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郎报了仇,可他并不开心。
　　 奸夫淫妇的人头在大哥灵前化作飞灰,满腔冤屈业已在大宋府尹堂前画押结案,阳谷县里都交口称赞他是个英雄好汉……可他宁可不做这英雄好汉,只求大哥不要死去。
　　 因为大哥不在了,大哥不在,家也没了。
　　 “嘿,你知道吗,那个汉子把哥哥嫂子都给杀了……”
　　 “呵呵,那个我认识,打虎的都头啊,说杀人就杀人,还有王法没有……”
　　 “哼,他要心里不愧,会从家里搬到衙门住,一定是被哥哥看见跟嫂子……”
　　 “哈哈哈,再大的英雄还不是要下狱治罪,跟你我差不了多少……”
　　 没了家的二郎蜷缩在牢里一角,一天的斗杀都不及灵前的一刻疲惫。他自幼总梦见彩虹入体,便有了无穷神力。每每逞强闯祸,便越是想见大哥。他总会想起昨天夜里,大哥一边向他哭诉冤屈,一边像小时候一样替他编着草冠。但今晚大哥没给他托梦,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截铁棒。好高好大的铁棒,他不由得想起景阳冈打虎时候,折在枯树上的哨棒来。自从打虎以后,哥哥花了好长时间才把那根哨棒替他修好,自己本来想扔了了事,但总拗不过哥哥——谁叫这是自家弟弟扬名的见证呢。
　　 一个声音从身后飘来:“你拿得起来吗。”
　　 二郎看见自己的双手已经贴在上面,而棒子却纹丝未动,他也懒得动了,只是摇头。
　　 “嘿嘿嘿……”“呵呵……”“哼……”“哈哈哈哈……”四下烟水迷蒙,依旧是讥笑嘲讽之声。二郎也不去管它,任唾面自干,不多时竟金光大亮,居然是醒了。
　　 今天府尹大人升堂,判他的案子。
　　 沉甸甸的枷锁随二郎低沉的脚步来到堂上,两旁熟识的班头们睁大了眼睛,这还是他们认识的二郎吗?丈八的身量堆作一团,脸上两个鱼白全无亮光,死气沉沉耷拉着两条衰眉,可叹昔日打虎英雄怎成一病猫!
　　 当官的也没什么心气儿,念在二郎曾在他手下做过都头,便装模作样打他一打,抬手唤了两个差人,送二郎刺配孟州。出得城去,两个差人因是与他有旧,上来要替他解了木枷,哪知二郎偏是不允,反倒说似他这等治家无方的废材怎好脱罪。两人知他是气话,等到从山坡上远远寻得一个酒幌,便以吃饭为名下了他的枷,说什么也不给他戴上了。有个心眼多的还把二郎家中那根大郎修过的哨棒递过来,引得二郎一阵惊喜,可另一个又想给他官帽遮挡额前的黥痕,二郎却又如何都不依了。
　　 收拾停当,二郎抬首四下观望,正是刚才说到的酒家。这店里前厅敞亮,后宅幽深,中间好大的一个院子立着棵结实大树,亭亭如盖,藤蔓连根错节,好不茂盛。小店一边通着孟州府,一边奔着梁山泊,在十字路口边倒也宽阔。众人正要下山,但见山下来了个樵夫,生得浓眉髭髯,便问得此处地名,竟是孟州道前,大树十字坡。
　　 那汉子接着说:“天色不早,这位好汉还是早些去孟州交差了吧。”两公差看看天上晌午刚过,寻思出门没看黄历,净遇见怪人,看二郎不跟他计较,也就罢了。三人下了山,就看见店门口斜倚着个绿衫大姐,想也知道是老板娘了,赶紧进去吃喝歇息。
