心啊,被秋风吹去,一半落在山崖,一半落在江头。
是啊,触景生情,伤心人见伤心景而生伤心情,自然而然。但是,这与黄叶无关,与心有关。
站在窗前的我,看着楼下的石榴树,似乎另有一种感触。金黄的叶子在秋阳下温润,宁静,并不因瑟瑟秋风而失去方寸。落下的,翩然而舞,不慌不忙,从容安详;枝头的,淡然而立,不惊不乱,静如处子。
明代唐寅有诗句“黄叶玲珑映落晖”。在唐寅的眼中,无论是漫天飘飞的,满树摇曳的,还是遍地铺满的,黄叶都精致细巧,都玲珑可爱,在夕阳之中熠熠生辉。
立冬的石榴叶子,是真正的金黄,像极了春天的迎春花,抑或是连翘花,娇嫩,鲜亮,温软。我曾经惊羡过银杏的黄叶,可比起石榴的黄叶,银杏的就显得那样局促,那样凌乱,那样猥琐。你看,石榴叶子,椭圆形,长长的,舒舒展展,像纯金锻造出来的金箔,像玛瑙雕琢出来的玉片,小孩子还说像刚炸出来的面鱼儿……
初冬的夕阳怯怯地涂抹在金黄的叶片上,有点儿凉,也有点儿暖。叶片儿很舒心地享受着,她知道,即使这样的淡淡的夕阳,也没有多少日子了。说不定,今晚寒霜倾城,她们就会铺向大地,绣出黄金毯一床,让风中的翠鸟做好梦一场。
我独爱一抹余晖中的金黄,喜欢“数分红色上黄叶”的斑斓,却绝没有“一瞬曙光成夕阳”的喟叹。既然“夕阳无限好”,何必再叹“只是近黄昏”呢?
宋代张先八十八岁娶小妾,苏东坡调侃说“一树梨花压海棠”,曾让人咧着嘴笑了好几百年。张先的确出格,但他的“老夫聊发少年狂”的精神不得不让我们颔首。我想,张先娶了小妾只活了八年。这八年,我想应该是荡气回肠的八年。八年,小妾给他生下一双儿女。
我并不是说羡慕张先,也不是认可张先的行为,我是说当满树绿叶变得金黄的时候,我们除了欣赏,还要赞美,甚至还要享受,绝没有必要伤悲。
唐代僧人齐己说:“馀生岂必虚抛掷,未死何妨乐咏吟。流水不回休叹息,白云无迹莫追寻。闲身自有闲消处,黄叶清风蝉一林。”宋代姚勉说:“黄叶如金红如锦,枯梢无叶更觉清。”
伤感了几千年的黄叶,盛开出灿烂的笑脸;淡淡的夕阳飘向静静的枯梢,即使是一朵残红,也要清清爽爽洒人间。
春看花,秋看果,初冬赏金叶,这就是石榴的生命旅程,抑或是我辈的归宿?
