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本台消息：今天凌晨五时许，黄淮县城西郊SS502省道发生一起特大交通事故，一辆高速行驶面包车，猛烈撞击到因躲避雾霾而停靠在路边的一辆超长货车尾部，当场死亡三人，在去往县医院抢救途中死亡五人，在县医院抢救无效死亡四人，一名重症伤员，县医院正在全力抢救，截止发稿时，仍没脱离生命危险。这次特大交通事故发生后，县委书记邵前绅、县长郝玉顺，第一时间……”
　　 正在吸溜吸溜吃着面条的辅警光子，啪的一下，把手里端着的白瓷碗，重重地放在餐桌上，用拿着筷子的手，直直地指着电视屏幕，愤愤地骂道：“妈的个逼！放屁！全是他娘的放屁！”
　　 正在卧室辅导儿子作业的秀英，听见客厅里的不寻常，迅速冲出来，看见洒落在餐桌上的汤汤水水，没好气地喝道：“不好生喂你自个肚子，发什么疯？！”
　　 “现在的电视，一天到晚，没有一句实话！”
　　 光子仍在义愤填膺，看见发愣的秀英，问：“你不知道吗？”
　　 秀英圆睁着眼，瞪着丈夫，疑惑地反问：“什么不知道？”
　　 “你啊？唉……”光子对秀英不读书、不看报、成天迷醉于韩剧的哭哭啼啼，一直耿耿于怀。
　　 光子又叹了一口气，招招手，说：“你过来。”那意思是，生怕影响儿子做作业。
　　 “不就干个熊假警察吗？在你老婆跟前还神神秘秘的，至于吗！”
　　 秀英一路咋咋呼呼，一路看着电视屏幕，那里面正在播放县领导慰问公安干警的场面，伸手就把它关掉了，没好气地喝道：“说！”
　　 “今天早清子，西关城外发生一起车祸，你不知道？”
　　 “哪天没有车祸？我想杀人了呢！”秀英顿时没了兴趣，转身就要走。
　　 光子立马提高了音量，说：“咣当！就那么一家伙，十二条人命，当场就没了！”
　　 “啊？！”
　　 秀英被惊呆了！连忙对光子说：“快对我讲，什么个情况？”
　　 正在这时，手机响了，光子赶紧接听：“……噢……噢……我马上到！”
　　 “哎——”
　　 光子撂下吃了半截的面条子，顾不上理会秀英，急匆匆地离开家门。
　　
　　 二
　　 此时此刻，黄淮县常务副县长胡飞，正斜躺在松软的真皮沙发上，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看着斜对面那台70英寸日本原装液晶电视机屏幕，露出满意的笑容。
　　 黄淮县新闻还在继续：“……全县上下，要进一步讲政治、讲正气、讲稳定，进一步认真贯彻落实县委县政府关于保稳定、促增长的安排部署，以更加优异的成绩，向2008北京奥运会献厚礼……”
　　 胡飞眼珠子对接着女播音员视线，脑海里再现着她在电视机以外的音容笑貌，看了看自己修长的手指，心里荡漾着这些手指抚摸她柔嫩腰身的感觉，下意识地哼起了慢三舞曲，神情舒缓，无比惬意。“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一串手机铃声，把胡飞拉回现实。
　　 这是他专为县委书记邵前绅设置的铃声，以示重视，也为了区别明显。
　　 “胡老弟啊，辛苦你了啊！”邵书记开口就嘉奖胡飞。
　　 胡飞立马回应：“邵书记辛苦，邵书记辛苦。”一边笑容满面地说着，一边母鸡啄米似地点头。
　　 邵书记继续说：“看来啊，任何事，领导重视与否，效果上的差别，一个天，一个地啊！这个新闻，要不是你坐镇指挥他们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地搞，一句话一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地修改解说词，电视台那帮唯恐天下不乱的小子，还不知怎么竹筒倒豆子呢！”
　　 邵书记说话腔调，总是有些女声的味道，让人感觉尖尖的、细细的。
　　 胡飞尽管心里腻歪邵书记说话腔调，但笑意仍然写满胖脸，一个劲地谦虚着：“主要是邵书记领导得好……”
　　 “哪里哪里，幸亏是你啊，要是晕蛋、笨蛋、糊涂蛋来干这个常务副县长，那今天这个事，就糟透了！政治智慧这个东西，修炼很重要。但是，主要还是指望天赋啊！天生没有这个造化，呵呵，哪怕你一直修炼到死，也是无用啊！”
　　 “这个……”到了这个当口，胡飞反倒有些纠结，不知该怎样组织语言为好了。
　　 手机那头，响起了悦耳的门铃声还是电话铃声，胡飞一时半会也没分辨清楚。
　　 “……这样吧，你早点休息吧，累了一天了，我约妇联的小陈谈点事，挂了啊。”
