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陈盈盈又做梦了，她又梦见自己和弟弟陈星星坐在草地上。天是那么蓝，草是那么绿，姐弟俩商量着脱下鞋子，去河里抓小鱼。小河清可见底，小鱼和蝌蚪一群群地游来游去，姐弟俩刚要下水，奶奶一大嗓子喊过来，他们赶紧收回了小脑袋。奶奶瞪着大眼睛，眼神凌厉，姐弟俩灰溜溜地跟着奶奶回家吃水鸡蛋。
　　 “星星，你跟谁最亲呀？”奶奶端着半碗金灿灿的水鸡蛋问孙子。
　　 “跟我妈。”星星回答得干脆。
　　 “滚你个小龟孙，不给你吃了，回你家吧！”
　　 星星头也不会回，真走了。
　　 “盈盈，你跟谁最亲啊？”奶奶又问孙女儿，她坚信这个跟着自己长大的孙女，会给她一个满意的答案。
　　 “跟我妈妈呀。”盈盈眨巴着大眼睛，回答也很干脆。
　　 “除了你妈妈，还有谁？”奶奶眼巴巴地望着盈盈，希望得到想听的答案。
　　 “没有了，就我妈妈一个。”盈盈垂着长长的睫毛，依然没有动摇。
　　 “你仔细想想，还有谁！”奶奶拿着打枣的竹竿，敲着地面问。
　　 “真没了，就我妈妈一个。”盈盈迎着奶奶的目光，依然没有丝毫改变。
　　 “你俩就是来气我的吧？”奶奶再也忍不住了，忽然嚎啕大哭，一把鼻子一把泪。爷爷回家了，邻居金木奶奶牵着孙子陈升升也来了，院子里热闹起来。一只母鸡受了惊吓，咯咯嗒嗒叫着飞出了鸡窝。奶奶哭着说，下多少蛋也不给这俩暖不热的小白眼狼吃了。金木奶奶听了前因后果，哈哈大笑起来，说盈盈的奶奶跟孩子一样。俗话说天上下雨地上流，孩子把娘放心头，你个老婆子瞎跟自个儿找气受。说着拉着盈盈奶奶的手，回堂屋子里头说宽心的话儿了。陈升升奶声奶气地喊着盈盈姐，走到盈盈跟前，牵起她的手，央求她教他丢沙包。
　　 陈盈盈醒了，脸湿湿的，枕头也湿湿的。窗外，依然漆黑一片，女儿呼吸均匀，睡得正香。陈盈盈再无睡意，披衣而起，回味着刚才的梦境，思绪飘飘。
　　
　　 二
　　 陈星星坐在草地上，看姐姐陈盈盈写生。盈盈望着前方，使劲眯着眼睛，眼前仍然有些模糊。星星说：“姐，我去车里给你拿眼镜吧？”
　　 “我才不要戴眼镜呢，我的睫毛以最美的四十五度上翘，戴上眼镜怎么能显示出我的美？”盈盈摇头拒绝了弟弟的好意。
　　 “姐，你看，你看，那边有个长腿美女，赶紧画下来吧！”陈星星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激动起来。
　　 “什么眼神儿？那也叫美女？跟长荒的稻草人似的，弟，你的审美观是不是有问题？把目光收回来，看看你身边儿的这位。”盈盈说着开始眨巴眨巴大眼晴。
　　 “姐姐，人家可是比你高啊，人家得有一米七吧？”
　　 “要不是你小子，我能这么矮？在我刚刚一岁半的时候，你就不合时宜地出现了。要不是你着急慌忙地来，我说啥也得长到一米六五，赶紧地，赔我三公分。”陈盈盈说完，拿起画板在弟弟的头上咣咣乱砸。
　　 “妈，你闺女今天又砸我头，她老是欺负我，怪不得我学习不好，都被她砸傻了。”陈星星刚踏进门就给母亲王慧琴告状。
