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冷。天，黑得太早。远处橘黄色的灯光柔柔地闪烁着，此时是我最大的诱惑。
　　 生命渐渐地走向尽头。一向本分沉默的我，此生没有辉煌的战绩，只能数落出一段段平凡的往事。
　　 生产队的时候，就为集体养猪养牛，起早贪黑，没挣下几多公分，每年的收入只够全家糊口。但是，我依然努力地把牲口养得肥肥的，只为了家家户户过年能多分得一块肉。
　　 下年，犁冬水田，是最难的。刺骨的冷常常是僵手僵脚，回家要捂好久好久才回得过来。记得有一次，不小心从耙上滚落下来，任随牛拉着在水田里转圈。一个堂兄弟看见后不顾一切冲下水用尽全力地拉住了牛。我得救了，又惊又冷，病了一个冬天。救命之恩，我没有太多的语言去表达，却总是在他需要的时候出现在他身边。
　　 孩子们都读书不多，都像我一样，清一色务农。难免有时对我有点抱怨，我总是沉默着，因为我懂得他们。现在我也无力再告诉他们该怎么做人了。
　　 老伴，一个随母亲逃荒而来，被养父母收留，长大后嫁给了我。乐观，豁达，漂亮，还能唱歌跳舞。我尽一生的时间也爱不够，我无力给她好一点的日子。她常年累月都扒在山坡上，割猪草，割牛草，没有过一件漂亮的衣服，没有吃过一顿丰厚的美食，却总是以美丽的微笑为我绽放。我懂得感恩，只是老天爷不公平，过早地夺取了她的光亮，而我口笨，却不能为她描述出世界有多么美丽。我能做的就是每天给她煮饭，每顿在她碗里夹饭夹菜，我简单地以菜汤下饭，却感觉是幸福的。她虽然看不见，心是能感应的，常常看见她在暗地里流泪。我们彼此都不说明，只是无声地守着自己贫寒的日子，不想去打扰后人们。
　　 抚抚发涨的额头，揉揉涩涩的眼睛，尽力地为后人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只是人老了，就更加地怀念过去。看着远处温柔的灯光，我笑了，家人还在等我呢！一股力量重新在体内充斥。
　　 弯下僵直的腰，将一捆并不算大的甘蔗吃力地压在已经弯曲的肩背上，昏黄的双眼盯着模糊的路面。一步一挪，一步一挪，向家的方向走去。
　　 一捆捆甘蔗堆在一起，还没有下窖。（就是把甘蔗一根根立在挖好的土窖内，再往水里洒一点杀菌药，淋在甘蔗上，甘蔗就会活着，再久都不干，重值过的甘蔗会更甜。）老了，孩子们的事不用我操心了，可我依然是放心不下。
　　 跨进门去。桌上摆满了可口的饭菜，清香扑鼻，食欲顿开，我饿了。
　　 听见孩子们有说有笑，祥和的气氛，知足幸福的感觉油然而生。正说笑的女儿回过头来，看见我就流泪了。“我苦命的女儿来了。”我上前用力地抱了抱她。
　　 三十二岁的女儿，几个月前送走了丈夫，留下的烦心事一直还未解决。女婿是个钢筋工，一直在工地上打工。就在他刚去工地的时候，上楼去查看时不小心摔了下来，救治未果。我不懂法律，却迷惑在这个敏感的话题。女儿的村支书俗称“土律师”，在他千万般的干涉下，赔偿金下来了。她的公公婆婆一人一万，三个孩子一人一万。女儿想不通，怎么她就只能这样眼睁睁地丢了一个人。三个孩子，大女儿初中，二女儿是独眼，没上学，三儿子才两岁，一个如此负荷的家庭，柔弱的女儿将如何承担。我口里哆嗦，心里着急，千言万语卡在喉里，我要说出来，我要说出来……也许口笨，也许木納，看着女儿不停地落泪，我也跟着落泪。一大家子在饭桌上死样的寂静，什么美食全然无味。大儿子站了起来，冲着我大吼大叫，顺手摔了一个碗，这时，一股血腥往上涌，我也第一次摔了碗，走了出去。
　　 夜，很冷。我躺在简陋而温馨的床上，想着也会像往日一样的温暖。可是，这个晚上，我很冷很冷，全身冰冰的，心里充满了胆怯。渐渐地，四肢的冰凉蔓延到了心底，难受，拼命地挣扎，却是动弹不得，想要大声地呼喊，却再也发不出声音，头涨痛得快要爆炸，完了，就这样完了，我绝望地停止了挣扎，忧伤地闭上了眼睛，等着死亡的来临。
