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有一条比较繁华的大街，祖祖辈辈都在这里居住着，很多的人，很多的故事，就像小孩子们喜欢看的小人书，被人们一遍又一遍地诉说着……
　　 有些人，活着，却如行尸走肉；有些人，死了，却被人们常常念起……
　　 一、
　　 春儿，不管春夏秋冬，就那样斜歪着肩膀，右手佝偻着，一瘸一拐地在大街小巷来回走着。说是走路，其实就是那样踉踉跄跄地小跑着，她站不住脚跟，与生俱来的小儿麻痹症，让这个本来长得还算漂亮的女孩变成了众人眼中的“傻春儿”。
　　 春儿的爹娘死得早，抛下她跟着哥哥嫂子过日子，春儿在嫂子面前不怎么招人待见，挨饿受冻那是常有的事情。春儿从小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村里的乡亲们也同情春儿，从来不以她的身体和常人不一样而取笑她。春儿尽管说话不清楚，可是嘴甜，每次在街上遇到人，都是满脸堆笑，叔叔大爷哥哥姐姐喊得亲热。
　　 18岁那年，嫂子便把春儿许给了邻村的大傻。大傻，小时候患脑膜炎留下了后遗症，嘴角歪斜，嘴边长流着哈喇子，鼻涕一大把，是让人看了不怎么舒服的傻男人。世事弄人，这样不完美的结合让人感觉到命运的无情和残忍。可是，任何人无法改变这一切。
　　 自从春儿嫁到婆婆家，傻丈夫还算疼爱她，每天牵着她的手，在胡同边玩。他们就那样呵呵地傻笑着，咿咿呀呀在说着只有他们能听懂的情话。春儿，走路有时不稳，走着走着就摔倒了，大傻很快一歪一歪地跑过去，扶起春儿，两个人互相看着嘎嘎地笑着，然后手牵手回家去。这也许就是他们心目中满满的幸福吧？
　　 上天总在眷顾着那些可怜的人，春儿和大傻婚后两年，有了爱的结晶，随着一个乖巧女儿的出生，公公婆婆喜上眉梢，他们终于收获了一个很健康的孩子，按着村里的习惯，爷爷奶奶绞尽脑汁给孩子取名“巧儿”。一家人就这样和平常人家一样安安静静地过日子。
　　 二、
　　 如果不是那次回老家，我想，我可能永远不会见到春儿，也永远不会听到有关春儿的故事。
　　 依稀记得，我开车经过的那条大街是老家比较热闹的一条大街，小商贩们在那里不停地吆喝着，三三两两的乡亲们谈笑声和叫卖声混成一片，让这个小村庄显得比往日繁华了许多，热闹了许多。不远处，有一个走路踉踉跄跄的身影，胳膊上还挎着一个竹篮子，这样的竹篮子，我小时候见到过。没有想到，时隔几十年，在这条大街上，我竟然还能拾起儿时的记忆。开车慢慢前行，“给我一块钱，行不？”听着如此和这个时代不相符的乞讨声，我禁不住摇下车窗，是记忆中的春儿。这么多年没有见到她，她似乎没有多大的改变，只是衣衫褴褛，满脸污垢，两条辫子还是那样不规则地梳着，因为长时间不清洗的缘故，显得跟麦场上的麦垛一样杂乱无序。
　　 “春儿，今天不给你钱了，买卖不好做，给你两个西红柿吧！”卖蔬菜的小商贩无可奈何地对春儿说。
　　 “行吧，俺……俺家……巧儿，能吃，就……就行！”春儿断断续续地说着。身边的好多人在那里指指点点，有的甚至露出厌恶、嫌弃的表情。春儿好像一点儿也不介意人们不友好的眼光，依然小跑似的挨家挨户乞讨。
　　 我把车停下来，走到春儿的面前，仔细观望，尽管春儿的脸上脏兮兮的让人不禁作呕，但是她的目光闪烁，显得格外有神。
　　 “春儿，来！”我掏出一百元钞票递给她，她好奇地看着我，拿过一百元，在自己眼前晃了晃，又递给我。
　　 “我不要，你……你留着……留着花吧，我只要一块钱，够……够我们家巧儿吃……吃饭的就行。”
　　 我不解地皱着眉头：“春儿，你可以留着明天花的，明天你就不用在街上要了。”