　　 王慧琴赶紧说女儿：“可不敢砸头啊，砸傻了净是祸害，下次砸他屁股，屁股肉多，又皮实。”王慧琴不敢得罪女儿，老觉得自己有把柄在她手里。稍微批评她几句，女儿就会坐下来跟她掰着手指头，算算她吃了自己几个月的奶。她觉得确实亏欠了盈盈，在她刚满六个月自己就怀孕了，没有奶水饿得她哇哇哭。盈盈不吃奶粉，婆婆抱着她满大街找奶吃，她还认生，后来婆婆用面汤把她灌大了。
　　 女儿小时候特别依恋自己的怀抱，不肯和奶奶睡。她总是说奶奶有老婆儿味儿，她闻着不舒服。盈盈宁肯睡在她脚头儿，抱着她的脚丫子取暖，也不愿意睡在奶奶床上。后来盈盈读小学了，让她和姥姥睡，她又死活不干，她说姥姥老向她宣传封建迷信，原来姥姥喜欢给她讲狐仙的故事。盈盈不喜欢跟奶奶睡，不喜欢跟姥姥睡，更不敢自己睡，她怕老鼠。她觉得老鼠会在她熟睡的时候舔她的脸，她怕老鼠馋了啃掉自己的鼻子。姥姥告诉她，她的村子里就有个男孩，夜里被老鼠啃掉了鼻子，长大后没有姑娘肯嫁给他，他就出家做了和尚，可是因为没有嗅觉，做的饭菜一直很咸，经常被师傅体罚。
　　 是啊，孩子总是依恋母亲的。
　　 陈星星生下来就成了爷爷的眼珠子，他总想孙子和他睡一块儿。可是陈星星只要睡在爷爷的床上，第二天总会在床上画个地图。和妈妈睡一张床上，却总是一觉到天亮。
　　
　　 三
　　 盈盈从梦中醒来，枕头哭湿了一片。老公陆续轻轻拍打她的背，盈盈又是一阵呜咽，陆续将她揽在怀中，轻声安慰：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一切都要向前看，咱们还有小朶，她需要一个开心乐观的妈妈。
　　 盈盈回忆刚才的梦境：梦里的爷爷胡子花白，正拿着打枣杆围着老枣树转。院子里菊香阵阵，蜂飞蝶舞；奶奶和金木奶奶以及另外两个老太太，坐在梧桐树下打纸牌；母亲和本家二婶子、也就是升升的妈妈，俩人拿着虎头鞋的花样，认真地比对；星星和升升用鞭子追打着木陀螺。
　　 盈盈说饿了，星星和升升也直喊饿。妈妈赶紧站起来，系着围裙，奶奶说鸡窝里有鸡蛋，多弄几个荷包蛋。升升妈妈也搭把手儿，不一会儿三碗手工鸡蛋面就做好了。仨孩子吃得喷香，还一直笑啊笑。
　　 梦中的时光很跳跃，童年与少年时代交错。模模糊糊中，盈盈和星星都已经成年。星星好像在举行婚礼，新娘披着头纱，盈盈怎么都看不凊楚她的脸。盈盈一低头，忽然发现穿婚纱的竟然是自己，新郎陆续站在不远处对着她笑。爸爸西装革履，还戴着眼镜，那眼镜还是盈盈用第一个月的工资买的。爸爸牵着她的手，走向陆续，非常缓慢，盈盈感觉到爸爸的手流着汗，却冰凉冰凉的。
　　 陆续笑着，望向她，盈盈感觉到手指上一片温热，又化作一片冰凉，她知道爸爸哭了。忽然，四周一片黑暗，空气凝固，爸爸不见了。盈盈光着脚丫，又变成小女孩的样子，扎着羊角辫儿，坐在门口儿哭着喊叫：“爸爸，爸爸……”她睁开眼时，枕头已经湿了一片。
　　 梦有些混乱，但最后那个场景，盈盈是有这个记忆的。盈盈的记忆片段，非常早，虽然很多事情记得模糊，但有些片段，却异常清晰。小时候她宁肯睡在妈妈脚头儿，也不愿睡在奶奶身边。尽管奶奶非常干净，盈盈仍然能闻见一股头油味儿，盈盈记得妈妈用的洗头膏，用塑料盒装着，像蛋黄的颜色，闻起来香香甜甜的。有一次她受不了香味儿的诱惑，悄悄打开袋子，用手指轻轻蘸了一下，然后飞快放进口中；紧接着，她又咧着嘴儿，皱着眉头，使劲吐出来。原来闻着又香又甜的东西，口感却苦涩难忍。
