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 征文】望(小说)
10岁的小云又一次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哭着往回赶,可是不管她怎么擦,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流个没完。她一边擦一边哭一边痛下决心:下次再也不相信隔壁精明哥哥的话了!
天已经渐渐地黑了,乡村的田野少了白天的喧哗,显得更加寂静。诺大的毛岭山村或明或暗地透漏出一些农户的灯火,给空旷的山村更增添了一些深邃。路上已经看不见任何人影了,或有村庄传来的一两声犬吠和偶尔的蛙鸣,都能叫瘦弱的小云胆战心惊。她又怕又累又饿,连呼吸都压抑着不敢喘粗气,穿着露出两个脚指头的姑姑给的旧鞋,在凄黑的乡间路上跌跌撞撞地边抹眼泪边摸索着往家赶……
奶奶今天应该在姑姑家还没回来吧。爸爸每天都要到很远的叔叔阿姨家做活,回来时小云已经进入了梦乡。
班主任老师昨天布置了作文《我的妈妈》,可是小云的妈妈在小云四岁时就改嫁去了很远的地方。印像中的妈妈总在朦胧的夜色里出现,来小云的家中陪小云哥俩过个几天就走,走的时候也总选择在小云不知道的时候,小云恍惚地像做梦,分不清哪是梦里哪是梦外。妈妈偶尔一年回来一趟,有时两三年回来一趟。
班上的同学作文本都交了,做为学习班委的小云,真的不知该怎么下笔,她甚至连妈妈的模样都记不太清了,只一个模糊的身影。记忆中见面了除了抱着模糊的身影哭,还是哭。
小云今天冥思苦想了大半天,中午为了写《我的妈妈》,小云没有回家做饭。反正家里没有一个人,冷锅冷灶的还得烧半天,家里的红薯没了,明天该让爸爸往回买了,那样偶尔回家赶时间还可以往书包塞一个红薯当午餐。
妈妈在脑海中的印像太少太少啦,小云全部写完才两小段。老师说作文不能低于五百个字,不行就想像着写点吧,老师说作文可以想像的:我的妈妈。
我的妈妈是一个非常慈爱善良的妈妈,长着一头乌黑的头发,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妈妈每天会做好多好吃的饭菜等我们回家……每天晚上,妈妈总是不厌其烦地给我讲解课题,还会给我盖被子。”小云数了数,四百九十五个,还差五个字,小云想了想,又接着写道:有妈妈,真好。小云看着自己辛辛苦苦想了半天终于写好的作文,擦了擦眼泪,笑了。
“狗蛋,小狗都不吃的蛋!狗蛋,小狗都不吃的蛋……”同班那个捣蛋鬼精明又来了,一把扯过小云刚写好的作文,往讲台上一扔,还一边嘲笑她:
“叫什么小云啊,你没人要的孩子叫狗蛋好啦!哈哈哈!”
“王海,你又欺负周云同学了!赶紧向周云同学道歉!”教数学的吴老师刚好路过四年级的窗口,看到精明又在恶作剧,走进教室,对精明呵斥道。精明冲吴老师做了个鬼脸,跑了。小云赶紧跑到讲台前捡起地上的作文本,拍了拍灰尘,噙着眼泪冲吴老师感激地一笑,露出白白的小虎牙。
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终于等到放学了,小云强忍着跑到学校后面的泉水井,整个身子趴到泥土地上,头探进了水井,一阵“咕嘟咕嘟”狂饮,真舒服啊。小云爬起来,一阵风跑进教室,拿了书包就往外跑,没提防一头撞到精明。
精明是小云一个村庄的同学,也是邻居,因为平时鬼精鬼精的,从来吃不得亏,被大人们戏称为“精明”,精明洋洋得意,从此有事没事总爱给弱小孩子取绰号,欺负她(他)们。
精明最爱欺负小云,相对于别的孩子来说,欺负小云更方便,没有后顾之忧。小云没有妈妈,爸爸一年到头看不到人影,小云的奶奶生气的时候倒是会踮起脚尖骂人,却来小云家屈指可数。听她们说,小云自己的奶奶去世了,这个奶奶是小云爷爷后娶的,来时还带着个拖油瓶的,就是小云现在的姑姑。后来,小云的爷爷病死了,奶奶干脆搬到小云出嫁到山里面的姑姑家住了,偶尔过来小云家看一下。
欺负小云常常能引来更多同伴的惊叫,那感觉真的飘飘欲仙。虽然偶尔有吃饱了撑着管闲事的,但毕竟不多。
精明今天就不爽了!
吴老师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呵斥自己,这男子汉大丈夫的尊严在哪里?不来点教训,爷以后还能在圈子里混吗?账是一定得算到倒霉蛋周云身上,谁叫她没娘呢?!
