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林老师，你可算来了！”
　　 林凤真刚进“阳光花地幼儿园”大门，保育员李明婕就颠颠地迎过来，焦灼中带着些如释负重的欣喜。“林老师，你快去看看，新来的那个乔紫莜一直哭个不停，谁都哄不住。哭得我跟谢老师头都大了。这会儿，她们应该在活动室。”
　　 “哦，我们班又来一个新生啊？”林凤真不以为意地笑笑，“好，我去看看。”说完，快步向活动室走去。才上二楼，孩子尖锐的哭闹就一声接一声地传了过来。“爸爸，我要爸爸！”“放开我，我要去找爸爸！”“爸爸，爸爸！”
　　 还真是个精力充沛又执着的孩子呢，林凤真微微蹙眉，推开门走了进去。
　　 活动室里一片狼藉，积木、玩具、画册扔得到处都是，一个四岁半左右、身穿精致白色蕾丝公主裙的小女孩坐在地上，一边甩手蹬脚一边声嘶力竭哭喊着要爸爸，林凤真的搭档谢佳玥涨红着脸满头大汗地蹲在她面前，徒劳而耐心地哄着：“紫莜乖，一会爸爸就来看你了啊。别哭了，老师带你去玩蹦蹦床好吗？”
　　 “不去不去不去！我要爸爸！爸爸！爸爸！”小家伙只顾自己发泄，一点面子都不给，听到门响，她一下子就从地上爬起来，迅速往门口冲去。
　　 林凤真伸手接住了她，小家伙不依不饶在她怀里扭起了麻花，手脚乱蹬，死命要挣脱，“放开我，我要去找爸爸！”
　　 “哦，你要找爸爸啊？”林凤真爽快地道：“好！我带你去。”
　　 “让我下去，啊……真……的？”小家伙的哭闹戛然而止，侧头看向林凤真，挂着泪珠的小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错愕和疑惑。就连谢佳玥都有些愕然。
　　 “嗯。”林凤真点点头，抱着她往外走，走到门口，突然又停下来，故作为难地皱眉道：“可是，我不知道你叫什么？也不知道你爸爸叫什么？更不知道你们家住在哪里，怎么找啊？”
　　 “啊？”小家伙傻眼了，但立刻很有眼色地搂住林凤真脖子带着哭腔大声说：“我叫乔紫莜，我爸爸叫乔振飞，我家住在……住在……”小家伙歪着头想了半天，最后嘟着嘴沮丧道：“我们家刚搬来，我，我也不知道住哪里。”
　　 “那怎么办啊？”林凤真一边用纸巾擦她的花猫脸一边说：“要不这样，你先别哭了，自己好好想想，想到了就告诉老师，然后老师再带你去找爸爸好不好？”
　　 “好……吧。”小家伙先是嘴一瘪，差一点就哭出来，但她见林凤真拿出电话对着那头说“胡司机，你把车准备好，我要带一个小朋友回家”的话，就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然后拼命转动着乌溜溜的眼珠开始冥思苦想，那苦恼急切泫然欲啼的样子让林凤真觉得又可爱又好笑。
　　 “紫莜，你快点想啊，老师先把这些东西收起来。唉，也不知道谁把活动室弄得这么乱？也许，等我收完就可以带你去找爸爸了。”林凤真故意叹口气，把她放在地上，分门别类地整理玩具和画册。
　　 乔紫莜的小脸一下子就红了。她偷偷瞄了一眼忙碌中的林凤真，再看一眼狼藉的地面，便悄悄挪着小小的步子跟在林凤真后面捡拾起玩具来。林凤真笑着回身，毫不吝啬地赞道：“哇，紫莜真是个好孩子，又能干又听话又懂事，要是爸爸知道了，一定会更喜欢紫莜的。”
　　 “我，我还跟爸爸捶背了。”小家伙扬起泪痕未干的小脸，颇为自得地说：“我还跟爸爸拿拖鞋，还给他盛饭呢。”