　　 盈盈轻易不见奶奶洗头，偶尔见到，也总见她用皂角来洗，洗完之后，她用竹篦子再把头发梳几遍，盈盈说奶奶有个老太婆味儿。
　　 盈盈的一句老太婆味儿会刺痛奶奶，奶奶会变得盛怒。老太太爱美，美极了一生，年轻时一双大眼，不怒自威，皮肤雪白，一尘不染。她是家道中落的大家闺秀，与盈盈爷爷成亲讲就的条件：不下地劳作；不经风雨；十指不沾阳春水，还要掌管家中细软。盈盈记忆中，爷爷抽旱烟，毛毛分分都要给奶奶报帐；盈盈还记得，每当太阳西斜，一个系着白围裙的姑娘来村儿里卖豆腐脑儿，爷爷每天给奶奶端一碗，他自己却只喝奶奶剩下的。
　　 就这样一个被宠坏的老太太，六个儿女两个儿媳面前不怒自威的老太太，却常常被小孙女儿挑战极限。她发怒的时候，盈盈躲她远远的，像小尾巴一样跟在爸爸身后。晚上睡在爸爸床上，等待因忙碌而晚归的爸爸，一直等到熟睡。第二天，天朦朦亮，爸爸就出差了，一走数日，醒来后的盈盈会坐在门口，哭着喊着找爸爸……
　　 一个月后，爸爸扛着行李回家，盈盈却总也喊不出口爸爸俩字儿。爸爸用大手轻轻摸下盈盈的头，笑得很暖。
　　
　　 四
　　 盈盈开着车，回家看妈妈，一路走来，开得小心翼翼。一个个拐弯处、小胡同口的电线桩上，贴着一些小广告，每个堵车的地段，盈盈都会看到一两张。盈盈想现在的世界真奇怪，已婚女出轨求子都敢贴在大街上，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回家的必经路口，盈盈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陈升升。看他身边搁着一个大行李包，手里还提一个行整箱，看样子是从外地打工回家了。
　　 看到陈升升，盈盈的手开始发抖，腿也开始抖动。她定定心神，猛踩油门，一口气开出百米，忽然盈盈觉得心猛然庝痛。她把车开到路边，趴在方向盘上，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她捂着心口，嘤嘤抽泣。原来有一种痛永远无法忘记，有一种伤害永远无法原谅，她以为随着时间，她的失亲之痛、以及升升的母亲，给她们全家带来的伤害，会淡一点。但是她发现，升升妈妈犯得错，是永远无法原谅的，盈盈的思绪回到数年以前。
　　 盈盈和星星真的长大了，连比星星小两岁的升升都谈恋爱了，盈盈姐弟俩还没动静。
　　 最着急的是奶奶，天天儿在俩孩子跟前唠叨，尤其是对星星：星星，你再不找个媳妇儿，估计奶奶都得急死。
　　 星星说奶奶你可别死，人类还得到月球上发展，再过两年还能去月亮上赶集呢，咱死了都亏了。
　　 奶奶说，孩子娶不上媳妇儿，家里的大人都抬不起头。
　　 星星说奶奶不用抬不起头，反正你儿子有媳妇……
　　 终于在奶奶和妈妈不厌其烦的唠叨中，星星把女朋友领家了，个子高高，一说三笑，挺不错的一个女孩子。
　　 弟弟都有女朋友了，盈盈的日子有些不好过了。尽管弟弟的女朋友，和盈盈很久以前就认识，思想顽固的奶奶仍然不让盈盈和她有过多的接触，尽管她还是读过书的大家闺秀。奶奶说嫂子和小姑相处是必然，弟媳妇和大姑姐相处只能是偶然，否则时间长了，大姑姐更遭人嫌弃。
