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空照秦淮(散文)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
金剑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南唐 李煜《浪淘沙》
此词为后主入宋后囚于汴京期间抒写幽闭时心情的词。
“往事只堪哀”,是说想起往事就觉无限悲哀,即便面对这么多美好的景色,心中的愁苦抑郁也终究难以排遣,只能徒增哀叹与无奈。这起句直抒胸臆,直言哀愁无法排遣,将全篇感情基调定出,凝结到一个“哀”字上,而一个“只”字又起了限定作用,将往事在词人心中定格为一种唯一的色彩--------“哀”,由此也为词句蒙上了一层深沉的悲痛之色,这“哀”的情绪丝又是如此深重,以至于“对景难排”,丝毫不会少于那“恰如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悲愁,以及“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的离恨。“对景难排”就在说无人可以倾诉,亦无人可以理解,只好独自面对美好景物,希望能够排遣悲苦,然而此时的景物虽美,但它到底是没有尝过人间悲欢的无情之物,又怎能懂得词人心中的无限悲哀之情呢?词人在诉说哀痛深重的同时,已有孤独之意。陈廷焯在《云韶集》中说:起五字凄婉,却来得突兀,故妙。凄恻之词而笔力精健,古今词人谁不低首。
“往事只堪哀”又是往事,后主被俘入宋后,总是难忘故国的“往事”。《虞美人》词说“往事知多少”;《菩萨蛮》词说“往事已成空”,他的“往事”指的便是是过去欢乐“往事”。而如今触目皆悲,想起欢乐的往事,更倍增伤感与凄凉,或许那欢欣的“往事”如今也只能在词人的梦中重现了吧,因而纵观后主的词,写梦的也有不少,《乌夜啼》中有“算来梦里浮生”;《子夜歌》中有“故国梦重归”、“还如一梦中”;《望江南》中有“多少恨,昨夜梦魂中。”;《清平乐》中有“路遥归梦难成”;《采桑子》中还有“欲睡朦胧入梦来”,诸如此类写梦境的词句还有很多。宋人王轾《默记》记载,李煜入宋后的居处有“老卒守门”,“不得与外人接”,所以李煜降宋后,实际上已经被监禁起来了。他曾传信给旧时官人说,“此中日夕以泪洗面!”由此可想而知后主在被幽囚之后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日日以泪洗面,往昔的欢乐也如那滚滚东流之水一去不复还了,所以大概很多时候后主也只能借梦境来聊以慰藉。在梦中,他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国主,居住于雕栏玉砌的宫殿之中;在梦中,他还是那个江南水乡的多情才子,整日纵情欢乐,饮酒赋词;在梦中,亲人依旧相聚,不曾手足分离------
“秋风庭院藓侵阶。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秋风起,萧瑟凄清,这冷落的庭院中,没有了车水马龙,只是那本来生长于阴湿之地的苔藓却早已爬满了台阶,触目可见,处处惊心。而门前的珠帘,也任凭它慵懒地垂着,从不卷起,反正整天也不会有人来探望。“闲”写门任帘长垂的状态,实指后主自己百无聊赖、孤寂凄楚的生活处境,既不是《长相思》中“一帘风月闲”的悠闲,也不是《菩萨蛮》“同醉与闲平,诗随羯鼓成”中的闲散,这般寂寥凄楚的环境恰好与起句中的“往事”形成鲜明的对比,对于习惯了前呼后拥、车水马龙、日夜笙歌的词人来说,此时这极目萧条的景色是何等的难以忍受。词人用苔藓满地写无人造访的冷清,用庭院秋风写空旷凄凉的无奈,景色已然寂寞,孤苦唯见深重,词人又尤为悲哀,这样便将人的孤独写得具体形象,将内心的哀伤表达的淋漓尽致。