　　 细心的她终于发现我的不对，抖抖地拉亮了灯“老头，啷个的了？”
　　 我看着她发不出声声，她摸摸地开了门，用尽声音大喊“快来人啊，快来人啊”曾经动听的声音，依附了多少沧桑。
　　 孩子们来了，邻居们来了。围着我叽叽喳喳，却不知如何是好。一个侄儿嚷了一句“快叫医生。”，小儿子才猛然回过神来，冲出门去。
　　 鸡开始叫眀了，天快要亮了，医生终于来了。求生的本能，我双眼一亮，无声地张着口。医生这儿看看，那儿摸摸，却只说了一句“脑溢血，先打点滴吧。”，暖暖的液体滴进冰凉的血液，热乎乎的，我感觉有点体温的回升，想试着动一下，终是无用。
　　 天亮了，天黑了。医生又来了。我的眼里已燃不起希望。孩子们围着医生说长道短，医生说了句“最好还是送大医院吧，慢行脑溢血也是不好治的。”，儿子问:“大医院要花多少钱？治好的可能性有多大？”，医生说:“这个我不好回答，你们商量，看着办吧。”医生没用药，顶黑走了，我的心也沉入了黑暗的谷底。很快地，我接受了现实。
　　 渐渐地，我模糊了日子，白天黑夜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煎熬。渴…饿…痛…我想自我了断这痛苦的煎熬，可是没有力气，想求人帮忙，也无人能体会。
　　 只有那个失明的老伴，每天都守在我身边，拉着我的手，用看不见的眼睛看着我，为我一遍遍地讲述我们年轻时的故事，唱着那首她最爱唱我最爱听的歌。泪水从我眼里流出，我走了，又有谁会像我一样地痛惜你呀，我美丽却又苦命的老伴。
　　 每天，还有那傻儿媳妇，远远地嚷着走进门来“爸爸，你好点没？你痛呀？你饿呀？”，每次都是这句话，我的心里还是温暖着。四儿子，一个体力，个子，智商都低于常人的苦孩子，一双小小的眼睛，见风就流泪。三十多岁了，好不容易才托人帮忙，娶了一个比他小十多岁的傻子，穿着裙子洗脚怕脏裙子就把裙子别在腰间露出光屁股，煮饭认不到熟没熟的傻子。他们是我最放心不下的，我走了，有谁可以为他们抓抓急？有谁会去帮忙看看傻媳妇的饭煮熟没？可怜的儿子啊，你又将如何担负这个沉沉的家庭？老泪快枯竭了，难道死时也必须得把泪流干？
　　 又是一个冷夜，门外的风呼号着，似恋似怨。孩子们又聚在了一起。看了看我的状态，开始了他们的话题。
　　 五媳妇，一个最精明的女人。她说:“看样子不像了，先给他换老衣吧。”，于是，我被他们翻来覆去折腾了一阵，穿上了老衣，就这样，我可以上天堂了。然后又是她的声音“我翻过日历，眀天早上七时是最好的日子，最好的时刻，如果他能坚持到那个时候，就为我们后人留下了财富好运……”，我记住了。所谓的天堂地狱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去处，虽然我也渴望进天堂，但是给后人们留下顺利平安，这已经是我唯一能做的了。最后的愿望:孩子们啊，珍惜手足情深，相互地帮衬着，相亲相爱吧。
　　 我无力地放下了一切，努力地保持着清醒的意识，用尽全力地掐着那个时刻。天亮了，我笑着，大拇指深深地掐进了食指，那一个最好的时刻。
　　
　　 后记:他死了，生产队所有的人都来了。忙碌地为他做着最后一件事，口里都说着念着他的好。他不是一个多话的人，却总是笑着热情地出现在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人身边。后来，他的大儿子也死于相同的病，也是因为儿子的一句顶撞。人们啊，如果是真爱，有何须相煎太急，忍一忍，忍一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