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孙悟空又来找我。
　　 第几次了？每次只要一遇到危险，这猴子就天上地下乱窜四处找帮手，大家都说真不知道这家伙当初大闹天宫的勇气哪儿去了？
　　 但我知道，这猴子并非别人眼中所看到的怕事了。
　　 而是他聪明。
　　 我问过孙悟空，他说，他不想为那个和尚的安危负担太多责任，出了问题第一时间上报，要不然就算你解决了，妖怪又有几个人知道，出了力受了累大家还以为你轻松地陪着公费出游呢。
　　 “这次又是怎么了？”我没好气地撇撇嘴。
　　 猴子一点也不客气，跳到宫前供桌之上，伸手拿起盘中的一只香蕉，“老君，这次非要你帮忙不可了，那火焰山漫天大火，你我神仙之躯都难以忍耐，更何况那和尚凡胎肉体，若非这几天老孙以仙气为他护体，早被烈焰烤熟了。”孙悟空剥开香蕉咬了一口，呜呜囔囔地叙述，“如来只说让和尚到西天，也不让走别路，如果是妖怪倒也罢了，老孙便一棒打去，可如今这大火，水都扑不灭，老孙又能怎样？”
　　 孙悟空很少露出这副无奈之相，只有在我和太白面前才会有的。
　　 在我们面前，孙悟空没有秘密，他知道，我知道，太白知道，他那无往不利的样子只是做给世人看的，世人面前那个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孙悟空，在这里不过是个淘气的孩子。
　　 “我也没有办法。”我两手一摊，“不过你应该知道那芭蕉洞的罗刹女有一把芭蕉扇可扇灭火焰山，为何不去找她试试？”
　　 “别提了。”猴子一脸懊恼，“因为她儿子红孩儿的事，她一口回绝，还一扇子把老孙给扇到小须弥山。”
　　 我忍住笑意，难得有人竟然能让这猴子吃亏。“小须弥山是灵吉菩萨的道场，据我所知，前些年佛主曾赐予其有定风丹，你难道没有要来
　　
　　 ？”
　　 “提起这些更是恼人。”猴子嗤嗤叫道，“老孙拿着定风丹回去，那罗刹女看扇老孙不动，就直接关上洞门，老孙化作蟭蟟虫隐身茶中，
　　
　　 被那罗刹女喝入腹中，百般折腾她才愿意交出铁扇。”
　　 “那你还来这儿做什么？”
　　 孙悟空差点就哭了，“那是把假扇子，火越扇越大，险些烧到俺老孙。”
　　 我再也忍不住大笑。
　　 孙悟空的脸色渐渐铁青。
　　 我强忍住笑，正色道，“我也灭不了那火焰山之火，那是你昔日大闹天宫之时踢翻我兜率宫八卦炉之故，如今我也没有办法。”
　　 “唉。”猴子叹息道，“谁想到当日一时激愤做下的错事却还要自己来善后，我只是看到那罗刹女的芭蕉扇才想到你这儿也有一把相同的扇子。”
　　 我面色大变，“没有。”
　　 “什么？”猴子没有想到我会忽然发起脾气，在天界，脾气最好的人就是太白金星，第二的就是我。
　　 我深吸一口气，也想到自己失态，想不到都过了几百年还是忘不了，“那芭蕉扇乃太阳精气所化，三十万年才会长出四对阴阳芭蕉叶，能制成芭蕉扇的更少，我这一把是阳，拿去煽火只会让火势更大。”
　　 孙悟空一脸疑惑，“那罗刹女……”
　　 “她那一把是阴。”
　　 “哦。”孙悟空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尾音，一脸坏笑，“三味真火，怪不得上次观音菩萨来的那么及时，收走了红孩儿，是你的意思吧？”
　　 “滚。”我笑骂道。
　　 “哈哈。”孙悟空大笑，“敢对老孙说这个字的，你是第一个，不过老孙不和你计较了。”
　　 我抬脚去踢孙悟空，孙悟空一个筋斗躲过，顺便驾云离开。
　　 很远，还在传来他的笑声。
　　 猴子，果然很聪明，他仅仅看到了一个芭蕉扇。
　　 童儿欠身道：“师祖，该要炼丹了。”
　　 我挥动拂尘，一阵怅然。
　　
　　 二、
　　 多想没有成神的时候，我有世人不了解的神通，世人便尊我为神。
　　 但我知道，我差得很远。
　　 也很近。
　　 我所欠缺的，只是一个成神的机缘。
　　 机缘。
　　 那是个机缘。
　　 她，就是机缘。
　　 我爱。
　　 有爱，便为人。
　　 所以我选择离开。
　　 成神，真的那么重要吗？她绝望地问。
　　 我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
　　 一起半年多，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那一年，多久了？
　　 “就算你不要我。”她顿了一下，“难道你自己的孩子也不要么？”她的声音轻若蚊蝇。
　　 “什么。”我如被雷击。