时值秋日,本就是万木凋零,枯索萧瑟之季,词人身在萧条庭院,有高墙围困之,有凋零景色感染之,那哀苦之情便因触景生情而更增一层。在这小院中,秋风吹过,树叶黄落,唯一的绿色就是蔓延生长的苔藓,偏偏那层暗绿却又一直爬到了进入堂室的台阶上,肆无忌惮的彰显出无人问津的荒凉,看着令人心酸。后主在被幽囚后,明明知道没有人愿意来看望自己,也没有人敢来看望自己,可是他却偏偏说“终日”有“谁来”,他是在失望中期盼,却又在在期盼中绝望,这其中的滋味,唯有亲尝才会懂得。纳兰词中有一句“满目荒凉谁可语”用来形容词人此时的心境恰好不过。
用苔藓满地写造访之人极少的还有刘禹锡的《陋室铭》中“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的名句,只是刘禹锡表现的是高逸脱俗,出离尘世,不染纤尘的文人雅趣。而后主在这里写苔藓,说的却是说生活的孤寂,在寒瑟的秋天虽然有这一点绿色,却是长年没有人行走的痕迹,尤增悲哀,有点以乐景写哀情的味道,与岑参的《山房春事二首》中的“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枝花。”有异曲同工之妙。
“金剑已沉埋,壮气蒿莱。”这一句是说横江的铁锁链,已经深深地埋于江底;豪壮的气概,也早已付与荒郊野草,即战争失败,当年的王气消散殆尽化为野草,在这里词人是在悲悼国家破灭、身陷为虏的悲惨遭遇。这两句与刘禹锡的《西塞怀古》中的“王浚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意思相同。这两句是李煜词中极少写战争的词句,尽管已经显得英雄气短,南朝的都城金陵自吴帝孙权以来就曾数次成为都城,时至今日提起金陵,我们依旧脱口而出“六朝古都,十里秦淮”。据史载,公元前333年,楚威王灭越后,就在今清凉山上修筑了一座城邑,因为那时紫金山叫做金陵山,它的余脉小山都还没有自己的名字,楚邑建在清凉山上,而清凉山当时是金陵山的一部分,所以把此城命名为金陵邑。唐代的《建康实录》中明确记有楚威王是“因山立号,置金陵邑”,即用山名作为邑名。由于当年的长江还在清凉山的西麓下流过,金陵邑临江控淮,形势十分险要,所以楚威王选在这里置金陵邑,欲借长江天堑为屏障以图谋天下。而《丹阳记》中云:始皇凿金陵方山,其断处为渎,则今淮水经城中入大江,是曰“秦淮”则点明了“秦淮河”的称由。
金陵古城,历来数朝都是英气勃勃,豪情万丈,而其“王气”更是历久不衰,但是到了南唐这一代,历史却被残忍的改写了,面对北方的军事威胁,后主一味的妥协退让,委曲求全,使得金陵再不有往日的英武气概。宋军自渡江发起战争以来,一路势如破竹,所到之处,几乎战无不胜,因而不到一年时间,便直指金陵,最终逼得后主缴械投降,做了亡国的君主。金陵古城的命运与后主是何其的相似,有过坐拥江山,宫娥簇拥的骄傲;有过颐指气使,群臣俯首的威严;也有过风花雪月,夜夜笙歌的风流,然而所有的繁华与富贵都一起随着古都金陵的陷落而烟消云散,化为了乌有。词人就如昔日孙吴的最后一个皇帝孙皓一样亡国灭家,千寻铁索沉入了江底,一片降幡飘出石头城。“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秦淮河畔的旧时宫苑依旧,明月依旧,然而映照在月光下,倒影在清冷的河水之中,冷的刺骨,即便亭台楼阁依然,却早已是人去楼空,河水之中有楼影而无人影,空虚而又寂寞,就像今夜的词人一般的孤苦。“空照”不仅是在秦淮的楼阁,也更在汴京的后主,无尽的心酸与哀苦。这里“月华”的无限皎洁又与后主那曾经短暂的繁华与历史的嬗变形成鲜明的对比,显示出深厚的人生苦难无常之感与沉重的历史感。