　　 老板娘一看就是很会做生意,大碗酒,大盘肉,大白馒头热腾腾的一摆,就是地底下来的馋鬼也能给收拾得妥帖了。两个差人把酒就饮,见肉便吃,推推让让的宽慰二郎。二郎总不好抛却他们两个一片善心,也便跟着划了几个拳,听他们说上几个荤段子陪着打哈哈。老板娘撤盘子布菜,也被拉着说了几句话。两个差人寻乐,拿她没在家的官人开玩笑,只有二郎还在郁闷,他又想起大哥了。想来大哥若不是每天起早贪黑,出去做买卖,家中也不会生出这种恶事。若不是自己为躲那淫妇勾引,搬到衙门去住,若是自己那时在哥哥身边……迷迷蒙蒙,竟扒桌上了。
　　 迷蒙中,他又看见了那根巨大的铁棒,耳边还是昨晚的讥笑之声。笑得他心里生出一股无名火,脸上更是烧得难耐。若是我在,若是我在……二郎心里愤恨,腰身一拧,双臂竟生出无限力气,抱着那棒子竟然飞将起来。这一下四下里那些说风凉话的可慌了神,一时间求爷念经的也有,抱头发颤的也有……二郎不去理会,忽的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刚才竟然是在水里,现在他抱着棒子一出水,海上居然浊浪大作,卷起漩涡无数。二郎豪气顿生,一挥怀中大棒,竟是连天都戳出一片金光!
　　 “好家伙,就是大了些。”
　　 话音未落,这棒子就化作臂膀大小,看得二郎啧啧称奇,正在把玩,却看见捅破的天边涌出来无数妖人,也不答话,冲来便杀。好二郎不怠慢,使出平生武艺,手中一条铁棒幻化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或攻或战或进或退或争或斗或明或暗,直杀得他们抱头鼠窜。忽听得海边有一山头,正为自己摇旗呐喊,口称“大王万岁”。二郎一阵好奇,跳下细看,只看山头一面大旗,斗大金子是“齐天大圣”,山上无数猴子正在欢呼雀跃。而二郎已经无法为会说话的猴子震惊了,因为他赫然看见,水帘洞前,自己在水中那张脸——
　　 不就是一只猴子吗?
　　 二郎是一个激灵醒过来的,确切的说,是绑在砧板上被冷水泼醒的。
　　 老板娘肿着眼泡儿,手里提着把剔骨飞刀,正咧着嘴冲他冷笑。左右两个伙计,一个瘸着腿抱着桶,一个裹着肩,正拿手拍打他的脸呢。
　　 “干什么!”
　　 二郎一声虎吼,却把那个提冷水的伙计吓了个屁蹲。老板娘当时就啐了那伙计一口,骂道:“叫人家揍两下,还捶破了你的胆不成?”随即,飞刀便如同毒蛇吐信一般出手,钉在了二郎脑袋边。
　　 二郎倒在那里,刀子的冰凉让他有了几分清醒。黑店!脑子里闪过这个词,让他本能的打起十二分精神,但旋即又心里一黯,难道今天命丧于此,就是没保护好哥哥的报应么?
　　 “贼配军。你是第一个吃下我蒙汗药还这么能打的,”老板娘拽下砧板上的飞刀,游走在二郎脸上,“如果你能拿出来什么好东西,老娘不介意给你个痛快。可如果……哼哼。”
　　 她熟练地在二郎脸上划出几个口子,却丁点血都没流出来,只是火辣辣的疼。呼吸之间,二郎几乎以为自己一边的嘴巴已经麻木了,他的眼睛又开始打架,开始感觉困意袭来。
　　 “刀上哪个孙子抹的麻药!”老板娘气急败坏的拽着裹肩伙计的耳朵,显然失去了耐心,转过身对着炉台里丢二郎的行李,“你看看这包袱里全是什么破烂,破衣服,烂坎肩,还有个木棍子都快断了……”
　　 哨棒!那是大哥替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二郎本能的伸手出去,他眼中老板娘的动作开始慢下来,自己的身体像是挣脱了什么,飞上了天空,离哨棒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抓住了!