　　 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嘟嘟声，胡飞笑了，心想，一旦坐上县委书记这个宝座，就身不由己了，一天到晚，光是迎来送往，就能把你累得筋疲力尽、茶不思、饭不想，找个异性谈谈工作，也许可以缓解一下疲惫的心绪。
　　 胡飞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扩扩胸，踢踢腿，转了转腰身，这才感觉舒服了一些。
　　 电视机里，正在播放一部歌颂农民工的电视剧，屏幕上，一个头戴安全帽的农民工模样的男人，正在对着手机说话：如果没有我们的付出，城市里的那么多高楼大厦能够直插云天吗？不能！所以，军功章里，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半年不见一回面，算什么？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为的就是我们这一代能够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我们要继承和发扬革命先烈的奉献精神，舍小家，顾大家……”
　　 都他妈的什么年月了，电视剧里还那么多豪言壮语！胡飞心里骂道，恨恨地关掉了电视机。
　　 晚饭以后，胡飞心里一直很乱，眼前老是浮现着早晨车祸现场的那些画面，赶也赶不走，躲也躲不掉，就那么忽隐忽现地在脑海里晃悠过来晃悠过去。
　　 房间里，所有灯具都被打开了。尽管光明一片，但胡飞还是感觉这个两室一厅里光线很暗，好像那十二个死人聚集在某个角落，会在某个出其不意的时间里，突然从某个位置里跳出来，扑到他身上，乱咬乱啃一通似的。
　　 胡飞是个走读干部，周一早饭后从市里赶来，周五下午返回。刚进家门，就能立马闻到厨房里的饭菜香味。老婆在团市委上班，闲暇时间有的是。而胡飞，三年前是市委组织部党政干部室主任，三年来，虽说是个副县长，但有职无权，几天前，副县长前面终于加上了常务两个字，这样一加，离县长就差半步之遥了。所以，此时的胡飞，浑身上下电量满满、干劲倍增。
　　
　　 三
　　 这天一大早，胡飞正在由深睡阶段向浅睡阶段转换呢，专为公安局等重量级局长设置的手机铃声急促地响了起来，猛然之间，就把他惊醒了。
　　 公安局宋局长语气有些慌张，又有些沉重，几乎是语无伦次地报告着车祸情况。
　　 “死了十二个人？搞清楚了吗？”胡飞连连发问。
　　 宋局长一字一顿地回答：“刚刚清点好，正好是十二人的肢体。幸好还活了一个，不然……”
　　 胡飞闸住宋局长话头，急切地问：“活着的，怎么样？”
　　 “屁事没有，甚至连手指盖大的皮肉伤都没有，神智清醒，真是奇迹！”
　　 “好！我马上去现场！”
　　 这个时候，自己的专职驾驶员小徐估计还在睡觉。昨晚，邻近市交警支队来这里互查酒驾以后，支队长跟胡飞斗酒，支队长司机跟小徐斗酒，结果，胡飞和小徐，双双战败，每人至少被灌进八两驻外使馆特供五粮液，散场时候，雾霾很重，没办法，胡飞就坐宋局长车回宿舍，连澡也没顾得上洗，倒头就睡。
　　 出了县政府宿舍院大门，胡飞拦了一辆出租车，十分钟没到，赶到了事发现场。
　　 雾霾很重，估计能见度难有十米，如果不是对面和身后闪现的大灯和双闪灯，行人根本来不及看清从身边经过的是一辆接着一辆的汽车。
　　 有百人左右的公安干警和辅警在现场，眼前一片藏蓝色。
　　 人群中间，是一堆人的肢体，都是残缺不全的，有半个头颅，有大半截胳膊，有小半截腿，有没有胳膊的手，有缺少手臂、腿脚的腰身……
　　 胡飞身上起满了鸡皮疙瘩，心里不住气感叹着，惨，惨！
　　 “下一步，怎么处理？”胡飞小声问宋局长。
　　 宋局长回答：“已经跟民政局联系了，殡仪馆的车辆很快就到。”
　　 胡飞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对宋局长说：“别忙！我先报告邵书记。看邵书记有什么重要指示再说。”
　　 手机那头，先是一句女声的嘟囔，然后是邵书记睡意朦胧地应答：“小胡啊，有什么要紧事？”
　　 胡飞赶紧地对邵书记的不耐烦道歉，接着又说：“邵书记，是这样的，刚才发生一起特大车祸，我跟公安局宋局长正在现场呢……”
　　 “死了几个？”毕竟是县委书记，一语既出，紧抓要害。
　　 胡飞语气沉重地回答：“十二个，当场死亡，肢体破碎，很惨！”
　　 “什么？”手机那一头的邵书记，似乎猛地一下，从床板上一个箭步跳到了地面。
