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卖菜的女人(散文)
每个女人心中都有一座城,她也不例外。
今天要说的女人,本来不该是她,早已想好了要说别的女人的故事,可是下午买菜时,偏偏遇见了她,她的头低到菜堆里,谁也不看,只听见闷闷的声音说,你要什么?我从来没看见过她笑,也从来没和她对视过。曾经我远远地观察过她,她就是谁也不看,从不和人对视,也不迎合别人的笑或者话语,总是不冷不热。
但她曾经很美,一定很美,这毫无疑问的。我不止一次地这样想。
因为她的大眼睛被长长的睫毛仔细地覆盖着,垂下眼睑去抓菜或者称秤时,那黑密的睫毛翘翘的,在深深的双眼皮前上下移动,让人很期待她快点抬头。把菜装进袋子递给你时,大眼睛迅速地一忽闪,扫一下你的脸,饱满的嘴唇迅速吐出短短的一串数字,两块五,她姨!或者,师傅,三块二,三块就行了!旋即转向别处去了。你把钱递给她,她也不看你,扫一眼钱,够了就说,师傅您慢走!需要找零,便说,你数数,找您钱!有人问辣椒多少钱,她依旧低着头,说两块八。还个价说,少不?不少!冷冷地两个字。有时像是抱歉似的会补上一句,进价贵得很,没办法少!
多少次从建行路过,我总要去买一点她的菜,即使上班路过,也不忘寻找她,早上看看她来了没,晚上看看她菜剩得多还是少。
每次看见她拉扯着高高满满的一三轮车菜,一筐一袋吃力地卸着,种类颇多,一次我数了将近十种。她的摊位属于同行里较长的,约有十米的一长溜。早上遇见她,她早已经从批发市场回来了,满身泥水地卸着货,毫无脂粉的脸颊因劳动显得格外红润,嘴巴抿得紧紧的,灰白的头发在后脑里随便地扎一个乱乱的马尾巴,她真的不到四十岁,为什么头发全灰白了。我的心也灰灰的,跟着她额前一缕灰白的长刘海来回晃动,尤其不忍看她破旧的,很不合体的褪了色的蓝西装,分明是件男人的衣服,又宽又长,里面绛红色的毛衫,领子的拉链坏了,用粗针线潦草地缝了几针,很不协调地露在西装领口外面,蓝西装上沾满了泥水和草叶,脚上的黑布鞋一半被泥水淹没了。
尽管这样,我坚持以为她很美,一直寻找着她的美点。她的眼睛很大,可是却没有色彩和亮度,似乎只有一种固定下来的木讷和呆板的光,游离不定地在眼眶里转悠。我想,少女时代的这双眼睛,一定是黑葡萄般鲜亮的,流转的,低眉或颔首,都是春风佛面般摄人心魂。我甚至想到了她八九岁时的模样,扎着羊角辫或者马尾巴,小红棉袄,黑条绒的布鞋,在田野里奔跑,或者围着锅台边,忽闪着大眼睛看母亲做饭。甚至也看到了她母性的温柔,目光柔和地低头看着孩子吮奶。那少妇的妩媚和母性的慈悲,在一个大眼睛女人的身上,何等的美!
