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前边角上吊在竹竿上的那盏汽灯又吐出黄色的火苗，站远一点的观众以为这是表演口喷火焰的魔术，其实是拉幕兼管汽灯的人不知躲到哪个角落逗妹仔寻开心去了。王富民赶紧跑过去从乐队那里搬来一张凳子踏上去给汽灯打气。在他给汽灯吱吱打气的同时张春燕就报节目，节目还没报完台下掌声就等不及地噼里哗啦响起来。他也等不及地猴子似的从凳子上跳下来，哪还管得汽灯的气打足没打足，抢坐位似地站到张春燕身边来。
　　 这个节目是男女声二重唱，在演唱过程中要求男女演员手牵手边舞边唱。王富民站好位置摆开姿势，乐队那边奏起过门的调子他就伸出手去，情不自禁地对张春燕说，盼星星盼月亮，我们俩终于手牵手了！就在他捉鱼似把张春燕手的手捉住的一刹那，一阵狂风呼啦袭卷而来，吊着汽灯的竹竿随风摇摆，绑汽灯的绳子咔砰地被扯断，汽灯像柚子从树上掉落正对着张春燕的脑袋砸下来，他一跃而起整个人滚木坠崖似的两手扑空没把汽灯接住，汽灯砸在张春燕的脑门上噼啦一声震响惊动全场……他吓醒过来，身上出了一阵冷汗把内衣洇湿透了。他睁开惺忪的双眼以后就觉得很奇怪，多少年来都没有在做梦时梦见张春燕，这时候怎么就梦见她了呢？
　　 他习惯地坐起来头靠在床头上两眼呆望屋顶想着新的一天要做的事。他三十多年如一日地每天早晨醒来都这样，要是没能把想做的事想出来他也不能懒床，要到村头的小超市去听王大炮扯大炮。刚才跟张春燕手牵手的美梦让那不该出现一阵无情狂风搅成泡影，这时候就情切切意沉沉地老想着张春燕，想着张春燕那注意力就变得七零八碎的老是集中不起来，这天要做的事也就没法想出来了。张春燕现在哪呢？她还好吗？她还是三十多年前的样子吗？……当年他和张春燕、王大炮在大队宣传队唱歌跳舞，张春燕不仅人长得漂亮，歌唱得好，舞也跳得好，是宣传队里的主角。王大炮也是歌唱得好，舞也跳得好，排演什么节目总是跟张春燕搭档，手牵手的戏都成王大炮和张春燕的专利了。他总是演坏蛋，久不久遇上有坏蛋打好人的戏，他才有与张春燕肢体碰撞的机会。所以他心里有点嫉妒王大炮，这家伙不但经常在戏台上与张春燕手牵手，在戏台下也经常与张春燕手牵手。他在一旁看着他们俩手牵手眼睛像吹进了灰尘，心里也是又酸又苦很不是滋味。不久，情况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张春燕到县城参加农村文艺汇演时被县文工团选中进城吃“皇粮”去了。县城与村里的距离虽说只不过是几十公里远却如同两重天，也就是说从此张春燕在另外一个天地，而王大炮在另外一个天地。为此他心底下还真生出几分幸灾乐祸的感觉，他安慰自己说，这回与王大炮总算扯平了！
　　 王大炮的这个小超市原来是一间巴掌大的代销店。王大炮的爸爸开这间代销店时，王大炮一点也没看上眼。那年月他一心想插上翅膀往城里飞，飞到张春燕的身边，继续与张春燕手牵手。可是，多年上面来招工招干一直没他的份，后来又创造了全乡连续参加六次高考都名落孙山的纪录，不得不接他爸爸的班成为代销店年青的老板。从此，代销店就成为村里的新闻信息中心，每天一开店门王大炮就坐在门口扯大炮。本地人吹牛不说吹牛，说扯大炮，扯大炮的人就是天上知一半地下全知道的角色。这样，人们就给他起了个绰号叫王大炮。这个绰号叫着叫着，渐渐地就没人叫他真名了，好像他的名本来就叫王大炮。王富民来听王大炮扯大炮跟别的人不太一样，别人纯粹是来听王大炮扯大炮，而他除了听王大炮扯大炮还兼有找活干的想法，对他来说这里也算是个小型的劳务市场。人家都叫他去干些什么活呢？耙田犁地、盖房修屋、筑路搭桥，这些活是重活，而且有一定的技术含量，他都做不了。他只能踩个破三轮车，装上一两百斤水果蔬菜，送到两三公里以外的镇上去，或者给人家果园送点化肥农药什么的。他只能做这么些轻便简单既不费脑又不太费力气的活。
　　 想当年在戏台上像猛虎下山能连翻十几个跟斗眼睛不花手脚不抖，两脚着地后还能摆个金鸡独立的姿势，如今走起路来像风吹稻草人似的歪歪斜斜一瘸一拐，这模样让张春燕看见了还能认出来吗？她知道她进城后所发生的这一切吗？她可能知道他发生了不幸，但她不会知道他的不幸是因为什么而发生！他快乐的人生似乎定格在那不幸的一刹那，他被恶魔戏弄般地摔了一跤，腾空而起的那一刻他失去了知觉，醒过来后犹如脱胎换骨，也就是说整个人的四肢还在，却已经不是原来那个生龙活虎对未来充满美好憧憬的热血青年了。刚从医院出来的那段时间，他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曾经跟张春燕、王大炮一起参加大队宣传队上台演出的事了。他整天拄着拐棍漫无目的地东走西走，村里走遍了向村外走，平地走遍了往山坡上走，走累了就回到王大炮代销店门口来，呆坐在人群中听王大炮扯大炮。这样没头没脑昏昏沉沉地过了两三年，他的身体和神志才慢慢地恢复。这种恢复也只能达到一定的程度，也就是走路脚步虽然缓慢却不再一瘸一拐了，会动脑子考虑该怎么活下去，要活下去该做些什么，不能整天老是没完没了的幽灵似的四处游荡了。