　　 “不要放跑了猴子!”“护驾!护驾!”
　　 二郎一惊,定睛再看,这才注意到手中的哨棒竟然变成了铁棒,而自己正在法场上。抱着鬼头刀的力士正在瑟瑟发抖,远处一个背生双翅的红毛鬼已然跑开,眨眼唤出一凿一锤,呼吸间连连劈在自己身上,竟也毫无痛感。二郎顺着雷光看去,只见一驾玉辇转身欲逃,刚才对老板娘妄动哨棒的气全撒在这厮身上了。喊声“大”,一棒扫去,打得玉辇一个粉粉碎。四下立即又有腾云驾雾的妖人抢了车中人,再来溺战,有的使宝剑,有的使琵琶,有的使铜伞,有的使铁鞭。二郎跳开包围,回身一扫,直打得剑断、琴碎、伞折、鞭裂,一旁又有人祭出宝塔、乾坤圈、三尖两刃刀……二郎全然不惧,硬吃了几记,直直追那车中人到了宫阙门前,却见门内佛光闪耀,一巨掌迎面拍来。二郎举棒相迎,却被那巨掌一下击飞了铁棒,而自己也被那手掌压落云端,看着铁棒飞向天边越来越远……
　　 “兄弟!兄弟!贱内眼拙,哥哥我向你赔罪啦。”
　　 二郎再度醒来,自己已经被安置在了厢房之中,身边早没了凶神恶煞的老板娘,面前坐着的竟是十字坡前遇到的樵夫。那樵夫见他转醒,一边替他喂汤药,一边复又絮叨起来:“早上遇见你们,我怕贱内有眼不识泰山,才提醒你们离开。哪知……唉,是我的不是……”
　　 “哨棒。我的哨棒。”
　　 “在在在,一阵我给兄弟你再买条新的。”
　　 二郎看着断作两截的哨棒愣了一愣,叹口气这才问:“差哥呢?”
　　 “好着呢,好着呢,多亏兄弟神勇,若非我回来,店里恐怕就没站着的人了。我这个人有三不杀,一不杀僧道,二不杀行首,三就是不杀刺配的好汉。你不知道,上次我回来晚了,有个和尚没救下来,我这个心啊……”
　　 那樵夫看着二郎只是默然望着断作两截的哨棒咬牙切齿,当他是心疼财物,笑道:“你先休息,我先走了。东西没了好办,只要有人在,一切就都还在。”
　　 樵夫转身就走,到了门边,忽听见身后二郎渐弱的声音问他:“可要是人没了呢?”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全天下千千万万的人,哪里会有没人的时候!”樵夫也不多言,拱了拱手,推门出去。二郎在药力弥漫前只听窗外老板娘嘀咕:“我看这打虎英雄也未见是真的……”
　　 二郎的眼皮好沉,身子也好沉,他觉得自己是被压在山底下了。他不能动,不能挪,不能转身,不能翻筋斗……“你放得下吗?”一个声音从他脑中传来,无时无刻不再折磨他,越是抗拒,越是愈加思念那根丢失的铁棒。但还好身边总还不至于没东西陪他,那就是漫山遍野的猴子。二郎还记得他们在山上为自己站脚助威,更口称自己是“大王”,想不到自己落魄至此,还不至于连个惦念都没有。
　　 但这个好日子,并没有太长久。
　　 霎时风云突变,天上一阵妖风,下来一个拿着三尖两刃刀的妖人,见猴子就杀,见山头就烧。二郎记得自己在天上和他交过手,立时怒火中烧,却又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看着猴子猴孙们尸横遍野,死走逃亡。这光秃秃的山上,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二郎心怀愧疚,默默为猴子们祈福,送他们转生投个好胎,却见一个拿宝塔的又下来,连灵带肉都收了去。