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养石兼养心(散文)
1
人在养石,石亦在养人。
尤其读书人,整日忙于书斋之中,十分劳神,养一盆石,放在案头,石不必大,只要让一颗心疲累之余能在其间漫步即可。
石虽小,却能包容千山万水。
石上有洞,可以想象为六朝古洞。里面,可能会有六朝僧人,面壁而坐,木鱼经文和禅唱之声,荡漾山间。这时,坐于书室之内,耳畔便会真的有梵唱之声声声响起,心里则暗暗地想,唐人钱起的“咫尺愁风雨,匡庐不可登。只疑云雾窟,犹有六朝僧”,指的大概就是这样的洞吧。
至于石小无树,石上有一星青苔蔓延,就可想象为一片树林。有时,放一只蚂蚁于青苔中,就如李白的“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了。
石放在盘中,盘中有一洼水,就是一片湖。水上放一粒芥子,就是一叶舟,就有一种“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的气象。
咫尺之间,一片天地。
拳大一石,色罗万象。
这,是我一个画家朋友养的一石。石有尺来高,峰做几叠,有山泉状,有飞瀑状,有高崖跌宕势,甚至,还隐隐的有一座小小石桥。
每日绘画后,他会沏一壶茶,对着此石端坐。他说,这时,自己就仿佛走在山中小道上,就有“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矶西畔问渔船。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的感觉,就有一种归园田居的感觉。
他说时,一脸高古淡然。
2
受其启发,我回家后也养了几块石头,无他,为了养眼之用。写作倦怠时,抬起头看看石头,有种赏心悦目感。
石头,来自老家河中。
老家在山里,门前有一条水,清清白白地流着。水中有石子,分做数色,有莹白的,有蓝色的,也有润黄的,颗颗圆润可爱,大的若拳,小的如珠。暑假时,我一身轻松回到老家,特意捡了几颗各色石子,带入小城书房,用一只青色瓷盘堆叠着,做为山形。
盘中,倒一勺清水。水白盘青,石做几色,有一种小品意韵。
一次,和妻子在左近游玩,于一山间小溪旁,发现一群小鱼,其小如线,通体透明,身上洒着墨点,如从齐白石老人的画中游出来的。这些鱼儿,融入清亮亮的水里,不细看,是无论如何看不到身子的,只看到两只大眼咕噜噜地转。
我捉了几尾,用瓶子带回家,放入盘中水里。
这几条鱼儿很活泼,不时甩一下尾,竟能逗出几点水花,小小的。有时,我伏案疾书时,脸上突然一凉,一愣,猛地醒悟这是鱼儿逗起的水花时,望着水中鱼儿,不由轻轻一笑,感到一身轻灵。
盘中有水,有鱼,没有荷叶,究竟缺乏那种“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的意境。另外,山也单调,水也素净,鱼儿也孤单。为此,在一个下午,夕阳半山时,我特意去小城湖边捞了几粒浮萍带回来,放在水中:这样以来,一个微型江南,就出现在桌案上。
有时,写作累了,看看盘中几叠石头,一勺白水,心情也清风白云一样。
尤其那鱼儿,有了浮萍,更见活泼了,有时一甩尾,钻入几粒浮萍间藏起来,再不出来,让人看了,忍俊不禁。
3
中国古人中,爱山爱水之人,自屈原之后,无不如此。屈原宽衣博带,走向汨罗江时,曾高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一旦有水,必定有石。
石与水相依相伴,相为始终:水因石而曲折跌宕,回环多变;石因水而灵透清润,雾气缭绕。因此,六朝之后,文人们将水与石放在一块,极尽描摹。尤其山水大家郦道元,在写三峡时,用灵动之笔写道:“春冬之时,则素湍绿潭,回清倒影。绝巘多生怪柏,悬泉瀑布,飞漱其间。清荣峻茂,良多趣味。”
山水相映,大则为山川河流;缩小了,就是一绝品盆景。只不过,有的人片帆只影,游于其中。有的人则将之放入书房,神游其中。
六朝文人,在奇石异水间,自由自在地放逐着自己的一颗心。