　　 “俊……俊姐姐，我挣不了钱，巧儿上……上学了，她不能……不能饿着啊！你们挣钱……挣钱都不容易，我……我不能太……太连累你们的。”春儿看着我说。听着这朴实得让人心痛的话，我的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此时，身边不断有人围上来，开始给我唠叨起春儿最近几年的生活变故。
　　 春儿生下孩子以后的五年里，公公婆婆相继去世，大傻显得更傻，有时候跑得远远的，几天不回家，蓬头垢面，每次回家后身上都是伤痕累累。春儿都要歪斜着身子小跑般地跑去村里医务室乞讨跌伤药，习惯了，村医也就见怪不怪了，只要来了，大傻就肯定是伤了，就给春儿配一些跌伤药，春儿每次都是含着眼泪千恩万谢，让帮助她的人心里也涩涩的，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滋味。
　　 三、
　　 “田巧儿，放学后，等着我，咱俩一块儿回家。”巧儿的同学林丽丽喊着巧儿。两个小女孩像春天里的花骨朵，牵着手，说说笑笑，一起回家。
　　 “有一块钱吗？给……给我一块钱，行吗？”春儿和往日一样在那条大街上乞讨着。还是一样的老话题：家里的大傻受伤了，巧儿要上学。
　　 “田巧儿，你看，你妈又在街上要钱呢？”林丽丽指着春儿说。
　　 巧儿在那里怔怔地站着，没有说话，眼里盈满了泪花。
　　 晚上，春儿一瘸一拐回家了，手里抓着一大把一元的钞票，她不时满足地笑着，这些钱够巧儿买本子和笔了；这些钱够三口人吃几顿饭了。
　　 “妈，你能不能不出去要钱？我在同学面前经常被取笑的。”巧儿一把夺过春儿手里的钱，摔在地上，哭着说。春儿一边用手撑住那双不争气的腿，一边吃力地蹲下，她那蹲的动作几乎是要趴在地上。她把钱一张一张拾起来，又很吃力地站起来，眼泪汪汪地说：“巧儿，是……是妈妈不好，妈妈改，妈妈改。”
　　 后来，村里的大街小巷，再也看不见春儿的身影了。人们在茶余饭后又在聊着春儿的日子是如何过的。有的人说：在离家很远的地方见到过春儿乞讨；还有人说：每次见到春儿回家，天都黑尽了。
　　 春儿不敢在附近街上乞讨了，她怕巧儿和她的同学看见；她怕巧儿脸上没有面子。每天一大早把巧儿打发上学后就急忙忙去很远的集市上，在这个远离自己村里的集市上，没有几个人认识自己，她也就不担心让巧儿在同学面前难堪了。
　　 “大……大叔，给我一块钱，好吗？俺家闺女要……上学。”春儿和从前一样在每个摊点乞讨着。“一大早的就来要钱，走！走远点！别影响我的生意。”一个满脸疙瘩、满脸横肉的男人用厌弃的眼光驱赶着春儿。
　　 “大……大叔，对……对不起！”春儿怔怔地看着那个男人，傻呵呵地笑了笑。春儿在不喜欢自己的人面前，从来就是这样，傻呵呵地一笑，给别人一份感恩，也给自己一份安慰。
　　 天总是雾蒙蒙的，这一个月很少见过好天气。可是这样的天气没有阻挡春儿出去讨东西，她知道，只要自己一天不乞讨，家里的傻男人就要挨饿，巧儿也吃不上一顿饱饱的饭。她只能一大早天还不亮就起床，用一只手，艰难地做好早饭，自己草草吃一点儿，把剩下的饭温在锅里，让大傻和巧儿当中午饭。
　　 四、
　　 转眼间，巧儿开始高考了，春儿高兴地逢人就说：“俺们家巧儿要考…….要考大学了。”高考这一天，春儿一大早就起来，给巧儿煮了两个鸡蛋，大傻看着鸡蛋，张着嘴，“俺也要！俺也吃鸡蛋！”最近几年，大傻越来越傻，有所不同的是，他不再疯疯癫癫地往外跑了，他的两条腿已经严重变形，走路变成了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了。村里给他们家申请了低保，再加上春儿每天乞讨的十几块钱，生活勉强还能过得去。
