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牛仔裤的注意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某一天。那一年，我走过了县城里的大街小巷，也没找到我的对象。我二十五岁了，一天天地蹭蹭地往上赶的年龄让我的父母很是不安，他们不厌其烦地唠叨着，让我感到再要是找不到对象的话，简直就是丢尽了他们的老脸，那真是不仁不义的，忘恩负义的，让人吐唾沫淹死才对的人了。我就在这样的生存环境里艰难地熬煎着，每天走在那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街道上，几乎把全世界的人都诅咒上一遍又一遍。可有什么用呢？什么用也没有。孤零零的我形影相吊，连日常那些狐朋狗友也一个个失去了联系往来，因为他们也渐渐地找到了他们的对象，成天出双入对的，手拉手地在电影院和公园里招摇，全不管咱曾经是怎样对他们侠骨丹心，忠诚不二。哎，这就是世道人心啊。
　　 就是在那些日子里，我遇到了她，一个穿着牛仔裤的女孩。说实话，能跟她相处一些日子，在我而言，真是挺有福气的事情。有一天，我所在的印染车间来了一个女孩，长得瘦小单薄，喜欢穿一条牛仔裤，小腿还露出那么一小截儿的那种，类似当今的所谓七分裤。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那种裤子，裤腿紧紧地裹在腿上，更让人眼热心跳的是她那娇小的屁股，明明白白地在牛仔裤里凸显出来，哎，真是一个活动着的风景。二十多岁的我面对她，怦然心动。
　　 更加叫人不可思议的是，她竟然被班长分配到了我所在的机台上，我是负责机台中段的一个岗位，而她则是负责机台最后的一个岗位，我们俩刚好是流水线上的上下交接点。那一幅幅或者洁白的或者大红的或者蔚蓝的或者草绿的等等五色缤纷的布匹，经过我的岗位，源源不断地流向她的岗位。到了换车时候，我便需要跑到她的岗位上，帮助她换车。每个机台的最后两个岗位都是这样的。所以我就有机会仔细打量她窈窕娇小的身材。如若不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这样的美女，像平日里在厂里某处遇见，或者是在自己的车间偶遇，你只能瞥一眼，再瞥一眼，很有些偷偷摸摸的意思。你得避免让人说闲话的嫌疑。现在好了，我可以光明正大地盯视她了，目光稍微停驻也没关系，没人会说道什么。这样得天独厚的机会，落到了我的头上，你说是不是老天爷有眼？
　　 当然了，当年我没有丝毫想跟她处对象的意思，不是不想，因为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她的家庭背景让人不敢轻易觊觎。据说她的父亲是个军官，管教起士兵们来有一套，管教起她这个独生女来也是一点也不含糊。随处可见一些被家庭和社会娇惯纵容亲睐溺爱的女孩，她们的优势尤其明显。你不可多想，多想就是问题。能有机会享受其美丽，已经是天赐。所以我十分珍惜这个机缘，不敢太过轻举妄动。重要的是，那种枯燥乏味的机械作业过程中，能多少获得某些略有趣味的东西，来打发相对漫长的班中时间，该有多么令人欢喜。这才是我真实的目的。
　　 想来这一点也是她的想法，在这一点上我俩取得了一致。所以我们就得以在不知不觉的情形下，相互获得某种心理上的慰藉。每每看到她牛仔裤裹着的窈窕身段，我就干劲冲天；同样，每每听着我妙趣横生的逗乐话语，她也就笑得合不拢嘴了，黝黑俏丽的面孔上呈现出一种令人欣悦的神采，叫人百看不厌。
　　 令人无限神往的日子就是这样流逝着，在我的手里一点一点变成了往昔记忆。事实上人不是一种善于珍惜美好事物的动物，往往对眼前的美好视而不见。能够深刻地意识到美好，往往是日后的事情。事到临头，只能肤浅表面地感觉到某种好感而已。忽略的、丢掉的，肯定不计其数。
　　 她总是微笑着和我说话，说话的时候，黑亮的眼睛睨视着你，闪现着俏皮的光彩，鼻翼的轮廓在那光彩里隐隐约约，有一种让人惊叹的魅力。造物主是伟大的，他的神力无人代替。她的语音不高，但是有磁力，音质十分好，每句话都能恰到好处地走进你的耳朵里，让你感觉到，就是这样说才好，没有比这样说话再好的表达方式了。和她说话你不用刻意，随心之间就有源源不断的话题脱口而出。这一点对于我这样一个不善言辞的人而言，显得很是怪异，不过世上的事情就是如此离奇，你不好理解，但能够接受。这样的幸运无疑是值得以手加额的。我们曾经趁空说起了邓丽君。那个年头，邓丽君还是个新生事物，喜欢她的人喜欢得了不得，害怕她的人却谈之色变，好像她是什么洪水猛兽，避之惟恐不及。我们不管这些。我们只要真正喜欢，就管自己喜欢。对于邓丽君那些脍炙人口的歌曲，比如说《甜蜜蜜》，《月亮代表我的心》，《你怎么说》，好多好多，我们怎么说都说不厌。有时候，她会趁人不注意，悄声地哼唱几句。虽然仅仅是几句，却也是有模有样，挺有那份韵味儿。当然，车间里机声隆隆，马达轰鸣，蒸汽嘶叫，我俩就是再怎么放肆地说话唱歌，别人都是听不见的。不过逢到她张嘴唱歌的时候，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左顾右盼，好像我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每当换车时候，我分外卖力地帮她推动那沉重无比的湿漉漉的布车，她在一旁也倾身和我一道推着，两个嘴角上翘，嘴唇弯成一个弯弯的月牙，看着我的目光里，显露着明显的感谢和抚慰。这样的目光是具有强大的杀伤力的。我心头像是跑着一头小鹿，突突乱跳。每每感受着这样的情形，我心里就充满了一种说不清的惆怅。像是打摆子似的，冷热两重天的效应集结在了我的身上。我期待着，又婉拒着，犹如一个面对糖果，又深知这些不怀好意的糖果会加倍损害自己的牙齿和胃肠的小孩，犹豫不决，恐惧和甜蜜交加，浑身是一种说不清楚的矛盾。
　　 世上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具有了两面性。那些美好的事物，你越是深深觊觎，它就越是离你很远；而它一旦跑来，并且越是离你很近，你却越是不安。
　　 我说不明白这样的矛盾情形是不是每个人都会经历。如果这也算是一种生命的必须，那么，我就该深深地感激；否则，该怎样理解我生命历程中的这一份相遇？
　　 实际上仅仅两个月。那个炎热的夏天，给予了我怎样不同寻常的感觉和心念，不足为外人道。这是比较隐秘的一个事件。尽管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但是很显然，也没有什么向人津津乐道的必要。两个月后，她离开了，据说是她的军官父亲给她找了一个政府机关的营生做。我在默默的工作和日复一日的生活当中，具体说就是，当我和他人合力推动那些湿漉漉的布车时，当我待在宿舍捧读某部小说时，当我走在县城热烘烘乱糟糟的大街上时……忍不住就会想，不知道在那个新的环境里，她会不会还是穿一条牛仔裤，翘起嘴角，用黑亮的眼睛跟人说话，脸上荡漾着真切阳光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