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那双松紧口布鞋(散文)
来回散步,得有一双好鞋。年岁大了,我也不怎么挑剔,以为好鞋就是穿在脚上舒适。最近一段,我对妻子买的鞋很不满意。穿在脚上松松夸夸的不说,走起路来,鞋里面总是灌入不少颗粒物。
按说鞋的松紧,关键是鞋口,因为尺码大多是习惯了的。如果有鞋带系上,紧蹦蹦的,干净利落,那不消说。现在人讲的是轻松方便,穿时大脚一蹬,脱时轻轻一磕碰,无需弯腰,无需用力,随脱随换,省劲确实省劲许多。人有时对现实不满,往往就从回想过去那里寻找安慰。这眼前不大不小的烦恼,就让我记起了先前上中学时穿过的那双松紧口布鞋。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国刚刚实行改革开放不久,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风,我们乡下老家流行了一段穿“松紧口布鞋”。记得当时,布鞋还是那种用针线纳的千层底,与原来的布鞋稍微不同的是底边不再用布包着翘起,就是现成的铺散着的毛边。这一改变,明显是减少了传统的麻隔牌的份量,增加了垫布的层数与厚度。这样纳好的鞋底,两头略翘,硬硬的像一张强弓,既结实又富有弹性,但鞋帮的里子似乎还是先前的贴布,而鞋面却变成了清一色的黑条绒。这种条绒布看上去很厚实,摸起来柔柔的,有一种细腻光滑的感觉。当时,我们都叫它“灯芯绒”。
灯芯绒布鞋,它的口部略微往里收,鞋面紧靠鞋口的两侧,各有一片补架子车或自行车车胎皮子大小的松紧布。这种松紧布当时好像很多,一般的百货商店或集贸市场的小摊上都能买到。我就曾见过有些时髦女郎用它做扎带,输在腰间,不但显示出苗条的身姿,而且让人觉得颇有气度和层次。应该说,这在二十多年前的乡下也是一种高雅的时尚。其实,布还是寻常的布,要说比一般的洋布还粗些,关键布里面含有一种橡皮筋似的松紧带。它不仅可以随着脚的大小、力度和扭转的角度而改变,并且像两只眼睛一样,相互对称,招人喜爱。
记得这种鞋在我们老家那里,最初是在大姑娘和年轻的小媳妇之间传开。想想当初,物质匮乏,改革像一股春风,让人感受到了清新的空气。这松紧口布鞋似乎就是一种象征。生活需要有松有紧,松点才有活动的空间,才会充满新鲜与活力,但生活又不能太松,太松就是一盘散沙,带有引领性的聚焦,很多时候都是必须的。至今犹记,当时社会上好像流行一个词,叫做“风潮”。这松紧口布鞋在相对封闭的乡间老家就是一股风潮,其发展速度之快,真的令人难以想象。不几天,男男女女大人小孩就都穿着它走遍了大街小巷。
不瞒您说,我的家人穿这种松紧口布鞋则相对地稍晚些。由于父亲的身体弱,地里的庄稼活大多还需母亲忙活,可母亲当时也是五十靠上的人了。不过,母亲在偷偷地观察了这种布鞋后,觉得它与先前的圆口或方口的布鞋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只是鞋底鞋样略有不同,但要求的基本功应该差不多。于是她有了自信,并为之而心动。心动就会有行动。人们都说:“人过四十不学艺。”可年过半百的母亲,凭着坚毅的精神,虚心学习,硬是用三个晚上,从邻居山媳妇那里学会了采样、垫底、收口和清边。没过多长时间,母亲就让我穿上了一双崭新的松紧口布鞋。
记得那是一个月明之夜,我刚从外面玩耍回来,母亲就笑嘻嘻地喊着了我,从她那针线簸箩里递过一对新鞋,对我说:“娃儿,试试,穿上试试。”我急忙双手接过,一看是伙伴们都在穿的灯芯绒松紧口布鞋,喜不自胜,立马慌里慌张地囤下脚上正穿的旧鞋,踩着新的,就想一脚蹬上。可使劲地拽了两下,也未提上,便嚷嚷着说鞋小。母亲见状,安慰我说:“不要慌,坐下慢慢地穿。”我蹲下身子,重心下移,拿起左边的一只,先将脚伸进鞋去,使劲蠕动了几下,然后掂起鞋后帮猛地一提,像给自行车上胎一样,里外正合辙。如法炮制,我又穿上了右边的那只。站起身,我感到鞋子兜跟敷面,好像长在了脚上一样。
母亲让我走走看看,刚开始在屋内,我唯恐把鞋子穿坏了似的,如履薄冰,蹑手蹑脚,母亲说:“鞋又不是琉璃蹦子,穿不坏的,到院里试试。”我走出门外,皎洁的月光洒在地上,梧桐树斑驳的影子好似一幅水墨画。我在院子的中心来回走过几遍,新鞋虽然感觉上有些紧,但厚而平的鞋底走着踏实,紧致的鞋面轻利便捷,尤其是嵌在两侧的松紧布调适有度,让我感到轻松自如。