　　 学校门口人山人海，所有的家长都站在那里翘首等待着从考场里面走出来的孩子们。春儿也在这帮家长的行列里，她拿着一瓶水不时地垫着脚往前面瞅着，嘴里一个劲儿地还嘟囔着：“巧儿乖、巧儿很棒的！”那些家长们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春儿，摇摇头，躲避着她。春儿的确很长时间没有洗澡了，在这个天气少许闷热的日子里，身上散发出一种让人难以接受的味道，她好像感觉不到人们对她的不喜欢，依然专注地瞅着学校门口。
　　 一个上午的考试终于结束，巧儿像小蝴蝶一般从学校门口出来，这几年，巧儿经常参加学校里组织的感恩活动，她终于从自卑的阴影里走出来，她不再嫌弃春儿的残疾，而是感恩着春儿的养育之恩，这对于春儿来说，是心理上最大的安慰，她知道，巧儿是自己的希望，巧儿一定能出息。
　　 “妈妈，你吃！”巧儿在摊点上买了几个包子，递给春儿。“巧儿，好好考，你准行！”春儿一边吃着包子一边竖着大拇哥鼓励着自己的女儿，母女俩就这样边说边笑地吃着，她们拥有的是幸福和满足，而不是贫穷和残缺。
　　 五、
　　 秋天，意味着收获，硕果累累的日子里，让人们禁不住在心中编织着种种美好……巧儿金榜题名，成了本县的高考状元，镇里的领导在村支书的带领下，走进了这个破烂不堪的家。这是怎样的一个家啊！一席土炕，上面叠着几床乡亲们救济的棉被，颜色已经辨认不出，但还算干净，因为巧儿每次学校放假，她都会认真地打理着这个贫穷而温暖的家，洗洗涮涮不说，还要给春儿和大傻洗洗澡。面对着这样的家庭，这样的学子，领导们的眼圈都红了。镇里领导当场决定，巧儿以后的大学费用由镇里出。春儿千恩万谢，几次想下跪都被村支书拽起来，春儿其实不傻，她怕镇里领导嫌弃自己脏，就远远地说：“您们是俺家的恩人，下辈子，俺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您们！”
　　 巧儿去北京上学了，那是北京大学，那是多少学子羡慕已久的高等学府啊！春儿没有出过门，但还是千嘱咐万叮咛，告诉巧儿，一定好好上学，给爸妈争气。那一夜，春儿没有合眼，她就在巧儿的房间里坐了一宿，她舍不得巧儿，巧儿是她的命根子；她羡慕巧儿，巧儿去了北京，去了自己做梦都不敢想的地方。
　　 眼看着就要过冬了，春儿要去地里捡拾一些棉柴，大傻不能冻着，她要把土炕烧得暖暖的。空阔的田地里，只有春儿一个人在那里艰难地蹲下又起来，反反复复不知多少次，本来就不怎么干净的那只手已经划出了几道血口子。北风沙沙吹，春儿不规整的头发显得更加散乱。一个上午的时间，春儿用一只手捡拾了一大捆棉柴，然后用绳子捆好，用力背起，踉踉跄跄地向家的方向走去……
　　 这条路，曲曲弯弯，春儿不知道来来回回走了多少趟？这样的雾霾天气，路上的车辆依然不见少，那些司机鸣着喇叭，肆意地在春儿面前一辆一辆奔驰而过。这时春儿的前面有一位大娘慢慢地走着，嘴里还哼哼唧唧地说着什么，感觉老人有一种精神恍惚的样子。春儿走进那位大娘，好奇地歪着头看了看大娘。这时，从前面开过一辆三轮车，像疯了一般驶过来，眼看着车子就要冲着大娘撞过来，春儿用那只好的左手一推大娘，大娘闪到了一边，三轮车把春儿撞出了好远，棉柴也飞出了好远。当人们纷纷赶过来的时候，春儿的身子下面已经流淌着很多血……
　　 春儿去了，她去了一个没有残缺、没有贫穷的世界；春儿不傻，一点儿也不傻，她的一生都是为了别人而活着，就连她的命，也是为了别人；春儿累了，就让她好好歇歇吧！愿春儿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