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没有彩排。即兴活着是常态。
　　 也没有先知先卜提前预言人的际遇。否则，人和人可以绕开一些错爱，彼此把自己的人生捋成直线。
　　 刘广运死了。都说刘广运是酗酒致死。据知情的人说，他是把酒里掺兑了过量的毒药，才在酒醉欲仙的状态下，魂魄飞离了苦乐混杂、悲喜交加的俗世的。
　　 刘玲珑接到噩耗时眼圈一直想红。可是不敢太明目张胆。丈夫方如华对自己一直很好。他一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大小伙子，又有大学文凭，长得又有几分帅气，愿意和自己真心过下去，实在不该踢腾日子。想到自己后半生的安稳，她没敢大放自己的悲伤，偷偷抹掉那些自己硬滚下来的泪珠。塞了三千元钱给儿子刘双庆，让他回去料理刘广运的后事。自己仍然装着若无其事，但是神情恍惚的厉害。她就让方如华去送女儿方百惠去上学，自己推说头疼，到床上躺着。往昔如过江之鲫，翻滚蹦跳，把脑壳塞得满当当的。
　　 刘玲珑出生时，村里来了一个活神仙。那神仙给人打卦算命，准到能把来者的眼珠子惊出来。那时，刘玲珑刚刚牙牙学语。娘抱着让算命的给“查关卡”，即请算命先生给预测一下小孩在成长的过程中遇到的麻烦，好提前策划趋吉避凶的谋略。算命先生要了生辰八字，掐着手指数了一阵子丑寅卯，验算了一阵子五行相生相克，得出一个结论：这个小孩无风无火顺顺当当地长大。娘大喜，多赏了先生钱，得寸进尺要先生顺势给算一下命。先生先是推辞，说小孩不到年满十八岁，不应该算命，因为小孩命局不定。娘虽无奈，但是害怕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活神仙，便苦苦哀求。那先生终究心软了，大概也抵不过那叠钱的诱惑，就开了金口。先生从排大运、查三关开始，说了一车八抬筐话，让人云里雾里地记不住，但是娘却记住了那句话：这个小孩不寻常，长大后非富即贵。
　　 非富即贵，也许就是差一小截即为娘娘命。说着小女孩不如小男孩欢喜人，但是有个富贵命在那里横艮着，受宠也不亚于小男孩。况且她的下边，一连三个弟弟。周围的人都说她的命好，开了个好头。娘拿着她和她三个弟弟一视同仁。到了上学的年龄，就让她上了学。
　　 刘玲珑的父亲在乡里的农技站上班。老婆孩子一堆，都要靠他养活，压力很大。他上过学，脑子活络，钱不够用，就先自己制钱。制钱需要机器，没有，他就利用自己会画画的优势，一有闲暇就对着一些颜料和纸张琢磨。他竟然用笔画出了几乎以假乱真的一角两角的钱，拿到集上去流通，那钱无脚竟然也能走千家。
　　 纸里终究包住不住火。刘玲珑的父亲自制的纸币还是露馅了。他干兄弟的老娘住了院，缺钱。干兄弟没钱就找他借，他就把自己刚刚制好的一元、两元的钱全给了干兄弟。干兄弟到医院交钱，那个眼尖手馋的账房一下子看出了端倪，就报了警。干兄弟全招了。
　　 投机倒把要坐牢。制钱的罪过不轻，被判刑十五年。
　　 爷爷奶奶就是那年一块喝了卤水。一家八口一下子精简到五口。
　　 刘玲珑的父亲进去了。财源一下子断了流。娘几番哭天抢地，最后确定了养家的门路，给人说媒拉纤，收点好处勉强度日。
