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槐树村轶事(小说)
(一)
春三月。
天空蓝森森,云彩白亮亮。正是阳气向上的时令,开阔辽远的天穹下,远远近近的村庄、田野,泛着鹅黄深绿,有层有次地铺展开去,别是一番清明、秀丽。
田野上,春耕春种开始了;庄户人的心里,今年怎么致富,一个个道道也盘算开了。这时,槐树村头水塘的埂畔上,正站着一位壮年汉子。他个头不高,精精瘦瘦,那眉眼举动却有精有神。他看着面前的一块沼泽地,思考着,憧憬着。
“老表,心思不要想得太大了,把我们忘了呀!”身后有人善意地喊。
他回过头,嗬嗬地笑着说:“哪能哩。我正想多联合几户,在这片沼泽地上圈个大鸭圈,不养上一万,也养个八千呢!”他说话的时候,两条黑蚕似的眉毛不住抖动着,显得很激动。
他姓李,是入赘上门的女婿,名叫李刚。虽说李刚在槐树村是单门独姓,却和清一色的陈氏大族是老表亲。但他做上门女婿十年,就受十年陈氏的窝囊气。十年里,他在生产队里干脏活重活,一天挣不上一包玫瑰烟钱。十年里他只穿过结婚时的一双袜子,大人小伢的衣裳没有一件有领子。然而他这些年终于翻过身来了。实行生产责任制,他做了养鸭专业户,人平收入几千元,在槐树村竖起了大拇指!县表彰大会上,县长给他发了奖。他扬眉吐气登台表示要养更多的鸭子。外贸公司还同他签订了养鸭合同。现在,在这片承包过来的沼泽地面前,他终于定下了新一年的养鸭计划。他心窝里那张发财致富蓝图上跑过去一群群嘎嘎欢叫的鸭子。他心里想,今年争取人平收入超万元,超过那些外出打工的姑娘小伙子们。
他从塘埂回过身来朝村里走。刚到村头的大槐树下就被一群老少招呼住了:
“他表姑父,听说今年你要大养鸭子?”
“老表,一人红不算红,一片红才是春呀!”
李刚一边走一边应酬道:“是呀是呀,大家都能发财才是!”
他回到了家。这是一个不大的院子,一条甬道直通三间土墙草顶的堂屋门,左首有个做厨房用的厢房。女人伢子走亲戚去了。他自个盛饭自个吃,然后便刷了锅碗在厢房门口搅起猪食。圈里的三头糙子猪正哼哼叽叽的。
“乖乖,现在财大气粗了,咹?!“是陈三爷来了,门外传来他那趾高气扬的说话声。李刚抬头朝门口望去,陈三爷正跨进门来。
“是三爷呀,堂屋里坐。”李刚忙扔下搅猪食棍,端过凳子寒喧道。
陈三爷却继续下指示似地说:“你呀,今年养鸭得有我一份哪!”
李刚看陈三爷没有坐的意思,便也站住笑着答道:“看三爷说到哪去了。我今年正想多联合几户养鸭子哩。一来我们增加收入,二来也是对国家作贡献。我正准备去请问您老的意见哩!”
陈三爷在槐树村辈份最大,大儿子是村副支书,家里还有三个彪悍的儿子,村子里其他的干部又全是他的晚辈。因此,他在村里哼一声,没有人敢喘气,跺一脚,村头大槐树上的麻雀全得飞。村里的男女老少又敬他又怕他。即使现在各人种各人田了,大家仍碍着情面,凡做事说话都让他三分。他就是槐树村的村长,陈氏的族长。李刚对他说话自然恭恭敬敬地。
陈三爷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他一边捋着稀朗朗的黄胡子,一边点着头,大有一番踌躇满志的滋味,说:“行哪!到年底你分给我红就行了。”
“三爷参加我们联合养鸭,好帐算不弯,到时候三一三十一呗。”
“好啦好啦,算我给你讲过了。”陈三爷屁股没落板凳,转身便迈着方步朝回走了。李刚一看,眉头皱了一皱,忙在后面喊他:“三爷!”
“唔?”三爷站定。
李刚考虑怎么开口似的,顿了顿说:“三爷,你和我联合养鸭,可是,你——准备拿多少本钱,报个数,不然到时候分红都没谱子。”
“哼,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能赖你钱不成!”
“三爷,你怎能会沾个赖字呢。我是说,合伙做事,该说的话总要挑明的。老话说,亲兄弟还要明算帐哩!”
刚才还自得自满的陈三爷,这时候却变了脸色,厉声说道:“什么熊话?我什么话没挑明过?我要给你挑明什么话?你槐树村从东到西问问,有谁说我个不字的。你个黄口白牙,却是茅厕石头,又臭又硬。”陈三爷指着李刚的鼻子说:“告诉你,识相点,不要惹我陈三爷对不起你!”