　　 “紫莜真棒！”林凤真蹲下身，轻轻点了一下她的小鼻子，动作温柔而亲昵，唇边漾开一朵浅浅的笑意。“紫莜，你看这地上乱七八糟的，你能跟老师一起把这些玩具收拾好吗？”
　　 “好。”小家伙想也不想就答应了，说完，就颠颠地把手里的玩具放到了柜子里。小小的白色的身影在活动室里跑来跑去，一边跑，还一边说她家里也有哪些玩具，是谁谁谁买给她的，像一只快乐无忧的蝴蝶，与之前的嘶喊哭闹判若两人，看得一边的谢佳玥目瞪口呆，又是佩服又是艳羡。
　　 那天，乔振飞来接女儿时，看到的就是素来让老师头疼难缠的乔紫莜搂着林凤真的脖子，热切而骄傲地对他说：“爸爸，这是我们林老师。你快叫林老师好。”
　　 “林老师，谢谢您对紫莜的照顾，这第一天，紫莜没少给您添麻烦吧？”乔振飞见紫莜不仅没有哭闹，而且还颇开心的样子，不禁多看了林凤真一眼。身穿杏色长裙的林凤真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唇边一抹浅浅的笑意，像一朵初开的紫薇。好一个气质优雅漂亮的女孩儿！乔振飞的心微微悸动了一下，语气中便带了一丝欣赏、欣慰和感激。
　　 “紫莜很聪明，很听话，也很能干，我喜欢她还来不及呢，是吧紫莜？”林凤真轻轻刮了一下乔紫莜的小鼻子，微笑着说。
　　 “嗯嗯。”乔紫莜小脑袋鸡啄米一样猛点，扑闪着大眼睛对乔振飞撒娇，“爸爸，我好喜欢林老师，你带我和林老师去吃肯德基好不好？”
　　 乔振飞跟林凤真对视一眼，两个人同时汗了一下。乔振飞伸手接过乔紫莜，微笑着邀请道：“林老师，您把紫莜照顾得这么好，我是该请您吃饭。就是不知道林老师方不方便？”
　　 “不用了乔先生。”林凤真礼貌而客气地笑笑，“这是我应该做的。我还有事，就先走了，紫莜，听爸爸话哦，明天见，拜拜。”
　　 “林老师拜拜。”乔紫莜很是不舍地跟她挥手道别，一直到坐进车里，小家伙似乎还有些耿耿于怀，乔振飞给她系好安全带，拍拍她的头宠溺道：“紫莜，走，爸爸带你去吃肯德基。”
　　 “吔！”乔紫莜立刻欢呼起来。
　　 二
　　 每天下午的课外游乐活动，是孩子们最开心的时刻。林凤真坐在秋千上，看着那群小皮猴一样顽皮机灵活泼泼的身影，听着那些肆意酣畅的欢呼和笑闹，感受着孩子们身上那份快乐无忧的童真和朝气，她的唇边漾起一丝会心愉悦的笑意。这一刻，她感觉到无比的满足和轻松，也为自己当初的选择而庆幸。
　　 “林老师，林老师！”一个小男孩汗津津地跑到林凤真跟前大声说：“乔……乔紫莜肚子痛！”
　　 林凤真赶紧跑过去，发现乔紫莜正捂着肚子蹲在滑梯旁，一张小脸皱成一团，满头大汗，明明痛得厉害，却倔强地咬着下唇一声不吭，看着都让人心疼。
　　 林凤真吓了一跳，抱起乔紫莜就往校医室跑。一边跑一边安慰：“紫莜别怕，老师带你去看医生，吃点药休息一下就好了。”
　　 然而事情显然超出她的意料，最终乔紫莜因为急性肠炎进了医院。挂号、检查、拿药、打针，林凤真抱着乔紫莜楼上楼下跑了好几趟，其间给乔振飞打了几次电话都无人接听。好在小家伙很乖巧，也很懂事，虽然痛得小脸煞白，却一直强忍着不吵不闹，等乔振飞匆忙赶来的时候，一切已尘埃落定。
　　 乔振飞推开病房门，一眼就看到正对着门的乔紫莜。此刻，小家伙正安静地窝在林凤真怀里，扑闪着大眼睛听林凤真给她讲故事，两个人头碰头地异常亲密。看到乔振飞进来，小家伙立刻喊了一声：“爸爸！林老师，我爸爸来了。”