　　 那年，刘玲珑九岁。上小学三年级。村里小学只有一个公办的老师姓严，是个白了毛的矮个子老头。那个老头很不规矩，和村里的很多媳妇眉来眼去的。后来那个老白毛色胆包天，一连猥亵了十二个女孩。刘玲珑就是其中的一个。
　　 受害的人家都选择了装聋作哑。害怕事情传开，名声不好，女孩子大了也不好说婆家。受害人的隐忍纵容了恶魔的兽行。那个老白毛终于放开了手脚做恶事，色胆爆炸，坏心流脓，把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奸杀了。
　　 老白毛被枪毙了。村子里的人议论一阵就一阵风过去。很多人并不刻骨铭心地恨那个丧心病狂的老白毛。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这个以贫穷为主流的村庄，很多人莫名其妙地怀念那个“挨千刀”的老白毛。有个妇女毫不脸红地当众说：“老严待人真好，那样和气！要不是几个小死嫩娘，老严死不了。”那个妇女妯娌家的女儿，也是在被害之列，妯娌气愤不过。两个妇女就当街扭打起来。
　　 刘玲珑就是那年冬天辍学的。她在家看着三个弟弟，娘到后庄说媒。临走的时候，娘给弄得玉米穇子锅贴，放在大锅里。后来凉了，那玉米穇子饼子吃着拉嗓子，咽不下。刘玲珑估计娘一时半会儿的回不了家，就用泥瓦水壶煮鸡蛋。鸡蛋煮好了，刘玲珑把鸡蛋捞出来，把鸡蛋摆在磨台上。磨台上有雪，鸡蛋藏在雪里凉得快。
　　 没等鸡蛋下肚，娘回来了。娘的震怒非同往日，一手揪住刘玲珑的头发，一手拧着她的大腿肉，一时间感到了天昏地暗。她索性鬼哭狼嚎。但是娘拧着肉的手开始转圈，她只顾着疼就有些顾不上哭的声调了。
　　 娘办了她就开始办大弟弟。她得了空夺门而出，使劲往东跑，她记得过了东边那条河，就是父亲工作的农技站。跑到河边，她才想起来，父亲已经不在那里了。娘说；“那个坏死尸，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吃白馍听戏去了。”
　　 刘玲珑就在河边呜呜地哭。她就在这河边上，遇到了十岁的刘广运。
　　 刘广运从河东涉冰而来。他说去给姥姥送卤水做豆腐。他问刘玲珑为什么哭，刘玲珑不好意思说嘴馋偷煮鸡蛋挨了打。她就说“不用你问。”刘广运偏偏不走，还从地上撩起雪沫逗她，刘玲珑被逗笑了。她也从地上抓起雪还击。刘广运很夸张地躲避着。地上的残雪要被笑声暖化了。
　　 河边相遇，是刘玲珑第一次见到刘广运。两人再次见到，就是在东河的沙滩上看电影，两人不期而遇。那是个火热的夏天。
　　 再次相遇，刘玲珑已经十八岁。那晚的电影是越剧《追鱼》。看的人很多，好位置已经被人占完。看正面偏得太远，银幕上的人物形象变形严重。刘玲珑就去看反面。银幕的反面寥寥的几个人，大都是在那里乘着凉说说话，没有多少专心看电影的。灯光也暗。刘玲珑看见一堆高高隆起沙丘，就一腚坐了下去。不料那堆沙里一声惨叫，把刘玲珑吓得立马滚到一边。
　　 原来那堆沙是刘广运伪装起来的。开始演的《追鱼》，他不喜欢看，但是又舍不得第二部《英雄虎胆》，就先到反面睡觉。他用沙把自己埋起来，用杨树叶子盖着自己的脸，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突然梦到一个狗熊扑来，他一个鲤鱼打挺惊醒了。
