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吴婧从取饭窗口接过了食堂管理员老刘递出来的两只饭碗，一只碗里盛着红壳子，长尾巴的“晋杂五”高粱米干饭，另一只碗里放着两个鸽子蛋大小的盐水咸土豆，瞅着两只碗里的饭菜，吴婧的觉得心里堵得慌，鼻子一酸，几滴眼泪就滚落进饭碗里。细高个子的姜大力一只手里掐着两只碗，另一只手里的羹匙“叮铛叮铛”敲打着饭碗，嘴里哼哼着自己编出来的曲子，与掉着眼泪的吴婧走了个正面，吴婧忙把头低下去，却没能躲过姜大力那两只犀利的眼睛。“唉，我说美丽，怎么哭起鼻子来了？谁欺负你了，告诉哥，看我不揍扁他。”姜大力一边说着，一边凑近在吴婧身边。吴婧并没有理会姜大力，只顾低着头加快了脚步，迅速回到了自己的宿舍。两只饭碗放在了地上的木箱子盖上，反手关上了房门，捂着嘴“嘤嘤”的哭泣起来。
　　 吴婧在家里排行老二，哥哥吴兵当兵去了部队，她就成了家中孩子们的老大了。放学回到家，她像个小大人一样，组织几个弟弟妹妹写作业。等他们的作业都做完了，她来到小妹吴玉身边，嘱咐她说，“小玉，你可以带着小洁和老弟去玩了，但不要跑得太远啊，一定要注意安全！”小玉点了点头，“大姐，我知道了，你就放心吧。”
　　 看看弟弟妹妹像一只只小鸟飞出了屋，她挽起袖子开始淘米，烧火，做饭。妈妈下班进屋后，刚才从外面玩回来的弟弟妹妹围住了妈妈，小妹吴玉抢着告诉妈妈，“姐姐把饭都做好了。”妈妈拉过吴婧的手，抚摸着她的头，笑眯眯地看着她。
　　 聪明伶俐的吴婧在学校是班级里的文艺委员，凭借天生的一副好嗓子和苗条的身材，她的歌声甜美清脆，老师和同学们说她的歌声像“百灵鸟”一样清脆婉转。她的舞姿优美，尤其是模仿新疆女孩的舞蹈脖子灵巧地转动，肩头有节奏地耸动，脚步轻缓灵动，不时的博得场上一阵阵热烈地掌声。有个调皮的男生将两个手指放进嘴里，“吱——吱！”吹出了响亮的口哨，然后站在那里得意地左顾右盼，挥动双手，引起学生们一片“好！好！”的欢呼声。
　　 演出结束放学后，吴婧和班里的梁晓燕、顾淑红、赵文静几个女同学边走边“叽叽喳喳”地笑着，聊着。身后不远处有人喊：“吴美丽！”那声音明显不是真正的发声，而是好像故意捏住鼻子发出来的嗲声嗲气。吴婧和几个女孩禁不住回头看了看，只见麻杆一样的姜大力一左一右搂着两个比他矮许多的男孩，三个人仰着脸站在原地“哈哈”大笑着。
　　 “他们喊谁呢？前面只有我们几个人啊？”顾淑红觉得几个男生的举动好奇怪。
　　 文静的赵文静脑子反应快，“他们一定是在喊吴婧，只有她姓吴啊，长得还最漂亮，最美丽。”
　　 “不要乱起绰号好不好，我叫吴婧。”吴婧觉得赵文静分析的在理，这帮小子一定是在笑我，她停住脚步，直视着姜大力他们三个男孩。三个男孩也原地不动眯缝着眼睛瞅着吴婧，手捂着嘴不住地笑。
　　 梁晓燕招呼吴婧，“回来吧，我们快走吧。”吴婧转回身来，对几个同学说，“这几个小子真烦人，竟乱起外号。”
　　 赵文静说，“这外号多好听啊，美丽，美丽的吴婧，不错嘛，名至实归。”
　　 “去你的，你也这么跟着起哄。”吴婧轻轻地捏了一把赵文静的脸蛋，赵文静调皮地捅了捅舌头，“嘿嘿”笑了。
　　 后面的三个男孩，见吴婧她们转身走了，相互间递了个眼色，姜大力说，“现在我们一起大声喊，美丽！一、二！”
　　 “美丽美丽！美丽！美丽！”三个男孩子的喊声在小街上空回荡。
　　 这事传到了妈妈耳朵里，妈妈笑着对吴婧说，“好事啊。我们的婧天生就是美丽的女孩嘛。”
　　 从那以后，家里外头好像都忘记了吴婧真实的名字，大家都习惯叫她“美丽”。
　　 “美丽”由于家里孩子多，不符合身边无子女的留城条件，只好写了申请书，随着热情高涨的同学，在一片锣鼓声中来到了郜家屯青年点，成了一名下乡知青。下乡后跟着农民大婶的身后踩格子，爬二里多长的垄沟子拔地，累得腰酸腿疼，到了晚上只好爬着上了炕。刚开始干农活那阵子她也曾躲在背后偷偷地抹过眼泪，但想想也不是自己这样在干，青年点里的新老知青都是这样的干法，没办法，倔强的“美丽”咬咬牙，坚持着。娇嫩的手上慢慢磨出了茧子，这些个苦也总算熬过去了。