陶弘景在《答谢中书书》中,写山石之奇流水之美时道:“高峰入云,清流见底。两岸石壁,五色交辉。青林翠竹,四时俱备。”将江南之石,写得出神入化,让人读了心神俱醉,心驰神往。
他写的,应是安徽之石之水,因为,他当时隐于茅山。
而与这篇文字被并称为写石双璧之一的另一文章,是吴均的《与朱元思书》。文中,谈及富春江两岸之石道,“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他们在山中游玩,面对奇山怪石,白云苍树,一颗心如一轮明月,高悬于万山之间,高悬于白云之上。
他们爱石,石也熏陶着他们,以至于“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面对如此江山数片石,他们沉浸其中,忘却名利,也忘却红尘。
4
到了唐宋,诗人们喜爱自然山水,更喜爱奇石假山。柳宗元被贬柳州,徜徉山水,挥笔写下柳州八记。柳州之山之石,在其笔下群峰凸起,各具情态。尤其在《小石潭记》中,他写石之奇:“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嵁,为岩。”他的笔下,小石潭就是一个放大的盆景。
在山峰水畔,他清心净滤,身心如脱离污泥的一朵莲花,净白,清新。
和他同为散文大师的韩愈,几乎在柳宗元一支竹管笔伸向山野石峰时,也风神飘飘,走向荒野巨石,写下“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的诗句,在大自然的怪石古寺间,得到身心解脱,觉得赤足踏石、清风吹衣的生活,是人生一大乐事。
石,让他们心净如水流山石,月照岩畔。
另一部分文人,则走入假山块石间,让一颗心散漫其中,纯净如梅。
唐人白居易,将太湖石放在后院中,歌之咏之,“嵌空华阳洞,重叠匡山岑。邈矣仙掌迥,呀然剑门深”,此石有洞如华阳,有山如庐山,奇特如仙掌,悬峭如剑门。诗人面对此石,犹如一日行遍江南塞北。
在石前,他仿佛看见了阴晴变化,看见了秋叶随风万山红遍的情态。
后来,他建一所院子,无什装饰,又专门买来两块石头,栽上几竿修竹,装点其中,也为自己精神营造了一个后花园。
在这儿,他吟诗作文,心境空明。
在这儿,他涵养心性,让自己变成一块水上白石。
古代文人爱石,他们爱石的卓然而立,不坠红尘;他们爱石的自然灵秀,不沾污浊;他们更爱石的晴雨不变,一任本性。
一块石,让古人看见了人格修养。
一块石,让古人人格高耸。
宋朝大诗人陆游的一句“石不能言最可人”,说尽养石的好处。只不过,这种好处,是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
5
石,也因此成为一种风格,一种品性的象征,它与清风明月为伍,与飞泉流瀑为友,在六朝小品里,在唐诗宋词中,一路翰墨流畅,成为一种文化景观,也成为一种文化符号。
小院离不开它,瘦瘦一片石,便见云水生。
园林离不开它,玲珑数叠,便见千里。
可是,也有人将之做为家世的炫耀,做为富贵的象征。《红楼梦》中大观园,进门就是一翠峰矗立,挡住全园之景,也成了这个钟鸣鼎食之家炫耀的手法,连贾元春见了,也禁不住长叹“太奢侈了”。
用石装点门面,是对石文化的一种玷污。
用石提高身份,更是对石文化的作践。
养石,要懂石,爱石,以石来涵养一颗净白的心。让一颗心面对石头,如云之白,如水之清,如花之净,如月之亮。
白居易写过养石的好处,“百仞一拳,千里一瞬,坐而得之”。这位读书人,在苏州刺史任上归来,两袖清风,只带回两片石头。回家后他十分后悔,写诗自责:“三年为刺史,饮冰复食蘖。唯向天竺山,取得两片石。此抵有千金,无乃伤清白。”在那儿,他饮清水吃野菜,自认一身清白,可是,面对自己掏钱买的两块石头,总感觉不如古人那般清风在怀明月在抱,总有无穷的愧疚。这,算是公仆养石的典范。
苏轼谈到石头,“梅寒而秀,竹瘦而寿,石文而丑”,将梅花、修竹和石并列,算得石的朋友。
至于长髯飘飘的沈钧儒老人,在养石之余,则赋诗道:“吾生犹好石,谓是取直坚。掇拾满所居,于髯为榜焉。”则是深得养石三味。
这三人,算得石的知音,更算得养石人的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