　　 开始的时候是不依不饶。后来刘广运说起自己的姥姥家，竟然和刘玲珑的村子紧邻。两人还认出小时候在河边打过雪仗。两人越说越投机。最后连《英雄虎胆》也顾不得看，两人躲到远远地地方，两人私密去了。
　　 接下来是多次秘密接头。那时候男女之间搞对象，虽说不用族规沉塘，众人口诛唾沫淹是免不了的。男女二刘一旦相遇，却像两块磁铁响一声就吸到一块了。
　　 一个黄昏，刘广运涉水早早埋伏到青纱帐，等待幽会。偏偏刘玲珑的表妹来了，留宿家中，不方便前赴约，急得嘴上跳燎泡。刘广运在庄稼地里被蟋蟀蚂蚱蚊子等活物任意挑逗，身上都起了红疙瘩。后来他就索性潜伏到刘玲珑的村子，等在一盘碾台前。找了一个可靠的小女孩前去通消息。
　　 那是一个月明星稀之夜，两个人在碾台上突破了男女的最后一道防线。
　　 秋风凉的时候，刘玲珑的身子就开始不掩人耳目了。村里有些嘁嘁喳喳指指点点。闲话传到娘的耳朵里，娘先是和人家打了一场死仗。然后回到家审问。一问，她就招了。
　　 娘没敢发泼。只是让她赶块把刘广运找来，哭骂了一通，让刘广运回家对大人说，找人来提亲。刘玲珑倒是不急着出嫁。她就是一门心思想吃猪血。但是没有。就对刘广运说了。
　　 刘广运的二哥刚刚娶了媳妇，家里能换钱的东西比洗了都干净了，还欠了一圈帐。刘广运和娘说了刘玲珑。娘说：“你还小，先别急着巴结媳妇。攒攒钱还还账。”刘广运就对娘说：“找的那个比二嫂好看多了。”二嫂是远近都闻名的一枝花，比她更俊的女子有吗？娘的好奇心被挑起来了，说领来看看也行。娘摘了黄瓜洗净了等着，还特地到集上买了些猪血块和芫荽，等着熬血豆腐汤。
　　 新媳妇也踊跃地前来拾掇这个那个的。刘玲珑来了，刘广运的娘见了刘玲珑，第一面就不喜。她说刘玲珑“一把攥着两头不出”，她说二嫂：“高高的个子门前站，是活不干也好看。”别别扭扭地留着刘玲珑吃饭。那碗血豆腐薄汤淡水的，远不及二嫂的那碗实在。
　　 吃完饭，新媳妇和娘在里间嘀嘀咕咕好长时间。然后新媳妇避开，娘把刘广运叫进去，对他说：“她牢里有人，这还是个破鞋，不能娶。”刘广运追着问什么样的女人不是破鞋，娘就拿了一双已经穿得露着两个脚大拇指沾满泥巴的旧鞋，扔到地上，说：”你要是不嫌脏你就硬穿！“刘广运的心情就很磕碜。
　　 在送刘玲珑回去的路上，他一直情绪低落。刘玲珑嘤嘤地哭着。走到那年雪地相遇的地方，两人的脑子里都跳出了美好的情节。刘玲珑伏在刘广运的肩上啜泣，刘广运的英雄之气被眼泪激活了。他紧紧抱着刘玲珑，决定非她不娶。他觉得都是二嫂处于嫉妒，才在娘的面前造谣生事。他说：”别让我调查出事，要不我给吆喝得四邻八庄都知道！“
　　 是那个该死的老白毛做的孽！刘广运知道自己的二嫂也被老白毛流氓过，就幸灾乐祸地告诉娘。娘让他千万别胡说，人家二嫂的哥哥现在是公社书记。要是得罪了人家公家人，人家可不饶。娘她了口气，说你二哥把家里搜刮得干干净净了，也没有房子住，你说怎么办？
　　 刘玲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肚子已经吹起了气球。刘广运的父母勉强同意两人的婚事，但手里拮据不好操办。还是刘广运的鳏夫二叔发话，他搬到厨房，把自己的三间屋让出来给刘广运结婚。他喂的两只山羊卖了，值班了一点床上用品，就让两个年轻人组成了家庭。娘说比过去的童养媳手续都简便。只等两人的年龄一到，就去领结婚证。