　　 前些天刚吃上这戴着红帽子、红得像杀猪血一样的高粱米饭时她一个粒一个粒地往外挑长尾巴米粒，挑来挑去碗里剩下的没有几个好粒，“美丽”狠了狠心，索性不再挑了，眯着眼睛吃起来。四两饭才吃到一半的时候，“美丽”说啥也咽不下去了，饭粒走到嗓子眼就是不拐弯，就是不往胃里走。索性她把饭碗放到了一边，钻进被窝，蒙上了被子。没想到到了半夜的时候先是肚子里“空空”的一阵响，过了一会胃部又开始隐隐作痛，疼得她满身冒汗。趴在被窝里的她哭了，被子随着她身体的颤抖而上下起伏。
　　 现在看着眼前碗里装着的高粱米干饭和盐水土豆，“美丽”只有用哭泣来诉说这难熬的生活。过去虽说家里也困难，但爸爸妈妈自己勒紧裤腰带，也没让他的几个孩子遭过这样的罪。
　　 “笃，笃。”有人在敲门。“美丽”急忙抬手擦去脸上的泪水，下地打开了房门。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老同学姜大力。姜大力看了看木箱盖子上放着的两只饭碗，打开手里的报纸包，递给“美丽”。“来，吃这个吧，这是前两天家里给我捎过来的面包和香肠。”
　　 “美丽”看着姜大力，脸“腾”一下红了起来，“大力，快收起来吧，那是你家爸妈送给你的，我怎么好抢你的东西吃呢，再说让人家看见了会出说道的。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谢谢你对我的关心。”
　　 “你就快吃了吧，俗话说得好‘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我看你都好长时间没好好吃饭了，眼圈都见黑了，时间长了饿瘦了就该不美丽了呀。嘻嘻。”姜大力一边劝着“美丽”，一边和她开起了玩笑。
　　 “就你给我乱起绰号，惹得大家都叫开了‘美丽’，连我的真实名字都给忘记了。”“美丽”嗔怪地看着姜大力。
　　 姜大力“嘿嘿”一笑，“我叫错了吗？本来就是美丽吗。”说着挤了挤眼睛，退出了“美丽”的宿舍。
　　 “美丽”追出宿舍，“大力，你的东西！”
　　 “那就是送给你的，快吃了吧！”大力回头连连摆了摆手，人就跨进了他自己的宿舍。
　　 住在“美丽”宿舍旁边的焦玫听到大力和“美丽”两个人的对话，推开门，探头看了看宿舍左右走廊，捅捅舌头会意地笑了。她对同宿舍的小珍、英子说，“大力还真的很关心‘美丽’哦，他们两个是不是有那个意思了？”
　　 “我看不会吧，‘美丽’怎么能看上大力，瘦得像个猴儿，长得也不帅气。”英子接过话茬说。
　　 “那可是不好说的，有那句话你忘了‘王八瞅绿豆，对眼’啊。哈哈！”小珍说完板不住，自己先仰头笑了起来。
　　 “你的话说得不好听，人家那叫‘情人眼里出西施’。咱‘美丽’眼里兴许就看上麻杆一样的大力了呢。这也许就是缘分。听人家说，‘美丽’这个绰号就是他姜大力给喊出来的。”焦玫对英子和小珍说。三个女孩子“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在一起议论着“美丽”和姜大力的事。
　　 躲在自己宿舍里的“美丽”这会肚子里空空的，感觉真的饿了，她拿起了姜大力送过来的面包，又朝缸子里倒了些白开水，就着盐水土豆吃起来。虽说面包放得时间可能长了些，嘴一碰就直掉渣了，但“美丽”吃起来却觉得格外的香甜。一个干面包下肚，加上喝了半缸子热水，“美丽”肚子里有了食，胃也慢慢舒服了许多。这一晚，“美丽”睡得很香。
　　 第二天早上“美丽”同大家一起去“青年沟”干活，在路上她追上了走在前面的姜大力，轻声说，“大力，谢谢你给我的面包和香肠。”
　　 “客气了不是，谁让咱们既是同学还是同一个沟里的战友呢，我可不能眼瞅着‘美丽’的公主变成‘丑小鸭’哦，嘿嘿。”大力瞅了瞅“美丽”，半开玩笑的对她说。
　　 “美丽”来到了山沟深处，这里绿草茵茵，过了大半天，“美丽”已经蹲在沟底割了一堆又一堆的青草。她站起身，直直腰，抹去头上的汗水，仰头看着半山腰。她有些犯难了，割草我可以不见异思迁，踏踏实实不挪窝的割，可压绿肥的坑在半山腰上，要将这些草运到山上去检斤，队里可是按交上去的重量记工分的。没办法，她咬咬牙，抽出了绳子放在地上成平行线，然后就把割下来的草往上抱，手拽脚蹬地费了好大劲总算捆好了一捆。她弯下身，使出了浑身力气试图把这大捆草扛到肩上，然而她失败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脸也白了，刚擦去的汗珠子又下来了，“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稳了稳情绪，她又一次弯下腰，“嘿！”一用力，挺直了腰，这次她成功了。她扛着草捆，像一个喝醉了酒的醉汉，打着趔趄，低着头艰难的向山上挪动着脚步。那草捆在她细嫩的肩头上有千斤重，不服输的她紧咬着牙关。