　　 盈盈也很努力地相亲，光是堂婶、也就是升升的母亲，就给盈盈介绍了五个，其中有俩是她娘家亲侄子，她是打心眼儿里喜欢盈盈的。盈盈姐弟俩也喜欢堂婶家的升升，从小一块儿长大，升升和星星还经常睡在一张床上。两家人从老人到孩子，关系都很好，盈盈的奶奶脾气大，金木奶奶都让着她；升升年纪小，盈盈姐弟也让着他。
　　 亲归亲，好归好，盈盈终究辜负了堂婶的好意。星星都准备结婚了，盈盈还是没有男朋友。盈盈属于慢热型，从陌生到熟悉都需要跨度，她也想拥有一份爱情，可是这么多相亲对象，让她心动的却无一个。终究弟弟要结婚了，盈盈还是孤家寡人。奶奶说，祖上传下的规矩，星星结婚这天要么把盈盈藏在簸箕底下，要么让她到亲戚家躲一天。在盈盈家，奶奶的话就是圣旨，盈盈叹口气，只能选第二条了。
　　 盈盈没去亲戚家，在外飘了一天。想想最爱的弟弟结婚，自己却不能在场祝福。盈盈觉得很难过，就像童年时候，她向妈妈讨爱乞抱没得到满足一样难过。
　　 一阵鞭炮，一队婚车徐徐开过，把盈盈的思绪从数年前拉回来。她从后车镜里看到升升还没有搭上顺风车，春末夏到，升升在阳光下擦汗。盈盈想起童年时光，他追在她身后，奶声奶气地喊着：盈盈姐，盈盈姐……盈盈擦干眼泪，掉转车头。
　　
　　 五
　　 “上车吧！我，捎你回去。”盈盈并没看他，尽量平复情绪。
　　 “姐……盈盈姐……”升升有些意外，定了一下神，然后把行李搬进后备箱。
　　 车里空气凝重起来，俩人都不说话，升升几次试图打破沉默，都不知怎么开口。
　　 “姐，谢谢你还肯捎我回家。其实……你爸……哦，我伯伯的事故，我妈也不是有意的……我妈一直内疚、自责。
　　 “你妈确实不是有意的，确实应该怪我妈不该把老屋子的钥匙给你妈，然后让她把我家当成你家糟踏；否则我爸就不会一脚踏在那根老化的电线上……你家建房子，干嘛用我家的电？居然还用一根老化的电线！”盈盈激动了。
　　 “陈升升！告诉你妈，我永远不会原谅她！我要让她永远活在内疚之中！”
　　 “盈盈姐，我妈经常从梦中惊醒，经常哭，她一天都没好过过。那天从你家老屋子扯了一根电线，我妈说给建房子的，做完最后一顿大锅饭，就让电工修电路了。做梦都没想到，伯伯那天下午居然去整理老房子……”陈升升试图解释自己的母亲也不是故意的。
　　 “别说了！别说了！你下车吧！我再也不想看到你家任何一个人……我希望咱们老死不相往来，生死不复相见，看见你家的任何一个人我都会想我爸，赶紧下车……”盈盈已经泣不成声。
　　 升升叹口气，他知道那个爱他疼他，有五毛钱一定会花三毛买雪糕给他的那个盈盈姐，已经讨厌他到极致。
　　 盈盈再次趴在方向盘上，痛哭失声，五年了，失去至亲的痛苦，让她日夜煎熬。她觉得她的生命有了最大的缺憾，任何年龄失去父亲，都会变成一个无助的孩子，都感觉自己没有了家。
　　 往事再次浮现脑海，那一年弟弟结婚了，盈盈还是单身，爸爸为他操碎了心。爸爸着急，但不像妈妈那样催促，他总觉得女儿是最好的，那些男孩再好也配不上她。儿子找对象他不好意思上前，给女儿介绍的每个男孩，他都要先过目，他觉得看过眼了才行。
　　 遇见陆续，是巧合也是缘份。陆续的父母和盈盈的父母都认识，陆续家里穷，但是陆续很争气，靠自己的能力，把公司规定的任务完成。所以陆续的婚姻，形成了高不成低不就的局面，二十四岁了，还没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