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巴南册页(散文)
一、东温泉镇
我喜欢有水的地方,有水的地方大多富有灵气。一个没有灵气的地方,跟一片沙漠没啥区别。人也是一样,跟没有灵气的人相处,还不如买包老鼠药,自己吃了算了,活着难受啊。
东温泉不但有水,而且水还很旺。旺得都冒烟了,难怪有那么多人慕名而来。我去的时候,天气开始降温,空中飘着零星小雨。雨点落在河里,像河流交了桃花运。
大概是同行的朋友见我弱不禁风,怕冷感冒,建议我去旁边的“热洞”走走。此洞位于木耳峰南麓,行成于喀斯特槽谷地形,是亚洲唯一、世界三大热洞之一,被誉为“天然桑拿”。我有些好奇,便跟随友人兴致勃勃地钻入洞内。洞中狭窄幽深,热气扑面,白雾茫茫。我走了大概不到二十步,眼镜的玻片上就模糊不清了,加上热气上升,跟蒸馒头似的。我摘下眼镜,问朋友:“你带辣椒和酱油了吗?”他说:“干啥?”我说:“你不就是想把我蒸熟吃了吗?”朋友无奈,只好随我退出洞外。故而,人不是什么洞都可以进的,要量力而行,千万别好奇。有些洞,一旦进去,就可能出不来。当然,洞房除外。
也许是朋友心里过不去,或担心我责怪他,想将功赎罪,便拉我去爬飞鹰峰。若要达到飞鹰峰顶,必得先从古佛洞内穿过。古佛洞与温泉广场隔河相望,为卡斯特地貌的石灰岩溶洞,全长200余米。看来,这次来东温泉,无论如何与洞离不开了。所幸,古佛洞内住的是佛,正好可以清净我的六根,也算是缘分。
古佛洞的确很高,也很空旷,脚踏石而过,能听见回音。然名为“佛洞”,其实佛并不多,唯见一尊释迦牟尼佛,趺坐于崖洞上端,俯视尘寰。其余四壁皆空,连一个弟子也没有。虽不见弟子,却处处都是弟子,只要你心中有佛,就是佛门子弟。
从古佛洞内穿过,我真有如受洗般的感觉。以至于在爬山时,身轻脚稳,神清气爽,不多一会儿,就爬到了山顶。飞鹰峰是东温泉镇的至高点,站在峰顶远眺,全镇尽收眼底,如诗如画。尤其那一条弯曲的河流,像一条慈母的臂弯,环抱着整个镇子。有母亲护着的孩子,都是有福的。
自飞鹰峰下来,天近迟暮,加之雨雾天气,天就黑得更早。驱车回酒店吃饭,饭毕,我躺在床上看电视,朋友却在走廊上踱来踱去,不愿回房间。原来,他在看墙上挂着的画。画上全是些裸体模特在温泉沐浴时的写生照。
不大一会儿,朋友开始砸我房间的门,他说:“到东温泉,不去泡一泡,等于外地人到四川没吃回锅肉一样。”而且,他还故意诡异地笑了笑说:“有美女哟。”我不喜欢泡温泉,其主要原因,是身板太瘦,脱光衣服,尽是排骨。怕那些崇尚雄壮彪悍美的人笑话。但在朋友的百般怂恿下,我还是去了。不然,朋友更会讥笑我“白天不懂夜的黑。”在对待异性和同性的评价方面,我更看重来自同性的态度。
温泉果然好,跟黑夜一样迷人。人在水中,宛如麦子在麦田。舒适的水温,不但能让你消除疲劳,还能舒筋活血,促进新陈代谢。我们去时,水池里已经有不少人,男女各半。年轻点的,就互相打水嬉戏;年老点的,都躲在朦胧旮旯处说悄悄话。朋友见状,像一条刚刚成年的鱼,东一游荡,西一游荡,试图引起异性注意。但很可怜,没有任何人理他。可越没人理,他却游得越欢,游着游着,就游成自娱自乐了。
我怕朋友游累了,劝他回去。他不肯,说非要游到天亮。
我只好起身准备走了。朋友见我要回房,立刻从水里爬上岸说:“等等我啊。”我翻转身,一掌将他推了下去,说:“水温不冷却,不许上岸。”