二郎怒火中烧,登时破口大骂,却感到一股骚臭灌到嘴里来,不是那挎着乾坤圈的娃娃又是哪个?直气得二郎三尸神暴跳,口鼻渗出血,连山都震荡起来。众妖人一见不好,都逃了去,只留下二郎一个人在山下无处宣泄。“放下,放下。”山间唯有这声音陪伴,这声音让二郎想起大哥,便从身边拾些柴草,编作草冠戴上来记年月。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太阳东升,西又落,这中间二郎想了太多太多。这些年他看着铁棒来,看着铁棒去,他因为猴子们欢喜,又因为猴子们流泪。他开始明白那铁棒也许永远不会回来,哪怕他会上天入地,但不管在何处,总会有和他肝胆相照的存在。从前的他沐浴在别人的关爱之中,却只是乖戾任性,恣意妄为。哪里算得自由自在,快意恩仇的大英雄?太多太多的岁月从他身边过去了,他等待的只是一个机会来证明自己,总有一天,他会用自己的双手让敬他爱他的人们都获得幸福,不再让自己的冒失和逃避变成别人的麻烦……看!那阳光里有个人牵着白马往自己这边来了。二郎顿感身上一轻,便甩开大山往空中一个筋斗飞去。只听见山下来的那人叫道:
　　 “兄弟,这白马就送你做个脚力吧。”
　　 唉?那脸怎么是樵夫?他是从窗户外,在和我说话?
　　 二郎推门出去,再行还礼,策马转了圈,神峻异常,连老板娘也啧啧称奇。她哪知道二郎心里也在计较:这妇人大清早领着一众伙计在门前磨一对双刀,一阵要是说话不小心,不免又是一番恶战。
　　 樵夫夫妇重开宴席,大家互通名姓,原来樵夫名叫张青,外号菜园子,老板娘便是大名鼎鼎的母夜叉孙二娘。二娘告了个罪,拿出一份袍套靴帽给二郎换了,却是一套僧衣僧帽,只说是有个和尚留下的,哪知正和二郎身形。二郎心情大好无话不谈,就连啸聚山林的豪快故事也不避讳,可怜两个差人刚才还夸昨天的酒好,浑不知已经在阎王面前走了一遭,现在却又脸上更加难看。二郎正说到自己在打虎前偶遇义释梁山泊大贼首晁盖的及时雨宋江,便看到两个差人脸上发白,只好对他们好言安慰,由伙计把两个差人送回房去,留二郎自己和张青夫妇添酒叙话。
　　 “兄弟既然和梁山泊的大恩人有旧,看来是要投奔水泊梁山了?”
　　 “公明哥哥雄才大略,可惜我还有事未了,不方便去。”
　　 “恩,这倒也是。宋公明现在也没上梁山。”张青笑道,“我听过路客人说,梁山泊晁盖连个林教头都容不下,怎能容下宋公明。我有个去处,定能保兄弟无恙。”
　　 二郎看张青虔诚,忽想起自家兄长,不由得百感交集,连称:“愿听哥哥吩咐。”
　　 哪知道张青老脸一红:“前些日子呢,我外出谈生意,正赶上你嫂子放倒了个鲁和尚,还好我回来的早……现在他在二龙山混得不错,老早就叫我们过去享福,这不是你嫂子舍不得家里这点房子么。兄弟你要去,我就替你引荐。”
　　 二郎沉吟不语,只管大口大口喝酒,孙二娘看他酒干了,又去外面抱一坛来,反倒是张青酒力不胜,一脑袋倒下呼噜震天。
　　 那妇人也不叫醒自家汉子,独与武松对饮,哪知趁喝酒连抓了他手腕几把,二郎依旧面若镔铁,既不羞愧,也不闪避,只有一双怒目相对。那妇人“咦”了一声,自知没趣,反问二郎说:“我这套袈裟,人人都穿不得,给你正合适——你可是要去当和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