自从有了这双灯芯绒松紧口布鞋,学校里打球我蹦的更高,下地干活我跑得更快。即便是上下学走在路上,我也是“趾高气扬”,充满自信。记得那个时候,乡下老家还很少有自行车,平日里上学来回跑,假期里赶集卖菜,几十里路程我都是徒步走,凭的就是我脚下的那双灯芯绒松紧口布鞋。时间一长,我也不知道了爱惜,有时走起慢慢长路,兴趣一至,常常挥脚便踢起了路边的石子或硬物。为了节省时间,走捷径,踏垡头,我雄赳赳气昂昂地把一切难走的猴路都踩在脚下。松紧口布鞋一直助我成长,帮我前行,从中学到大学,我不知穿坏了多少双这种松紧口布鞋。鞋子烂了,它不会说话,可母亲却默默地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无论多忙,无论再累,灯花下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制作灯芯绒松紧口布鞋的工序,却从来没有让我向她要过,都是她督促我换了一对有一对。
终于有一天,我进了城穿上了皮鞋,母亲不让我再穿曾经属于乡下风潮的“灯芯绒松紧口布鞋”了。母亲自有他的理论,她说“干啥说啥,当啥穿啥”。这确实也是一代人的认识。据说某重点高中当年励志,就曾经提出“高三是穿皮鞋和穿草鞋的分水岭”。当然,今天看来,这种说法既不符合事实,也违背了教育的原本含义,让人听起来似乎是个笑话。可在现实生活中,笑话是常有的,因为生活本身就充满了幽默和滑稽。
现在回想起来,我最初穿皮鞋就有些滑稽。记得当时好像是八十年代后期,县城流行一种棕色皮鞋,尖尖的头,瘦瘦的样子,前掌与后跟都镶有铁片,硬硬的,走起路来“鞺鞺鞳鞳”地响,当时有人就叫它“皮噶”。这种鞋,穿起来还需要经常伺候它,拂拂面、膏点油,用干净的布条按着使劲地摩擦,才得个面子上的“锃亮锃亮”。为了风度、气度和高度,我也曾不顾难度,提高了忍耐度。为了不使鞋子打折皱,整天端着个架子,踱来踱去,走上一天,往往是脚腕硬的酸疼。都说这总比当年妇女们裹脚受罪要小的多,习惯了自然就会好了。不过,由此可知,历史上的众多美女要受过多少受罪,但喜爱并不真正属于她们。
生活似乎带有磁力般的惯性,人常常依赖于习惯,就像狗追逐骨头一样。时间长了,或许是习惯起了作用,或许是摩擦学会了适应,穿皮鞋对于我来说,难受劲总算没有了当初的强烈。当然,这期间我相信也有皮鞋发展的功劳。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种皮鞋下的“马蹄铁”不见了,塑料底也变成了牛筋底,皮革也比先前的柔软了许多。总之,穿上了皮鞋,我似乎一下子与引以为傲的灯芯绒松紧口布鞋告别了。
说来也怪,最后一次见到母亲做的灯芯绒松紧口布鞋,竟然是在父亲临走上路的时刻。我至今还记得,在给父亲成殓的那天,我们没敢让母亲靠近。可正当我拿起妻子新买的那双寿鞋要给父亲穿上的时候,由于脚硬鞋硬,穿起来并不顺畅,母亲突然从堂屋的里间轻轻地走了出来,她示意我端盆清水来,说她要给我父亲洗最后一次脚。水盆端来后,只见母亲把父亲的双脚揽在怀里,一只一只地静静地洗过,又用手轻轻地抖了抖那双布鞋,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父亲说:“穿上这双鞋,上路吧!”说罢,母亲慢慢地为父亲一一地穿上,看着父亲好像很配合的样子。母亲最后告诉我们,父亲一辈子在田地里摸爬滚打,他始终穿的是母亲给他做的那种传统的圆口布鞋。在我们都长大后,都不再穿松紧口布鞋的时候,母亲才为父亲做了一对,可父亲一直都舍不得穿。我想,父亲是幸福的,他在通往天国的路上,一定走得很扎实!
岁月如风,往事已矣。我有二十多年没穿过这种松紧口布鞋了。如今,母亲已是风烛残年,再也不可能为我做灯芯绒松紧口布鞋了,我多么怀想当年那穿着松紧口布鞋的快乐而又美好的时光。没有了母亲做的松紧口布鞋穿在脚上,这或许应该是一种遗憾,但无论是“走四方,山长长,水迢迢”,还是“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我始终认为穿着母亲亲手做的松紧口布鞋最舒服、最合脚,这辈子能够穿上母亲做的松紧口布鞋,是我人生最大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