　　 林凤真将乔紫莜轻轻放在床上躺好，侧过身来柔声说：“紫莜乖，老师想跟你爸爸说几句话，一会就好了。你乖乖打针，老师回来再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好。”乔紫莜点点头，又嘟起嘴儿认真地交待乔振飞说：“爸爸，你也要乖，要听林老师的话哦。”
　　 乔振飞大汗。偷偷瞄了一眼林凤真，发现她白皙的俏脸上隐隐浮起一丝红云，并抬手掩去唇角的笑意，显得既轻灵娇俏又端庄婉丽。他的心再度一跳，旋即意识到不妥，忙微微低头跟了上去，两个人在走廊上一前一后站定。
　　 虽然乔振飞脸上写满焦灼疲累和风尘，林凤真还是忍不住低声斥道：“你还知道你有个女儿啊？你知不知道紫莜刚才多难受多伤心？你知不知道万一病情很严重怎么办？还有，你是紫莜的爸爸，你可不可以多关心关心紫莜，不要总是以工作忙为借口。乔先生，紫莜还小，她需要父母的陪伴关心和爱护。”
　　 “是是是，是我的错，我的错。”乔振飞又是愧疚又是感激又是尴尬又是后怕，低着头洗耳恭听，像个老实认罚的小学生。林凤真见他如此，脸上一红，心底一软，便抿唇不说了。而乔振飞比林凤真高一头，从他的角度看下去，那紧蹙的眉，那圆睁的眸，那微红的脸，那挺翘的鼻尖以及那因激动而吐字又急又快一开一合的双唇，心底漾起一丝莫名的温暖和感激。
　　 三
　　 “池塘边，真热闹，大家都来跳一跳，青蛙妈妈来点名，点到谁，谁就……”“林老师，乔紫莜哭了！”语言课上，林凤真正带着孩子们学儿歌玩字宝宝游戏，一个孩子站起来大声打断了她。
　　 林凤真赶紧走过去，见乔紫莜趴在桌上，头埋在肩膀里，小小的肩膀缩成一团，还一抽一抽的，看上去孤弱无依，惹人怜惜。她蹲下身，将小家伙轻轻搂在怀里，柔声道：“让老师猜猜看紫莜为什么哭呢？嗯，紫莜一定是想妈妈了？”
　　 “你……你怎么知道？”毕竟是孩子，乔紫莜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抬起哭兮兮的小脸抽噎着好奇地问。
　　 “因为，老师的心和紫莜连在一起啊。紫莜开心，老师就开心，紫莜一哭，老师心里也很难过，所以，老师就知道紫莜在想妈妈了。”
　　 “林老师，我想妈妈，好想好想。可是我有好长时间没有见到妈妈了。爸爸说，妈妈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很美，很暖，也很好。爸爸说，妈妈每天都在看着我，可我看不到妈妈，真的好想她。”乔紫莜带着哭腔的童音，美好温软中带着浓浓的渴盼和失落。
　　 原来是这样！林凤真眼角泛酸，心底没来由地一疼，将小家伙紧紧搂在怀里，涩然道：“紫莜是个懂事又聪明的孩子，妈妈一定也很想很想紫莜。可是妈妈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紫莜过得开心快乐啊，所以，紫莜要坚强一些，快乐一些，勇敢一些，不让妈妈担心，好不好？”
　　 “嗯。”乔紫莜点点头，搂着林凤真的脖子说：“林老师，你跟我妈妈一样漂亮，不骂我，不凶我，陪我玩，给我唱歌讲故事，还像妈妈一样喜欢点我鼻子。林老师，如果你是我妈妈就好了。”说到这里，小家伙似乎一下子想到了什么，忽闪着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睛满含期待和兴奋地说：“林老师，你做我妈妈好吗？”