　　 记得王大炮爸爸的代销店刚开张时，所卖的货物两只箩筐都装不满。在那个年月，代销店虽小，却不是什么人想开都能开的，没有大队领导点头谁都不许开，别说卖两箩筐货物，卖一包香烟一瓶酒也是投机倒把，大队干部随时可以下令民兵把你绑起来揪上街去游斗示众。王大炮有个哥哥当兵复员回来后当生产队民兵排长，有一次带领民兵去做实弹演习，做投掷手榴弹示范时拉了引线还没来得及扔出去就在手上爆炸了。也有人说王大炮的哥哥是为了逞能想在众民兵面前显示其高超投弹本领，结果读秒有误让手榴弹把他炸得粉骨碎身。不管怎么说，王大炮的哥哥也算是为人民而死的，死得其所。他哥哥的死换来了大队领导对他爸爸的照顾，特批给他爸爸开这家代销店。经过多年的经营巴掌大的代销店现在已经发展成为一间上百平方米的店面，是一个小超市的规模了，光售货员就有三个人，搬货售货的事王大炮一概不管，平时他在店门口旁的树阴底下安放一张小桌子，摆上茶水、香烟，一边靠在竹椅里渴茶抽烟，一边给来客扯大炮。王大炮天生是块扯大炮的料，在店门口一扯大炮就能吸引一大帮人聚拢过来，多少人听着听着就着迷，有把地里的活抛到脑后去的，有忘了回家煮饭喂猪喂鸡鸭的，有忘了去学校接小孩的，在给不少人带来快乐的同时也造成了一些夫妻吵架，只顾听王大炮扯大炮而忘了去地里干活忘了做家务了！难怪有人斥责他以扯大炮来招徕顾客，对此他不但不恼反而引以为自豪。他刚接老头子的班时，本来自己连省城都没到过，但他能跟你吹广州人怎么讲究吃，上海人怎么讲究穿，苏州的女人长得多么漂亮等等，讲着讲着口水就流下来，好像他刚从那些城市回来似的。其实，这些事他是到镇上进货时听人家说的，凭着一点好记性，回来鹦鹉学舌地跟村里人复述一遍。当然，他也不是现炒现卖完全照搬人家说的，跟村里人讲时少不了加油添醋，不然他也成不了王大炮。
　　 随着昔日的代销店早已鸟枪换炮变成小超市，王大炮也不是当年那个拿耳朵当眼睛睁眼说瞎话尽干忽悠人勾当的王大炮了。这些年他不仅去了广州、上海、苏州那些大城市，前几天还去了一趟香港、澳门，算是大开眼界见了大世面了，扯起大炮来腰杆够硬口气也够大了。此时，王大炮对着聚拢在他周身像苍蝇叮牛粪似的一伙忠实听众说：“脱衣舞，见过吗？你们谁见过？”
　　 一伙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像小贩手上的拨浪鼓似的齐摇头。生怕自己说的名词过于时尚深奥，听众们一时无法理解其含义，王大炮进一步解释说：“就是一边跳舞，一边脱衣服。明白了吗？”
　　 有人问：“是男的还是女的？”
　　 王大炮说：“废话！男的脱谁看呀？女的！全脱！”
　　 一伙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女的！全脱？”
　　 王大炮说：“全都是外国女人！”
　　 一伙人齐惊诧：“全都是外国女人！”
　　 王大炮得意洋洋：“多少钱一张票知道吗？三百块钱！”
　　 王大炮的老婆从店里跑出来，冲着老公问：“你说多少钱一张票？”
　　 王大炮忘乎所以，高高地把手举起来，打出三个指头说：“三百块钱呀！”
　　 女人跳起来：“花三百块钱去看人家脱衣服！老天啊，你钱咬身啦！你给三十块钱，我脱给你看！”
　　 王大炮撅起嘴巴对老婆说：“你脱有什么看头？别说给三十，倒贴三十老子还懒得看哩！”女人转身寻找扫帚，这时王大炮的手机响了。他接了电话，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脸上的表情就严肃起来，还起身到一边去接跟对方通话。女人以为老公接的是生意上的电话，将刚抡在手上的扫帚放回墙角去。
　　 王富民的耳朵比王大炮老婆的听觉灵敏，他一听就听出来王大炮是在跟谁通话。他走到王大炮身边，歪着脑袋将耳朵伸过去，碰到了王大炮握手机的手。王大炮一手将他推开，转身到一边去。他又跟过去。王大炮瞪了他一眼，他好像没看见，要抢王大炮的手机似的，王大炮转到哪他跟到哪。王大炮烦躁起来了，对他，也对电话里的那个人。王大炮急切地对手机说：“我现在没空，我忙得很嘛！……”