陈三爷突然勃然大怒,李刚始料不及,但他心里一下子也就想清楚了。自从没了大集体以来,陈三爷的心里总是不舒畅:田地分下户,收种靠自己,收不比别人多,吃不到外快更生气。他虽然还常常东家进西家出揩点油水,毕竟不如以前大明大晃地从队场往家里整麻袋抬粮食过瘾。所以现在,他要来揩李刚的油水,而李刚却叮着他要把话说个水清鱼白,他怎受得了呢!
李刚不堪陈三爷怒骂,刚才恭敬随和的口气这时也严肃了,道:“三爷,我尊你,你是三爷,我不尊你,你算什么?现在我是专业户,收入大了点,你就不服气不顺眼是不?你来提出合伙养鸭,我没道个不字!可是,你要同我合伙养鸭,就得同我平起平坐出本钱,不要想在我这吃歪嘴包子。”
“你,你,”陈三爷未料到李刚敢如此大胆,更加气得黄胡子直抖,怒冲冲上前来抓李刚的衣襟,“你说,哪个吃歪嘴包子的?”
李刚毫不示弱地抬手打掉他抓衣襟的手,退后一步说:“就是你,你想吃歪嘴包子的。”
“不识抬举的东西,我让你看看是谁想吃歪嘴包子的。”陈三爷怒不可遏,又抡圆巴掌打过来,李刚见势朝后一让。陈三爷紧接着又是一巴掌,李刚一把攥住他的手脖,说:“三爷,给你点面子你就想开饭店了。我告诉你,你不要逞凶。我还是那句话,你现在别想在我身上揩油水。”说完,把攥住的手脖顺势一搡。
他们的争争吵吵早引得村上大男小女挤破了门,连院墙上也象晒葫芦似地露出一个个脑壳来。他们的脸上布满了惊愕。他们万万想不到李刚竟敢同陈三爷顶嘴,并动起手来。这在槐树村真是亘古未有的壮举。正在众目睽睽之,观众中早窜出三条大汉,饿虎般直扑李刚。李刚一惊,随手抄起了身后搅猪食棍。陈三爷的三只“虎”略微迟疑了一下,又刮风般地逼上前去,口中喊道:“今天非看看这野种有几层皮不可!”李刚背靠厢房墙,严阵以待,握住木棍说:“来吧,来吧,有种的来吧!”
众人的心都悬了起来。
正在这时,只听观众中一声大喝:“不要动!”一个彪形大汉早大步流星冲上前去。他是小组长。他箭步上前插在四人中间,说:“都住手,都住手!何必呢。”这时又有几个强壮汉子上前协助组长调解事端。
三只“虎”根本不买组长的这个帐,一边左冲右撞,想闯过组长几人组成的封锁线,一边破口大骂。
组长一边拦一边劝说:“不要逞能,大队知道了,要处理的。”
陈三爷却在一旁为儿子助威道:“他处理个蛋!去,打!”
组长又对三爷说:“三爷,你也息怒……还有司法机关哩。”
组长身后,李刚憋不住窝在心里多年的冤气,向围观的乡邻诉说起来:“你们父老乡亲看见的,我李刚来槐树村这么多年,大人没恼过,小孩没惹过,多少话憋在肚里我不说。现在,他陈三爷还想捏我的扁头,我没让他!我不信他现在还能扣我口粮,扣我工分吗?还能象那一年打麦场上一样吗?”李刚说到动情处,慷慨陈词,声泪俱下。特别是提出多年前陈三爷在打麦场打了他,扣他工分的事情,更惹得围观的人群一阵骚动。陈三爷却气急败坏地喊:“你放屁!”
双方的火气越来旺,越说口舌越多,组长插在中间,估摸一时调解不开,便拿观众出气道:“你们看什么看!还不给我滚!”又继续拦住三条汉子,好言对三爷说:“三爷,大人不记小人过。事情宜小不宜大,宜解不宜结,还是请几位兄弟回去。如果万一出了什么不测的事,我们都不好说。”
组长几人苦苦拦阻,三条汉子终于不能得手。陈三爷只好鸣金收兵,咬牙切齿地回去了。
刚才硝烟弥漫的李家院子里,这会儿宁静了下来,只剩下李刚一个怔怔地站在院当中。
(二)
陈三爷什么时候受过这个屈呀,他咽不下这口气。吃晚饭时分,他派人去叫组长来。陈三爷正在东厢房品茶。组长进了东厢门,问:“三爷,你叫我?”
“嗯!”陈三爷抚摸着紫砂茶壶,半晌才说,“你哪,看我好欺是不?”他不等组长答话,又忿忿说,“谁叫你今天拉偏心仗,拦着我家儿子的?嗯?”
“三爷,我那是为你好的呀。万一打出个三长两短,村里乡里还有派出所要来处理,我们都不好说的。”
“谁处理你!”陈三爷眉毛一挑,“大小子处理你?哼,没有我的话,他处理个屁!”