　　 突然，“美丽”觉得肩头上轻松了，她侧过脸一看，姜大力已经将这捆草扛在了他的肩上。“美丽”感激地看着姜大力，小声说，“我能行的。”跟在姜大力的身后向半山腰走去。队长给检了斤，姜大力告诉队长，“这记在‘美丽’的账上。”队长看了看姜大力又看了看“美丽”，斜睨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点了点头。“好的，好的，我记下了。”
　　 “你去忙你的吧，剩下的我自己来。你总帮着我让大家看到了会有议论的，还是我自己干吧，也好锻炼锻炼。”“美丽”从姜大力手中取回绳子后，对大力说道。
　　 “行了，他们谁爱说啥就说啥，咱们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我不就是帮助你干点活吗，我们走自己的路，让他们去说吧。哈哈！我有才吧！”大力又从“美丽”的手中夺回了绳子，同“美丽”一起走下山来。
　　 这一天，“美丽”超额完成了任务，队长给她记了个满分。“美丽”对大力说，“这工分里有我的一半是割了草，更有你的一半是扛上了山。我没有别的可表达的，只能再一次说，谢谢你。”
　　 大力的一次次帮助让“美丽”觉得好感动，这份感动慢慢地变成了她对大力的爱恋。冬季征兵开始后，大力报名要当兵，别看他很瘦，但也达到了应征体检标准，大力被批准入伍了。大力临走那天，“美丽”来到了大力身边，她哭了。她忘记了矜持，红着脸对大力说，“大力，我等你。”
　　 大力从衣兜里掏出手绢，轻轻擦去“美丽”脸上的泪水，“我的心里会想着你‘美丽’的。”
　　 两个年轻人的心贴在了一起，他们的手紧握着，许久许久。
　　 “姜大力！准备上马了！”大队民兵连长王福广喊着大力的名字。
　　 “哎，来了！来了！”姜大力回应着，他的眼睛看着“美丽”，不得不松开了紧握着的双手。
　　 “快去吧。到了部队想着给我来信啊。”“美丽”撒开了手。
　　 看着胸前佩戴着鲜艳的大红花，穿着一身草绿色军装的大力骑在那匹枣红马上，“美丽”觉得大力是那样的威武，那样的帅气。她的心“砰砰”乱跳，她很想多看一眼英俊的大力，她早已忘记了害羞，紧跟在那匹枣红马后，看着他，一直跟随他走到公社，又看着大力他们那一拨人坐上了马车，“颠儿颠儿”消失在视线外。
　　
　　 二
　　
　　 三年后，姜大力服役期满退伍回到了老家，被分配到县图书馆工作。“美丽”也在一年前“连窝兜”回了城，按着爹妈在哪里工作就安排子女到哪里工作的规定进了县服装厂，当上了一名缝纫工人。同在一个县城里，“美丽”和大力的感情迅速升温，晚上他们一起走进电影院看电影，散场后又漫步在花前月下，手牵着手，四目相对，相互倾诉着爱慕之情。耳鬓厮磨，卿卿我我，不愿分开。
　　 一九八二年一月六号他们举行了一场简单的婚礼，亲朋好友给他们送来了象征温暖的暖瓶和茶盘，象征甜蜜爱情的一对对“鸳鸯戏水”枕巾，还有象征喜庆的大红喜字搪瓷脸盆。“美丽”最要好的同学梁晓燕和赵文静两个人挤出半个月的工资合伙给“美丽”送来了一块大镜子和两个竖条镜子，一条上刻着“听毛主席话”，另一条刻着“跟共产党走”。
　　 没有什么复杂的仪式，主持人让“美丽”和大力分别拜见过双方父母，又分别给老亲少友点过了烟，就开始举杯畅饮了。人们边吃边议论着。“美丽”的老舅小声对老舅妈说，“咱这外甥女嫁给这姜大力，屈了点。”
　　 “快别说了，亲戚都已经做成了说这些还有啥用。这要是事先咱见过大力的面，那我就一定会阻拦着咱婧婧，他们不般配啊。咳。”老舅妈说着说着也流露出了不称心随意。
　　 “行了，咱还是少说点吧，亲家要是听到了要记恨咱的。”老舅放下了筷子，掫下了手中的那杯酒。
　　 送走了亲朋好友，大力喜气洋洋地骑着“白山”自行车驮着“美丽”回到了他们的新房，一间租来的简易房。进了屋，关上了门，大力搂过来“美丽”，眼睛盯着“美丽”。“美丽”娇羞地说，“怎么，不认识我吗？嗯？”
　　 “从今天开始我们就生活在一起了，一生一世。”大力亲吻了“美丽”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