　　 王富民说：“大炮，你撒谎！你现在一点都不忙，你在跟大家扯大炮！”
　　 王大炮不理睬王富民，还在对手机说：“我走不开，这段时间店里的生意离不开我嘛！”
　　 王富民说：“你又撒谎！你有工夫去香港、澳门旅游，还花三百块钱看外国女人脱衣服！怎么会走不开？”
　　 王大炮还是不理睬王富民，不耐烦地对手机说：“过些日子再说吧！……什么？去接你回来！……我说过这样的话吗？……”
　　 王富民说：“你说过了。是在你去香港、澳门之前说的，当时我在场！”
　　 王大炮恼怒挂断手机，冲着王富民喝斥：“你懂什么？你真是烦死人了！”转身格登格登地走开。
　　 王富民站在那里发呆。他感觉到自己受到了侮辱。王大炮是在撒谎，他并没有说错话，王大炮凭什么斥责他呢？刚才给王大炮打电话的那个女人，不是别人，是张春燕！王富民一听就听出来了。那天也是，王大炮一接电话，他在旁边就听出来电话里传来的是张春燕的声音，虽然不像以前那么清脆甜美，甚至已变得衰弱沙哑，但他还是一听就能听出来，这是张春燕的声音，好像这么多年来他天天都能听到她的声音似的。张春燕刚进城的那些年，还是久不久回来一趟，给父母兄弟扫墓。每次她回来，王富民不敢去看她，只能躲在一边，远远地看她的身影从村巷里走过，然后消失在村头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上。他觉得自己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头脑和身体都不健全的人，跟当年与她同台演出的那伙伴判若两人，他不愿以现在这样的形象去见她。而她在县文工团只呆了一年多就调到地区文工团，后来又调到省歌舞团去了。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她辞职下海经商，听说做了十几年生意最终也没做成，也有十几年没回村里来了。两个月前，她身染重病，是那种疑难杂症，省城大医院怎么治也治不好，就回到县城的壮医药研究所，在那里试用民间壮医师的祖传秘方。他知道，她回到县城以后就跟王大炮联系，王大炮曾到县城看过她。她跟王大炮说，自己的病看来想治好是没指望了，想落叶归根，就是死也要死在家乡，埋葬在父母兄弟的坟墓旁。她父母死得早，唯一的一个兄弟也是在她进城之前就病死，在村里一个亲人也没有了。那天在电话里她又跟王大炮提了这事，王大炮答应帮她把旧房子整修好，并亲自去县城把她接回村里来。这些话，王富民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一点都不会错。现在，王大炮为什么要反悔呢？
　　 带着一肚子的委屈和怨气，王富民沿着村巷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不断地喃喃自语：“王大炮撒谎！……这家伙说话不算数，他跟张春燕撒谎！……”走着走着，他就走到张春燕的旧屋前。这是一幢砖瓦房，张春燕进城后，生产队曾用这屋子来做集体仓库，后来分田到户，邻居李婶一家曾借住过几年，再后来李婶一家盖了楼房，搬了出去，这旧屋就一直废弃。起初那几年，李婶不借住这屋子了，还是久不久让儿女们把屋子修一修，后来儿女们有的在城里工作，有的常年在广东那边打工，家里就李婶一个人，修屋子的活她一个身体不太好的老太婆干不了。这旧屋多年失修，实在是太破旧了，屋顶瓦片残缺不全，门窗腐烂，院墙坍塌，屋前杂草丛生。这旧屋是该修缮了！王大炮答应帮张春燕修屋子，现在反悔了。王大炮不愿干这活，这活得有人来干。谁来干呢？“那就我来干吧！”他自问自答。李婶见他独自一人围着张春燕的旧屋转悠半天，一边转悠还一边自言自语，觉得纳闷，就过来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跟李婶说：“我要把这屋子修好来。”
　　 李婶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他一遍。他的回答还是那句话。这回李婶两眼睁了睁，提出了疑问：“你自己的屋子都没法修，你说你来修这屋子？”
　　 王富民点头说：“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