　　 邵书记急促地追问：“数字搞准了吗？”
　　 “搞准了……邵书记，下一步，我们想，先把尸体运往……”
　　 邵书记不由分说，立即打断了胡飞语气怯怯的请示：“慢！这个……我考虑一下。”刚说完，就挂机。
　　 一团接着一团的雾霾，夹杂着来来往往的汽车尾气，发出一波又一波难闻的味道，把在场的所有人，不是呛得直咳嗽，就是呛得淌眼泪。
　　 季节虽说刚过中秋，可是，这个气温，说凉就凉下来了，清晨的凉风，提前把西伯利亚冷空气送到了这里。
　　 胡飞扣上白衬衫所有纽扣，感觉还是挡不住凉意。
　　 宋局长司机很有眼色，迅速从车上拿来一件风衣，披在胡飞肩上。
　　 大约十分钟，邵书记电话过来了：“胡老弟！这个车祸来的真他娘不是时候！你看，柳书记刚任副市长；我呢，刚从政府过来；孙志邦，刚到芒山；郝玉顺，也刚从芒山交流到我们这里，后天就要履行县长法律程序；你呢，刚刚明确为常务副县长。一个县，一个批次，提拔四个人，这在黄淮县历史上，前所未有啊！
　　 “胡老弟，我刚才考虑了一下，这个事情，是否可以技术处理。上月初，省委省政府发文，一场安全生产事故，当场死亡三人以上、五人以下，括号，不包括三人、包括五人，分管副县长就地免职，县长，行政记大过，县委书记，党内严重警告；一场安全生产事故，当场死亡五人以上含五人，十人以下含十人，分管副县长移交司法机关追究渎职罪，县长就地撤职，县委书记就地撤职。这个文件已经生效啦！一次性死了十二个人，什么概念，什么后果啊！如果按照事实真相上报的话，你，我，我们，如火如荼的政治生命，就完完啦！”
　　 听到这里，胡飞心里猛然一个激灵！像是被重锤狠砸一记似的！
　　 “我想啊，参照省里这个文件精神，你自己认真琢磨琢磨，然后再决定怎么来稳妥地处置好这起车祸。可以变通变通嘛！特别是在数字表述办法上，这样说，那样说，性质就会出现天壤之别。当然了，对死者，我们要负责任。毕竟，事故发生在我们黄淮地盘上。我想，凭着你的政治智慧，凭着你过人的才思敏捷，在这个大是大非面前，你既不会乱了阵脚，也不会顾头不顾腚。我只能从大的方面考虑，具体怎么操作，就全权托付给你吧。怎么样？如果有要商量的，我们随时联系。我上午还有个商务洽谈会要出席，我还要做重点推介发言呢。那么，我们先就这样？
　　 “哎——哎呀！我差点忘了，那个活着的人，千万别把他放走了，留下来，照顾好，我们要用用他。对，对，办法你想吧。好，好，就这样。”
　　 胡飞看看手表，已经六点半了，连忙说：“邵书记，您放心吧。您注意身体啊！”
　　 手机收线以后，胡飞慢慢地踱着脚步，看了看现场的一片乱哄哄，在脑海里回放着邵书记重要指示精神，掂量掂量包括自己在内的县领导的政治生命，开始构思下一步处置方案。
　　 胡飞下意识地走到超长货车前头，看了一会，又转头向那一堆横七竖八的死人肢体走去，就这样来来回回，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突然，心头猛然一亮，方案立马形成！随即，看了一眼不知什么时候来到的县殡仪馆的两辆运尸车，迅速扔掉手里的烟屁股，向等候一旁的公安局宋局长、民政局鲁局长等人快步走去。
　　
　　 四
　　 胡飞刚想跟他们说话，忽然想起什么，便掏出手机，手指飞速滑动屏幕，找出一个号码，摁下了拨号按钮。
　　 “郑局长吗？我是胡飞啊！有个特大交通事故，我在现场，请你安排一下，迅速调用三辆，哦不，四辆，四辆救护车，对，四辆救护车，四个医生，四个护士，什么？哎呀，就不要管什么外科内科了，还有，尽量多带几床被子、床单什么的，对，对，哦，还有，还有手术手套、手术口罩，对，尽量多带，各带五、六十副吧，嗯？做什么用？你按我说的准备就是了，你到这就知道了，以最快速度，到西郊省道，嗯……凯旋门，凯旋门大酒店斜对面，对，很多人，你到这就看到了。对，对，好！”
　　 接着，胡飞对民政局鲁局长说：“这两辆运尸车，恐怕不够，哦，我们县就只有两辆是吧？”
　　 鲁局长点头，胡飞接着吩咐：“那就这样吧。你，带着运尸车在这待命，等会看我安排。”
　　 安排好这两件事以后，胡飞对穿着雨衣的那名幸存者说：“你，叫什么名字？”
　　 幸存者连忙回答：“我我我，我叫宋保连，宋庆龄的宋，保家卫国的保，连长的连。”
　　 “哦，这名字好，这名字好，宋保连，你暂时先别动，等会医生来了，带你去县医院检查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