　　 却因此被羁绊了两个月。
　　 “孩子叫什么名字呢？”她笑的无邪，仿若看不到我心中所想，只有眉梢尽头一簇，却隐藏了无尽的担忧。
　　 我不答，望着满山火红枫叶。
　　 火红。
　　 她娇艳。
　　 热情如火。
　　 “叫红吧。”我抬头看着枫叶，轻声道。
　　 她轻轻从后面抱住我，头贴在我后背。
　　 “你会离开？”她笑着问。
　　 我点点头。
　　 “以后孩子没有父亲，受人欺负了怎么办？”她的声音还是笑着的，但泪水湿了我后背。
　　 “我以本命真元赐予他操纵火焰之力，他不欺负别人已是万幸。”我苦笑道。
　　 她咯咯笑了，松开我，走了几步站到我面前，“如果红欺负我呢？”
　　 我扶着她肩头，这么近距离地观望。
　　 我心中不忍。
　　 我张口吐出一把扇子。
　　 “此芭蕉扇乃太阳精气所化，是上古神人炼制而成，世间仅有两把，我手执一把为阳，这一把送给你防身。”
　　 她不接。
　　 “真的要走吗？”再掩饰不住心里的绝望。
　　 “我要成神。”我说。
　　 很久以后，或许是一年，或许是更久。
　　 还是爱的吧，我想，不然，怎么会将珍逾性命的芭蕉扇送给她。
　　 那天深夜。
　　 我站在山顶，看到她在半山狂奔。
　　 他们逼你成亲吗？我掐指算后，一阵冷笑。
　　 放弃吧。
　　 我知道她是来找我。
　　 只是，挺着大肚子，又是深山。
　　 寂夜的深山。
　　 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逃掉。
　　 这些年我已习惯夜晚不眠，因为夜晚，更能感受天地灵气。
　　 今夜，已经是我成神的重要时刻。
　　 她不能像我一样可以不受白天夜晚时间空间的阻隔，士兵还在身后。
　　 很多士兵。
　　 她一脚踏空，掉下深山。
　　 一声惊呼，伴随着士兵的呼喝。
　　 我心念一动，却没有出手，此时头顶紫云已到，若我放弃，就要再等三百年。
　　 她掉下去了。
　　 心死的感觉，仿佛夺走了我最深爱的东西。
　　 神仙是没有心的。我说。
　　 我不敢放弃，紫云盘踞头顶，几百名士兵远远看到这一奇像，无不跪下祈祷。
　　 我闭上眼睛。
　　 心痛，剧痛，心浮起来，在半空剧烈颤动，疼痛欲裂。
　　 还爱的吧，不然，我的心怎么会痛。
　　 跳动的心在抗拒紫云的吸力。
　　 怎么会，这么久？我半跪在地上，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落。
　　 不可以没有心。
　　 那样，我还怎么去爱。
　　 “天规。”浑厚的声音从云中传来。
　　 我抬头，紫云中浮现一张威严的面孔。
　　 “放。”云中的声音再现。
　　 “不。”我嘶吼。
　　 “既放不下，何能成神？”紫云飞速散去，吊在空中的心也扑地回到身上。
　　 我一身冷汗，猛的惊醒。
　　 刚才拿是真的吗？成神的机会，就这么逝去了吗？
　　 我怅然抬头，蓦然发现远远地又飘来一朵紫云。
　　 我顿时明白，刚才的一幕就是成神的考验，只是我没有出手，那就算是通过了。成神，就必定要经历这样的考验吗？还是，每个人成神，都要放下自己最心爱的东西。
　　 “成神时机已到，你可放下？”竟然还是刚才梦中的声音。
　　 我不敢置信，刚才那个，是梦，还是真的？
　　 如果是梦，为什么那些士兵还在崖边喧哗，如果不是，刚才那朵紫云是什么？不只是考验吗，还是，一切都是真的？
　　 我知道，成神机会稍纵即逝，若我现在去救她，自己成神必然再无机会。可如果成神，没有心的人，又怎么去爱，又怎么去救她。
　　 我开始后悔刚才为什么没有出手。
　　 “可放下，速做决断。”
　　 我艰难地抖动一下喉咙，“放下。”
　　 紫云将我笼罩，心在半空停顿一下，飞速被收入云中，白云缥缈，离地飞升。
　　 “这是？”我惊异地四周打量。
　　 金碧辉煌，云雾缭绕。
　　 天宫，一片死寂，并不如想象中美好。
　　 我试着挥动手臂。
　　 浑身精气弥漫，仿佛使不完的力量。
　　 “自今日起，你便为此兜率宫之主。”
　　 没有心了吗？我的手伸向胸口，果然没有。
　　 可为什么，还会牵挂。
　　
　　 三、
　　 第二天。
　　 我驾云落入凡间。
　　 我要去找她。
　　 皇宫里，两个男人守在她旁边
　　 “她已经死了。”一个头戴皇冠的男人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不信。”另一个男人一脸坚毅，盘膝坐在她旁边，拳头紧握。
　　 她要嫁的，就是这个男人？
　　 他要死，我下定决心。