可是现在她似乎忘记了自己是女人,只是一个卖菜的农妇,我悲凉地想。
她有使不完的劲,却总是不慌不忙,从头到尾一个节奏,看得出她不是急性子的女子,很有耐心地搬运着每一个纸箱或者尼纶袋子,不慌不忙地一筐筐放好,摆在架子上,然后再不慌不忙地去挪车。有时车挡住了别人的路,她也不是很很着急,慢慢地说,不好意思师傅,我马上就好!但手上的速度还上旧样子。她整天的事情就是卖菜,慌着急着似乎嫌时间太快了。
有一次,隔壁阿姨很生气地说她,那个女人简直就是个神经病,爱理不理的样子,看着就烦,最讨厌的是,菜价是铁耙定的一样!后来慢慢熟悉了,大概少了对我的戒备吧,我发现她并非不善言谈,也不是一味地冷漠的,相反,有时会显现出少有的热情,话也很多,什么都说。
前年的一个夏夜,晚上九点多了,我从石马坪回家,有一小段路有些坡度,远远看见一个女人吃力地推着三轮车爬坡,我上去帮忙推了一把,车到平路,她停下来,依旧不冷不热地说,麻烦你了,她姨!我一看是她,笑笑说没事,这么晚了才收摊呀!她擦一把汗说,没办法,天天这样。我一看,菜剩了很多,看样子卖掉了不到三分之一。天热,我就慢慢和她走,走到路下的一排平房面前,她说,我到了,你慢走。原来你住这呀,她说不是,这是她租的专门放菜的屋子,她住的屋租在石马坪李广墓附近。那可要再爬一个更大的陡坡,足足要二十分钟才到菜市场,她天天来回折腾,光是耗在路上的精力就够疲惫了。
天太热,回去也睡不着,我说。我没事干,帮你看车子吧,你卸菜。她没客气,停好三轮车,找两片砖头垫在车轮下,开始一筐一筐搬菜,西红柿才卖掉二十多斤,还剩一半呢,黄瓜也剩了不少。我帮你吧,不用,弄脏你的裙子!她来来回回十多趟,才把那些筐子袋子搬完。我算了一下,从马路到放菜的小屋,至少十二三米距离,石头的台阶很不好走,没有灯,黑乎乎的。她早上五点多起来,又要一筐一袋地搬回车里,放在摊位处,再去郊区的批发市场进新的,然后再摆摊,晚上再收,再搬,最后再回到高高的山上的出租屋,开始烧开水做饭,吃完饭睡觉时,每晚折腾完就十一点多了吧。
我说你这么累,怎么是好?不累没办法,我还有女儿呢,她在市五中读高中,我中午回去给她做好晚上的饭,早上擀好中午的面,她回来自己炒点菜吃。说起她的女儿,她的美点立刻凸显,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充满温情和自豪。我姑娘画画的特别好,都考到B级了,明年就高三了。她每周去画画班上课,一年学费两千多,颜料画笔都很贵的,可不能耽误孩子,辛苦没啥的,有盼头就好。她一个买菜的女人,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难怪她穿那么不合体的男人的大西装,难怪她取那么多菜,难怪这么晚才回家!
我不知道怎么说好,只好夸她的孩子,你家孩子真出息,你也很有福气,孩子读书争气,你就不操心其它了。她却说,唉,你不知道,我家孩子很要面子,她要是有一个像你一样洋气漂亮的妈妈该多好。我看见她美丽的大眼睛顿时黯淡下来,美即刻消失。她姨你不知道,我给孩子丢人了。前天下大雨,孩子没拿伞,正好我菜买完了,就瞪着三轮车去给她送伞,学校门口黑压压拿伞的家长,我头顶了装菜的塑料袋,想着把大伞留给孩子打,没想到我在雨里等了一个小时,孩子出来理都不理我,直接跑了。我急蹬着三轮车追上去,要她坐上车,她一把打掉我手里伞,冲我吼道,谁让你来的,跑这里给我丢人。我才知道,我给孩子把人丢大了,让她在家长同学面前很没面子。我后悔呀,她姨,我真是笨呀,怎么不想自己这个样子,人家都说小车摩托的,哪个父母像我一样,顶着破塑料袋蹬个三轮车接孩子的!说着大眼睛里滚出了几颗豆大的眼泪,一滴挂在长长的睫毛上,湿漉漉的,我好想伸手替她擦去。她拿手摸了一把,脸颊上立刻出现一道灰白的泥土的痕迹,是手上的土。
可是我还是希望,点点能和坐上三轮车我一起回家,她再嫌弃我,我就没法活了!我听出来了,点点是她女儿的小名。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也不知道怎么结束我们的谈话,为什么只有她和孩子两个,孩子她父亲呢?她的家呢?我不敢问了。
不早了,大姐,快点回去休息吧,你还没吃饭呢!把这袋黄瓜卖给我吧,我腌咸菜吃,!我不知道怎样帮助她,撒谎买下了她所有的黄瓜,足足十多斤,她已经来回搬运好多趟了。她姨,谢谢你,让你笑话了,我心里难受,想找个人说说的时间都没有,也不知道说给谁听。你是好人,谢谢你呀!