　　 刘玲珑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一个取名刘双庆，一个取名刘双贺，两个儿子的脖子后边都有一个红红的圆圆的类似印章的胎记。二嫂逢人便说这两个小孩有门道。有人就不怀好意地说，从哪头说都是姓刘的人。弄得人心里怪不舒服的。刘广运就把第一次的日子追忆了一下，想起碾台上的情节，就把准确的时间告诉了娘。娘掐指算了算日子，这两个孩子早出生了十六天。娘说不用疑忌，你看这两个孩子的马宝眼皮，鼓鼓的不随你吗？刘广运想起自己看过的一本小画册，名字好像叫《三滴血》。学着上边检验亲子关系的方法，他就用针扎破两个孩子的手指，也扎破自己的手指，也取了三滴血，把三滴血放到一个杯子里，那三滴血很快抱成一个团，最后都互相相溶。刘广运喜极而泣，他坚信自己的儿子绝对纯种。他摇了摇滴入三滴血的水杯，一饮而尽。
　　 刘玲珑无端受了猜忌，气愤不过，大哭一场，伤了奶水。两个刚刚出生不久的娃娃，就靠着叔公公养的奶羊，挤奶哺育，倒也长得白白胖胖。
　　 刘广运成家了，却立不起业来。分了地，他种的地里稀稀落落的庄稼，黄啦吧唧蔫啦吧唧没有茁壮庄稼的气色。有亲戚介绍他去帮人家孵小鸡，他几把火给人把炕烧烫，满炕的小鸡死于非命。他开着姑家的拖拉机，把一个走路的妇女送上西去之路，让自己的表弟没了双腿，自己也折了一只胳膊。
　　 刘玲珑四处借钱，但是人情淡薄，遇到事情就知道。她无数次蹲在当初与刘广运雪地初遇的地方嚎啕大哭。天上的飞鸟与流云都很自由地避开了惨凄的哀嚎，独留人间的冷暖在那里发酵。
　　 刘广运的二哥借了大舅子的阴凉，在公社食堂工作，月月有进项。日子过得不错。但是二嫂是个搅女人，她愿意拿着人家的悲欢当玩具。摆好了隔岸观火的架势。好在二哥买菜时有些外快，有后手。偷偷给了三百元钱。弄点钱就赔给了死者。人家还来把仅有的半瓮粮食拉走了。
　　 日子山重水复了。
　　 二嫂的二哥来给二嫂的女儿送祝米。人吵吵嚷嚷的，就信步出了门，到了刘广运家。他家没有院墙，用秫秸围了个圈，养了几只小羊。小羊很是可爱，咩咩叫着，很欢喜。
　　 二嫂的二哥是个包工头。他零零碎碎地听姐姐说过婆家的事。他走进刘广运的家，看见敞着门，就一步闯进门去。
　　 刘玲珑刚被小孩尿湿了裤子，正在换衣服。
　　 紧接着二嫂的嫂嫂紧随其后。
　　 就像说书唱戏，一桩风化案酿成。二嫂的嫂嫂大骂刘玲珑勾引有妇之夫，冲过去撕乱了衣服。闻声而来的刘广运看到了凌乱的场面，二嫂的二哥百口莫辩就用耳光说话，把寻死觅活的老婆扇服。二嫂不顾月子里需要静养，当着众亲友的面，从老白毛讲到圆房仨月生孩。前因后果陈年老事，整合出一个潘金莲。刘玲珑悲愤交加，就跳了水井。幸亏打捞及时，才免过一死。
　　 娘的作用就是孩子受屈时能够冲锋陷阵。刘玲珑的娘领着还没成人的三个儿子打上门来。
　　 她跳着跳，替女儿说着委屈。她说：”你们以为弄死了她没人找狗皮吗？别忘了，她还有个坐监狱的爹！“
　　 坐监狱是把杀手锏。据说坐过牢的，出来自然有三分杀气，那杀气就是瘆人毛。刘玲珑的母亲进退拿捏地很到火候，两家刘并没有产生火拼的局面。还有恩似父母的刘家二叔在打圆场。最后，刘玲珑撇下两个小儿子，回娘家暂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