“狗蛋,我妈刚去供销社买盐,说有人在野寨镇看到你妈了,你妈现在正往你家方向赶呢!”精明摸了摸被撞疼的胸脯,竟然没发火,一脸坏笑。发育不良的小云只有同岁的精明胸脯高。
“我妈?真的?”单纯的小云听到“妈妈”两个字,整个人像被电流激了一下,愣在门边不动了。
“你快去啊!说不定你妈已经到你家了呢!”精明推了小云一把,吹了个口哨,坏笑着跑得远远的。
小云赶紧发疯一样往家跑,一路遇到好多同学,招呼都来不及打,等小云气喘吁吁地跑到家,一看:外孙照灯笼——照旧,铁将军把门。爸爸没回来,妈妈没影,哥哥中学住校。
是不是自己跑太快了呢,精明说他妈听别人说看到妈妈在野寨镇往这边赶的方向。不会有那么快吧,自己怎么那么不小心呢?刚才一路只顾着跑,多留意一下就好了!
小云想着,本想把沉重的书包从窗子扔进家,可一想书包里有她好几张一百分的练习试卷,等会拿给妈妈看,妈妈一定会夸我!小云甜蜜地笑了笑,又怅然若失,一转身往学校方向跑去。
此时的天色已经有点暗了,路上只落下学校打扫卫生的三两个学生,还有极少数田间管理水渠归去的叔叔们,都急匆匆地往家赶。
“周云,你干嘛?”
“周云,天都黑了你这是要到哪去?”
“小云,这么晚了干嘛去啊?”
“小云,爸爸又没回来吗?一个人在家害怕是不是?来叔叔家吧!等爸爸回来再回去。”
“我妈妈回来了,我去接我妈妈呢!”
“我接我妈妈,你们看到我妈妈了吗?”
“看到我妈妈了吗?”
“不用了谢谢叔叔!我妈妈回来了我去接她!”
小云一路跑一路问一路回答,就这样跑到了学校,也没见到梦中的妈妈。
梦中的妈妈,一头乌黑的长头发,两耳颊的头发被挑到头顶别个漂亮的发卡。梦中的妈妈长方脸,眼睛从来不笑,甚至有点凶,可小云还是喜欢看妈妈的脸,妈妈不生气的样子最好看。
印像中妈妈带过两次衣服来,一件雨衣,还有一件是妈妈织的针织衫。据说是阿姨家表哥的旧毛衣不要了送给妈妈的。
小云做过很多次梦,梦里妈妈在小云的枕头下面放了几块小云最爱吃的水果糖,然后小云就醒了,醒了就掀开枕头,真的有水果糖耶!可是小云吃着吃着发现妈妈不见了,小云屋里屋外喊,喊破嗓子都找不到。然后小云再也不吃水果糖了,可妈妈还是丢,梦里梦外。
小云已经沿着学校往野寨方向的路走了好久,都没看到妈妈的影子。野寨在哪儿,小云没去过,小云甚至除掉找妈妈,连学校到野寨这段延伸的路都不曾走过,爸爸也从来没时间带小云去外面看世界。
爸爸也不笑,除非看到小云哥俩的满分试卷,那一瞬间的笑容比冬天的太阳还温暖。
爸爸是做香烟卷的师傅,潜山一带盛产黄烟,就是香烟中间的烟丝。一到烟叶成熟季节,家家户户便会把一片一片活的烟叶用绳子编起来,挂在屋廊,半个月时间就全晾干了。晾干了的烟叶捋下来,请上专业的师傅到家里来,将它们放在一个特制的模子里打造、研磨,再倒些菜籽油,再反复研磨几个小时,最后成型,师傅们便抡起一种大大的月牙钢刀,一下一下细细地切成烟丝,乡亲们就可以拿到市场上去卖,挣些孩子的学费和生活费。当然,也分一些手工费给师傅们。
爸爸这种活要从每年的五月忙到十二月,每天天不亮就开始走,夜深了才回来。
小云已经走出好久了,天也黑了。远近隐约有叫魂的阿姨们在帮自己的孩子叫魂。在农村,孩子们受惊吓了是要在黄昏的时候打开正大门叫魂的,否则魂受惊吓了会越走越远,到一百天就收不回来了。所以,在偏远的乡下,给孩子们叫魂是大事。乡下的理念,天黑了外面肯定是有鬼魂出逃的。
小云再也不敢往前走了,实际上要不是妈妈,没有任何引力让她在学校这条延伸的路摸索。
叫魂的越来越多了,小云头发都竖起来了!赶紧调转头往回家的方向赶。肚子又咕咕叫起来,小云才想起今天还是早晨吃的一碗汤饭。她咽了咽口水,努力睁开大眼睛,搜寻着路上尽可能看得见的视线,凭记忆跌跌撞撞地吃力地一步一步往回挪。
妈妈怎么不见了?妈妈今天到底来了没有?妈妈是否和小云擦肩而过了?是不是那位阿姨看错还是精明哥撒谎骗她……这些已经不重要了,小云已经没有任何精力去思考,甚至大脑一片空白,连叫魂声什么时候没有了她都不知道,她只是这样机械地、吃力地挪着、挪着,沉重的书包斜挎在肩上,随着脚步声有节奏地拍打着,越来越慢,越来越轻,越来越轻……
突然,一个瘦小的身影“嘭”地一声沉重地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