我是好人,就因为替她推了一把车,问了一句关心的话,还是买了她的十斤黄瓜?
望着这个可爱的女人疲倦地走进夜色,我突然想哭。
过了好几天,我又去买菜,专门找她。她看见我,突然又很冷淡,问一句,你要点啥?我挑了芹菜和葱,付了钱,本想问问她一些别的事情,她依旧垂着大眼皮,迅速把半个身子埋在菜堆里去了。我只好悻悻走开,一路想,是不是孩子又惹她不高兴了,或者,是她的老公?
隔天下午四点左右,去我妈家,又路过她的菜摊。她刚摆好菜,坐在凳子上吃麻子。看见我,突然很热情地招呼,她姨,你来了。但她不笑,一直都没有。我赶紧热情地说,你已经摆好了,随便挑了几样菜,付完钱,看她情绪不错,就想和她说话。她抓给我一大把麻子,说,很好吃的,清水大麻子,刚买的,你尝尝。
我接过麻子,应付地吃了几颗。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后,试探着问孩子的父亲。
我担心她拒绝回答,可是她没有。唾掉嘴里的麻子壳,抬起眼,也不看我,像是在回忆似得说,我家在秦岭,你不知道,五年前我家道很不错,是村里数一数二的人家,合院的锁子厅房,水泥院子,红瓷砖的大门,隔着马路远远就能看见我家的红对联。那时候,我男人很能挣钱,是个包工头,我不愁吃穿,皮肤也好,三个月一烫头发,哪像现在这个叫花子的模样。哪个女人不爱好的,(爱美的意思),我们一家很幸福,好多人都羡慕。可是后来,他变坏了,开始没完没了地赌钱,找女人,花天酒地的。腊月回来在村里赌,年后回到西宁工地,在宾馆赌,最后输掉了所有钱,连房子也顶了赌债,最后副业垮了,要账的天天找。他脾气也慢慢变坏,赌输了就喝酒,打我,追着我要钱。后来直接跑了,有人说带着别的女人走了,反正再也没回来。这许多的债,我没办法呀,几十万我怎么还,他一走就是五年,一点消息都没有。等孩子小学毕业,我就跟着城里买菜的姐妹学做生意了,租了一个房子,托人把孩子转到市里读书了。虽然辛苦,但不挨打,没人追着要钱,他们知道我们母子没钱,也不再来了。
我听着这个苦命女人的遭遇,像电视剧一样充满曲折的传奇色彩。她灰白的头有好些日子没洗了,黏糊糊地贴在头皮上,风吹日晒的皮肤,又红又黑,但浓眉大眼的轮廓依旧证明着,她曾经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女子。我不忍看她的那双手,手掌粗黑,干裂的手缝里,塞满了各种菜的汁水,黑绿黑绿的,手指粗苯,黄迷彩服的袖口间,大概是被菜框边的竹签挂住了,撕了一个大口子,依然光脚,穿一双沾满菜泥的黑布鞋,。
我还想问问孩子的事情,有人买菜了,她开始忙碌了,又把瘦弱的身子埋进菜堆,那一缕额前灰白的刘海,晃来晃去,像她晃荡的命运。
突然,我特别想见见她的孩子,那个任性而又爱面子的小女孩。
因身体原因,我年多没去买菜了。一年后的一个黄昏,我去散步,专门去建行的那条路,想去看看那些素昧平生人,他们和我的距离,恰到好处地织就了一张干净单纯的关系网,让我没有瓜葛和纠结地惦念着。很多时候,我真想把自己融入这里,过一种低到尘埃里的生活,简单疲惫到只关心蔬菜和粮食,就像买菜女人一样,将整个身子埋在菜堆里,用不着和谁对视,不在意被谁审视。