二、最后的石榴红
花坛里的石榴树被寒风冷霜打扫得一片叶子也没有了,只有峭楞楞的褐色枝桠冷眼望着冰凉的天空。
令人惊喜的是,三三两两鲜红的石榴还坚定不移地挑在枝头。虽然小得并不起眼,但依然把枯瘦点缀得灵性十足,便有了些许的暖意。
第一次吃石榴,是读大一的时候,枣庄的同学从老家带来的。那石榴,有拳头大,掰开之后,那一粒粒晶莹剔透的石榴籽儿,真的像精心打磨的宝石。忍不住捏一粒,放到嘴里,凉凉的,双齿轻轻一磕,酸酸甜甜的,齿颊生津。
校园里的石榴是不能随便采摘的,超市里买了来。剥开了的石榴,还是多年前那样的鲜艳,那样的晶莹,那样的灿烂,鲜艳如火,晶莹如玉,灿烂如心。
曾经读过“五月石榴红似火”,但这说的是石榴花,而不是石榴果。
真的,我喜欢石榴花,喜欢她的与众不同。不像桃、李、杏,先把花开得如痴如醉,开得疯疯癫癫,开得目中无人。然后,才不紧不慢地心不甘情不愿地抽出芽,长出叶,不久,“零落成泥碾作尘”,美其名曰“化作春泥更护花”。
石榴花则不然,枝叶享受初春的阳光,将嫩黄呈现的时候,石榴花连个影子都没有。在枝繁叶茂的时候,她才姗姗走来。初开,一如羞答答的少女,轻舞罗裙,绯红双腮。不久,石榴花就安塞腰鼓般热情奔放,如朱砂如篝火,如鹤顶之珠,如猩猩之血。
迎风而立的石榴花,连浅浅淡淡的气息都没有。我嗅了半天,想了半晌,才明白,石榴花啊,你抛却了对馥郁的追逐,毕其功于一役,才将颜色开得如此彻底,如此深邃,如此令人震撼。“只待绿荫芳树合,蕊珠如火一时开。”于是,留影的,存照的……间或不断。
石榴花很淡定,乃至冷艳。萌动,含苞,绽开,翻红,自夏徂秋,络绎不绝,一任猩红摇曳在翠绿的枝头。石榴花开得并不张扬,甚至含蓄得雌雄同体,也就留下了更广阔的空间,给了叶子,叶子便毫无顾忌地吸吮着阳光,雨露,月华,星辉,他们懂得,秋末冬初才有真正的灿烂。
花的盛开,就像五彩缤纷的烟火是一样的,一阵风吹,便无踪无迹,正所谓“花无百日红”。石榴花,深谙此道,当花儿还在羞答答的时候,她已经悄无声息地孕育着果实;当花朵笑脸绽开的时候,果实也初露端倪,在茎与花之间慢慢膨胀。于是,花与果摇曳枝头,同沐朝阳,共担风雨,亮出一道别致的风景。
石榴花的凋落,给人留下的不是别枝的伤感,而是收获的喜悦。那灯笼似的石榴将花儿的红艳延续。猩红的花儿,将浓浓的情愫沉淀,染红了圆圆的石榴果。是啊,灿烂的不仅是猩红的花儿,还有石榴果晶莹的心。
瘦削的枝桠间,站着一只不知名的绿色小鸟,像一片绿叶,在微风中摇曳着。它显得那样孤独,却又那样别具一格。在萧索的西风中,那是一点灵动的神韵,一曲气定神闲的歌谣。
对面树上,一颗红红的石榴果,宁静地与鸟儿相望。这颗石榴,太小了,如果不是树叶落了,根本就看不到她的影子。而此时,在翠鸟的眼中却格外的鲜艳,也格外的大。
鸟儿环视了花坛里的几棵石榴树,竟然发现,每棵树上都有一两颗、三四颗红灿灿的果子。鸟儿兴奋起来,在枝桠间穿梭,落在石榴果上,啄一下,又一下,终于尝到了酸酸甜甜的吧?一阵嘤嘤,又飞来一只,落在石榴果上,啄一下,又一下……
那些硕大的早已让人唇齿留香了,这些石榴果都是被人放弃、遗漏的,但他们并没有放弃枝头。终于,鸟儿认可了她们;终于,我,也为之颔首,为之凝目,为之驰心。
突然,有几个灰色的身影毫无顾忌地穿过花园,惊动了翠鸟。那是沧桑写满脸颊的男人,那是生命之重压弯了腰的男人,那是日日毫无怨言地整修着花坛、甬道,甚至捡起甬道上枯枝败叶的男人……几乎无人知晓他们的姓名,一如无人品尝的树梢上羞怯的石榴果……
最后的石榴果,对得起翠绿的叶子,对得起猩红的花儿,对得起蓝天,对得起白云……
倏忽一想,我是不是也有一颗灿烂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