朋友挣扎了几下,就被夜色淹没了。
二、丰盛古镇
镇由几条街组成,像伸开的五指。其中有三根指头长满了老茧,剩下的两根,一根戴着银戒指,一根戴着铜戒指。戒指虽不值钱,但有价值,是祖上传下来的,这就多了一份文化含量。它不像有的古镇,虽也梳妆打扮,穿金戴银,但缺乏人文内涵。看似“满镇尽带黄金甲”,实则“片片秋叶落地面”,没啥看头。
镇上还住着许多原住民。从街上走过,能看到随处晾晒的衣服。风吹过,衣服随风摇摆,很有生活趣味。街道两边,摆满了各种摊位,卖黄豆的,卖鸡蛋的,卖背篓的,卖挂面的……平凡的人,平凡的景,人间烟火处处可见。其中,有一家酿酒厂,酒香飘满整条小巷。我闻香而入,见两个工人正在赤膊翻动酒糟。我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们动作娴熟,颇富节奏感和美感。看酿造工投入忘我的样子,不喝酒我也是醉了。这让我想起写作之事,即使你再有阅历和天赋,也需要经过心灵的发酵,才能创作出妙品佳构。就像酒是由粮食酿造的,但粮食本身却不是酒。
从酒坊出来,天色微暗,街道两边的茶馆里,坐满了喝茶的人。看穿着,茶客多是本地农民,他们赶集后,又不想早早回家。索性溜进去喝茶解乏,寒暄摆龙门阵,这也是生活的一种形态。讲究点的,还会要上一碟花生米,二两烧酒,坐上一个上午或下午。人能如此悠哉游哉地活一辈子,似乎也挺好。
街道尽头,有一个老人,坐在板凳上编篾活。他屋子的墙壁上,挂满了各种篾编物什。这些东西,都是当地老百姓生活中的常用之物。我蹲下来,拍了几张照片。老人见状,干脆把帽子摘下,正脸对着我的镜头。我问:“你干这活儿多长时间了?”他说:“干了一辈子。”我说:“你编的东西很漂亮,很美。”他说:“美谈不上,但实用,不实用,光美有啥意思。”我立起身,笑了笑。我明白又遇上了一位“生活哲学家”。
高手总是在民间的,这话不假。这位手艺人,让我想起前不久在贵阳访问过的一个唱地戏的老人。老人不识字,却精通地方戏曲。一次,据说有两个自称从北京来的戏曲专家路过贵阳,让老人表演地戏。老人为人谦逊,想就教于方家,便唱了一段。谁知,那两个专家却讥讽老人的唱法为民间杂耍,登不得大雅之堂。老人也不服输,就出了一个戏剧问题,请专家解答。专家磨叽半天,说了一句:“不好意思,我们还没研究到这个地步来。”老人笑笑,转身离去。
后来,中央电视台下来采访老人,并邀请他到北京做地戏专题讲座。老人去了,很受欢迎,讲堂内座无虚席。讲座结束时,听众纷纷要求老人签名。老人怕写字出丑,暴露自己是文盲,就故意装耳朵聋,坐在讲台上不动,说没听清听众说的什么。见时间差不多了,他才从讲台上下来。听众一拥而上,拿着纸和笔让老人签名。老人却灵机一动,淡定而很有风度地两手一摊说:“呵,签名啊!你们看,没时间了嘛。”说完,闪身溜走了。
这就叫生存智慧,书本上没教,全靠机敏和悟性。
一个人哪怕学问再好,知识再丰富,倘若脱离了生活,就只是个“书呆子”而已。这样的人,老百姓是看不起的。
从老人的篾编店出来,我抬头看见他家的门楣上,挂着一块匾额。上书家训一则:“做人应当学竹编,编织幸福送人间。”
我默默地记下了这句话。因为,我知道,这则家训不止是留给竹编者的后世子孙的,也同样警示给像我这样以文字立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