还是原来的老地方,我遇见了她,或者,她一直在那里,依旧买菜,依然很多种类。
她远远看见了我,就和打招呼,她姨,一年多不见你了,你还好吗?我笑笑说,好着哩,你呢,我也好,你看,我精神了没?我开始打量她,头发染黑了,有亮度了,依然扎着马尾辫,但很舒展,一件枣红色的外套合身地穿出了她的曲线。我特别看了一眼里面的衬衫,黑红格子的衬衫,很干净的领口,整个人很清爽精神。你变多了,很精神,头发染了,年轻了十岁!我大声惊诧地说。她笑了,我第一次见她笑,好看的嘴角上翘,好一口细碎的牙,脸色红润,皮肤也润了许多,大眼睛透出温柔的光,鲜活生动。
我一阵惊喜,又发现了她的美点,真好!
她说,点点考上西安美院了,争气吧!我弟弟去年考上公务员调省城了,我妹妹也工作了,他们都帮我管孩子学费,姑娘自己也勤工俭学,又申请了上学资金,所以我的日子好过了。姑娘走时,拉我去理发店染了头发,衣服是妹妹送我的,我和弟弟妹妹一起送点点去大学的,还逛了西安城。点点长大了,懂事多了。再也不嫌我给她丢脸了,还给我买了擦脸油,知道疼我了。
她说着说着,又流泪了,但没有悲伤。那个没良心的还是没有回来,一个电话都没有,点点上学也没有打一个电话,村里人说又在外面安家了,还生了孩子。
我不盼了,没有男人的女人都得活,我这个小菜摊,能养活我和孩子,我想通了,不过那种窝囊的生活了,挣了钱也舍得给自己花。晚上我早早收摊,和附近姐妹去跳广场舞,靠自己的双手吃饭,也要活出个样子来。我前半生命不好,可是我不信,就会一直不好,点点毕业了,我就有福享了。这些年买菜,见过许多人,听过许多事,我一下子想明白了,她姨,女人一辈子,一定要靠自己,男人靠不住。
呵,大姐,你现在这样子真好,好极了!我真替你高兴。她姨,你是好人,你一定会有好报的!
又一个暑假的傍晚,我路过石马坪,又碰上她收摊回家,上坡路我又去帮推,她的车后,多了一个长发小姑娘,大眼睛白皮肤,黑亮的眸子忽闪忽闪的,用很甜美的嗓音对我说,谢谢阿姨。我不用问,就知道,她一定是她的点点。
到了出租屋路口,女人麻利地卸货,点点扶着车把,不时帮母亲递袋子,框子。我知道,点点是她新砌的城,而在她的心底,一定还有一座,废弃的城,或者,正在复苏的城。
看一样的东西,要从不同的角度去观察,找出文眼来,通过这一点发射出去,来布局谋篇,让其达到形散而神不散的效果。如看一棵树根,无需去挖其根,只要观其枝叶,便知其根的走向、粗细及长度。靠的是知识的积累,靠的是生活的厚度,靠的是捕捉瞬间的信息,靠的是敏感等等。
散文写好后,要放上几天,再拿出来看一看,读一读,想一想,给了读者什么?自己被感动了没有?不能感动自己的散文可说不是好的散文;感动了自己的散文也不一定是好散文,有些作者只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你说这样写出的散文能给人力量,能给人向上精神,还能给人启发么?
最后,要说的是散文一定要美,混然天成,就像是出浴的少女,清纯、隽永、干净。我想具备以上,应是好的散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