　　 呃，孩子的思维，还真是……这都哪跟哪儿呀？林凤真尴尬地别过微微有些发红的脸，乔振飞高大帅气的身影一晃而过，她摇摇头，心底那个汗啊。自己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被一小萌丫头追着认妈，这滋味，相当刺激和惊悚。
　　 “咳咳……紫莜，小朋友们都出去玩了，我们也去好吧？”
　　 “哦，去玩咯！”……
　　 四
　　 “林老师，你看我，一下就爬过来了！”幼儿园的小游乐场里，乔紫莜兴致勃勃地从探险洞里钻出来，对林凤真做了个鬼脸。林凤真看着孩子快乐无忧的样子，又看看空荡荡暮色渐起的园区，努力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紫莜真棒！”
　　 “林老师，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又来迟了。临时有事实在走不开，真对不起，耽误您下班了。”乔振飞满含歉意地说：“我们老给您添麻烦。”
　　 “没事，紫莜玩得很开心呢。”看着一头扎进乔振飞怀里的小家伙，林凤真微笑道：“紫莜拜拜，明天见。”
　　 “爸爸，天快黑了，我们送林老师回家好不好？”乔紫莜突然扬起小脸问。
　　 “好！”乔振飞毫不犹豫地点头，一叠连声道：“应该的应该的。”说完，又诚恳地补了一句：“林老师，请让我做一回您的司机吧。不然，我这心里怎么都过意不去。”
　　 “这，好吧。谢谢乔先生。”林凤真稍稍犹豫了一下，便不再矫情和推辞。乔紫莜开心得什么似的，欢天喜地跟林凤真腻坐在后排，抱着林凤真胳膊叽叽喳喳像只刚出笼的小雀。
　　 看着女儿娇软兴奋的小脸，再看看含笑安坐在那里的林凤真，乔振飞心头竟奇异地掠过一丝舒心和满足的意味。他微微怔了一下，随后自嘲地笑笑，银灰的奥迪像一尾来自深海的鱼儿，瞬间汇入繁华喧嚣的街市。
　　 远远的街灯亮了，像铺排得严整而周密的星辰，与各色霓虹灯箱交相辉映，如织的人流和车流，鳞次栉比的楼群和各种店铺扑面而来，又飞速后退，渲染出浓厚而真实的生活气息。
　　 “林老师，这段时间紫莜让您费心了，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乔振飞瞄了一眼后视镜，发现女儿不知什么时候竟窝在林凤真怀里睡着了，脸贴在她胸前，小小的柔软的胳膊还不忘紧搂着林凤真的脖子，睡得安详而甜蜜。这样的睡姿，让他觉得既熟悉又痛心。三年了，整整三年，敏感脆弱有轻度抑郁症的女儿何曾像现在一样如此愿意喜欢和亲近除他之外的陌生人？这一刻，他分外庆幸自己当初不顾父母亲友的劝阻前来此地的决定。不然，紫莜哪能过得这样开心？
　　 “乔先生客气了，我是老师啊。”林凤真微微失笑道：“而且，紫莜是个聪明又懂事的孩子，我很喜欢她。”
　　 “不，林老师，您不知道紫莜遇见您之后，身上发生着多么可喜的改变和进步。”乔振飞深吸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心绪和语气逐渐平复下来，“紫莜她……总之，真的真的很感谢您对紫莜的付出。如果以后有什么地方可以帮到林老师，我一定会倾尽全力。这是一个父亲的心愿和承诺。”
　　 “这……”感受到乔振飞异乎寻常的坦诚和慎重，林凤真也有些动容，随即轻轻莞尔，“那就先谢谢乔先生。哦，请靠边停车，我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