　　 “有一个办法，可以救他。”我一挥拂尘，落在殿中。
　　 “什么人？”皇冠男子没有慌乱。
　　 “嘭。”那个坚毅的男子头都没有抬，挥手对我就是一拳。
　　 我瞬间出现在男子身后，却在刚才的位置上留了一个虚体。
　　 只是一拳，虚体粉碎。
　　 我有些心惊，这样的力量，哪是凡人可以拥有的，虚体是我成神之前的肉身，虽然只是幻影，也绝不是凡人可以轻易击破，凡间什么时候出现了这样的高手。
　　 “鸠摩，住手。”皇冠男子吼道。
　　 坚毅男子恨恨地收手。
　　 皇冠男子拱手道，“仙长刚才所说有办法可以救小女，不知所指何为？”
　　 “说也简单，离此向北三百里的青冥山上就有离仙草，可生死人，肉白骨。”
　　 皇冠男子面有难色,“可青冥山据说是魔界入口，离仙草更是长在魔界之中，
　　 若欲进入，必先成魔。”
　　 “竟有此事？多谢仙长。”鸠摩惊喜道，“那我自当一往。”
　　 鸠摩对我一抱拳，转身离去。
　　 三日后，鸠摩去了青冥山。
　　 是我站在山头看着他进去的。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鸠摩。
　　 换做是我，我是没有那种勇气。
　　 若不然，她不会死，我也不会成神。
　　 我不知道魔界发生了什么。
　　 我只知道从那一天，魔界大乱。
　　 再次见到鸠摩的时候，我有些不认识了。
　　 鸠摩头生双角，鼻孔穿环。
　　 但我知道，那个人是他，也只有他，才有如此坚毅的气魄。
　　 他成为魔界之主，率领魔界众妖对抗天庭。
　　 混铁棍插在地上，地动山摇。
　　 我叫牛魔王，他说，大力牛魔王。
　　 于是李靖败了，哪咤败了，杨戬败了，巨灵神败了，四大天王败了……
　　 混铁棍在手，他就是无敌战神。
　　 太白去传旨，欲招安他，却被他一脚踢回来。
　　 “老君。”玉帝惊慌失措，“速去传旨，册封牛魔王为平天大圣。”
　　 我忽然有些嫉妒，我修行几万年才得来如今地位，却被一个反上天庭的妖邪与玉帝齐名。
　　 牛魔王哈哈大笑，将我手中的圣旨扯得粉碎。
　　 他在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这就是神仙么？”他说，“一群欺软怕硬的废物。”
　　 他一步步向前，我却没有退。
　　 一同来宣旨的随从瑟瑟发抖。
　　 我看着他，眼里却只有悲哀。
　　 他离我很近，定定地对看。
　　 我知道，我已不是他对手。
　　 他漆黑的脸孔，长长的睫毛，不过，是一双牛的眼睛。
　　 他的眼中有泪，透彻明亮。
　　 看着我，他忽然笑了，带着泪水的笑。
　　 “铁殊。”他忽然说，“这就是铁殊一直深爱的男人么？”
　　 铁殊吗？我暗道，她的名字是铁殊吗？
　　 他对我说，“你很不错。”
　　 转身，忽然一拳打在我脸上。
　　 “但铁殊不值。”他怒吼，抓起混铁棍，向前一指，“杀。”
　　 数百万妖众直扑上来，我已不想反抗。
　　 “老君快退。”云中隐藏的神将齐齐现身，杨戬，哪吒，巨灵神几人挡在我身前。
　　 这样的平原，不利于妖怪作战。
　　 天界的战车根本不是他们修炼多年的身体可以对抗的。
　　 但因为牛魔王的一句话，他们依旧在战斗。
　　 “退。”百万神魔的战场，牛魔王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一个妖怪的耳中。
　　 于是，有妖怪不断接替断后，妖怪们竟然有序地后退。
　　 “杀。”杨戬一挥手中战戟，乘胜追击，指挥身下战车冲了上去。
　　 虽然没有人是牛魔王的对手，但人多势众的优势还是很明显的。
　　 千军万马中，妖怪们静静地站立在牛魔王身后，只视面前冲来的神将如无物。
　　 果然，牛魔王张口，身体陡然猛涨十数倍，从口中吐出一把巨大的扇子。
　　 “芭蕉扇。”我惊呼一声，“快走。”
　　 但已经晚了，呼呼风声中，神兵神将前冲的势头猛然被刹住，然后在昏黄的飞沙走石中倒退着急速后飞。
　　 她竟然把芭蕉扇也送给了牛魔王。
　　 不然，牛魔王肯定不会知道操纵口诀。
　　 我凄然一笑，是了，我如此负她，她又怎能不心伤，牛魔王自身成魔，为她寻来离仙草，她又怎能不倾心相许。
　　 芭蕉扇，我伸手取出自己的扇子。
　　 一阴一阳，阴阳相济，若双扇联手，风火相连……
　　 我不敢再想，若是修仙，她还是有机会的吧？
　　 数十万神将连上战车都被扇飞。
　　 我拿着扇子，顶着逆风，一步步向牛魔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