陈三爷提出了当村副支书的大儿子,组长心里一格登,说:“三爷,陈书记他现在丁是丁,卯是卯,碰上了政策的事,我看他也不是个马虎的人……”
“好了好了,不说这话了。”三爷打断了组长的话头,换掉了刚才那副兴师问罪的口气,说:“大侄子呀,不管怎么说,今天这事我心里窝囊。我对你说,他李刚承包的那片沼泽地甭想圈鸭圈养鸭子,我要承包来种藕!”
“这……”组长一听,暗暗道:好个三爷呀,刚才你给我个下马威是假,你釜底抽薪,想坏李刚养鸭的事是真呀!组长正惦量着怎么答复,陈三爷又开口了:
“这事儿,你不要多考虑了。要摆以前,我何须找你来多费这个事,现在嘛,就要你把那地收回来,让他没法圈大鸭圈就行了。”
组长今年四十多岁,却是个老组长。近两年来,农村形势发展迅速,他却只有应付之力,没有主动之能,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当“维持会长”。他这时把陈三爷的意图思虑了一番,便说:“三爷,这事不好弄呀。李刚承包那片沼泽地是订了合同的,怎好改口呢?”
“怎么不好改?”陈三爷有点不高兴了,“大锅饭多少年都能改,单单这块地不好收回?”
“三爷,这怎么能比呢?大锅饭弄得家家粮没粮,钱没钱,不合人心,当然改得快,这合同却是群众同意,村委会通过的……”
“不管怎么说,你一定要收回那块地!”
陈三爷下了绝命令,倒叫组长为了难。他头脑里两种意见激烈地斗争着:“唉,恼一事不如好一事,就按三爷说的改了吧!”“不行,不能改,你好了陈三爷,不是恼了更多的人么!”“唉呀,何必认真呢,陈三爷的大儿子是村干部,不依陈三爷,能有你的好?”“可李刚养鸭专业户是榜上有名县里有字的,你怎能改合同?”……组长思考了一番,终于说:“三爷,那合同不能改,沼泽地确实不能收回呀!”
“什么?”陈三爷腾地一下站起来,把茶壶盖拍得直咣铛响,抖动着黄胡须,“你个小子,也想学李刚跟我作对呀?告诉你,你不依我的办,你今天休想好好走出这个门。”说话间,他那三个儿子站到了门口。
组长见三爷如此发怒,头脑里又转了一下,笑盈盈地说:“哎呦,三爷,按理说沼泽地是不能收回的,但事在人为,我可以找李刚谈谈嘛。是不是这样呀?三爷!”
陈三爷这才息下肝火,说:“好吧,你去说服吧。反正你一定要把事情办好!”又对三个儿子说:“送组长出门。”
组长出了门来,浑身感到针刺般地难受,原来出了一身汗。太阳当空照,热腾腾的。风儿轻柔地吹,送来了田野上宜人的气息。正是吃中饭的时候,他却一点也不饿,想了想,便朝李刚家去,好赶快了却这桩麻烦事!
走在路上,他想:该怎样给李刚讲这个事呢?唉,办这事在情理上说不通,在良心上也说不过去呀!
李刚正在院子里,他正和几个庄邻端着碗凑在一起闲拉呱。农村里,吃饭时,大伙儿就喜欢凑一堆去谈天说地。他们正谈养鸭子的事。组长一进门大伙一起招呼他,李刚也放下饭碗,从堂屋搬出一个凳子,递给组长说:“组长,刚才我们几个商议养鸭子的事,已经定下谱子了,准备天把我就出去联系苗鸭。”
“噢,噢。”组长随口应道,问其它几个人,说:“你们都入股的?”
“是呀,李刚出技术,我们出人出钱,本大利宽,今年想肥赚它一笔哩。”
“刚才我们定好了,一股一百块钱。组长,你入不入股?”
几张嘴噼噼叭叭地,似乎忘了早上那不愉快的事情。组长看他们兴致勃勃的样子,一时难以提起收回沼泽地的事,但一想到陈三爷直抖的黄胡须,又不得不开口。试探地说:“依我看,你们不养鸭行不行呢?”
“什么?”大家一齐睁圆了眼睛,接着便笑起来,“李刚有一套养鸭技术,不养鸭做旁的,不是叫李逵去绣花么!”
“我看呀,这几年李刚养殖鸭子已经肥得流油了,见好就收呗。不然人家会眼红哩。你们看,早上……”
组长刚提出陈三爷,几人又七嘴八舌发表意见,吵得组长开口不得,闭口不得。
李刚说:“组长,养鸭的事,不管谁来捏我扁头,我已经是铁了心了。我绝不做半吊子事,打退堂鼓!”
李刚话音刚落,其它的人又嚷嚷起来,一条声地说“不理他那个茬”,要把鸭养好。组长见状,更不便把陈三爷吩咐的话说出来,怕引起更大反响,便坐了一会,起身回去了。他想:等个清静的时候,和李刚单独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