后主曾在词中悲叹“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如今又慨叹“空照秦淮”,后主入宋后总是这么执着地留恋过去,故国成了他解不开的情结,他总是在躲在故国的回忆里不愿出来,对昔日故国的温存无限的留恋,整日沉醉于梦中或是酒后无意识的繁华梦中,只是他忘记了,南唐是在他的手中,是他亲眼看着灭亡的,作为国主,他的确是失败的,没有多少治国才能,有的只是填词作诗挥毫泼墨的闲情逸致,他虽没有治国的经韬伟略,但是若是能够任人唯贤,广开言路,多多听取忠臣将相的意见,顽强的抵抗宋军,或许南唐不会灭亡的那么早,后来在宋朝的顽强抵抗之下,横扫亚欧非大陆的游牧民族灭掉与大宋王朝也几乎用了五十年,而当时的曾在位的皇帝宋徽宗与后主李煜如出一辙都是备受诟病的君主,但是大宋王朝凭借其超人的毅力坚守了近五十年,而南唐却在宋军渡江一年后便只剩下“空照秦楼”的无奈。
当年,面对北方的军事威胁,南朝不乏力挽狂澜之爱国人士,然而后主却是采取了“不从”、“不用”的政策,最终加速了甚至导致了南唐的灭亡。林仁肇是南唐后期最为北方忌惮的名将,然而面对他收复失地、赢得战略纵深的建议,后主却优柔寡断,不予采纳,面对北宋的反间计,后主却是当机立断,立毁长城,不察其权诈,立刻杀死了名将林任肇,致使宋军毫不费力的渡江而过。这位爱国名将林任肇的遭遇与那精忠报国却遭诽谤,含恨惨死的岳飞和袁崇焕是何其的相似啊。
后来又有卢绛预深谋远虑,远见卓识,他意识到南唐国除北宋外的另一威胁------吴越国可能与北宋合理攻打南唐,于是他献计先发制人灭掉吴越国,争取战争的主动权,减少威胁,然而可惜的是后主依旧对这一计策置之不理,不予采纳。再后来,其弟从善被宋军扣留,后主一面是“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的忧愁,一面又是面对北方军事威胁的坐立不安之时,有一位无名商人“上密事,请往信陵烧皇朝战舰。”然而后主固执依旧,“国主惧事泄,不听,商人遁去。”一位普通的商人尚且可以为国为民如此的大义凛然,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然而后主却一如既往的胆小怕事,优柔寡断,弃商人的计策于不顾,直至南唐灭亡。
后人读李后主的词,尤其是他入宋之后所做的词,皆是感觉句句似血迹,读来句句是沉痛的悲凉,然而“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几多愁与“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的凄苦无奈又到底是谁的错?历史变迁,江山易主原本寻常,但是若是家国不幸,遇不上明君,那这改朝换代的脚步只会走的更快。虽然说南唐到他的手里已是气数已尽,无力回天,但是他的做法多少还是寒了那些忠臣良将的心,亦愧对南唐两代君主的心。后世年仅九岁的宋景帝在面对崖山之战的失败后毅然投江殉国,而后主而选择了屈辱的活着,最后被牵机毒药折磨的悲惨死去,撇去后主在词上面的造诣,他的确不是一个合格的君主,与后世的宋徽宗也算是做了陪伴。
后主的词在入宋后达到极致,在“日夕只以眼泪洗面”的软禁生涯中,以一首首泣尽以血的绝唱,使亡国之君成为千古词坛的“南面王”,震烁古今,永世流传。若是当年南唐逃过了灭亡的命运,没有如此深沉的亡国之痛,屈辱之生活的后主是否能写出这般字字读来皆是血的词章,又是否能够有这般沉甸甸的重量和力度。但是一个国家的败亡,用来成就一个千古风流的词客,这代价是否又会太大?
南唐灭亡了,却成就了千古词帝,这历史与文学的较量,到底是谁胜谁负?也许,胜负都不重要了,君不见当年玉楼瑶殿,而今也只是空照秦淮。
空照秦淮,是后主的悲哀,无奈,凄独的悲哀。
对于李煜,我们不可忘记他亡国的耻辱,更不可忘记他对宋词的贡献。
对于李煜,我们不可忘记他亡国的耻辱,更不可忘记他对宋词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