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原创小说-优秀文学
当前位置:江山文学网首页 >> 逝水流年 >> 短篇 >> 江山散文 >> 【流年】时光之巢(散文外一篇)

精品 【流年】时光之巢(散文外一篇)


作者:子夜歌 秀才,2308.6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156发表时间:2015-12-16 13:26:48

【流年】时光之巢(散文外一篇) 【时光之巢】
   我的记忆里反复出现一种声音。婆婆说,那是一种古老的虫豸,它们在木头里发出的叫声。小山寨里的人都是在木房子里出生并长大的。那些因木而生的虫蠹,在我们的房子里永不停歇地啃噬着。晚上,尤其是秋夜里,它们在木头里做出各种动作,叫声像人的叹息一样轻微而凝重,整个房子顿时变得惆怅而清凉。似突然受到震动的湖面,于平静处产生裂纹,从最深的地方一层层撕开,越荡越远,阔大如一潭秋水,房子的平衡状态和安谧气息就此遭到破坏。月亮像是从水里面跳出来的水鸟,张开翅膀,湿漉漉地停留在我的蚊帐上,浑身不住地抖动,白色羽毛掉落一地,我的房子里顿时储满了沉甸甸的碎银子。这个时候,我总是从这种奇怪的声音里清醒过来。类似于“吱呀吱呀”,像人的骨头因为磨损而发出的痛苦呻吟,又像父亲在担着重物时,绳索勒进肩膀里,牵动着箩筐,左右晃荡时发出的有节奏的声音,初听时感觉很费劲,总是怀疑自己的神经出了差错。
   婆婆笑眯眯地安慰我,人养土,土长木,木生虫,虫护人。这是命中注定的好事情,能听到这种声音的人一生无忧,有菩萨保护呢。小孩目聪耳明,心底无私干净;老人历经世事沧桑,心态回归清宁祥和,所以才能听到时间发出的各种声音。至于其他人,忙于生计,在尘世里呆得太久了,各种肮脏污秽的声音堵塞了耳朵,身体疲乏之极,夜晚来临,倒头便睡,哪里还有福气听到木头发出的声音呢?
   每及夜深,万物酣睡之际,婆婆就拿着一节枞树油膏做成的小火把,在房子的角落里四处照看,有时候甚至支起鼻子凑到板壁上用力闻着。那些木头在山林子里被人伐断,截去根系,搬回来变成家园,支撑一个屋场几十年上百年时间,兀自残留着做一棵树时的记忆,听从雨露和自然的吩咐,虽不能随心所欲地拔节生长,却仍在使劲地散发着松木的气味。起初,我还以为婆婆喜欢闻这种带有记忆的木头芳香,后来才知道,她在寻找虫声,木头里虫子爬行时啃噬和叫唤发出的声音。她高擎着火把,火光映红了那张包着黑头巾,织满了时光之网的脸,古老而沧桑,神秘而虔诚。随着她鼻子的不断靠近,那些厚而质地严密的木板壁,便纷纷扬扬地冒出一个个葵花籽样的凹斑。
   这是时光留下的秘密,婆婆其实是在寻找时光。一如木头里的虫蠹,任何坚硬坚强的东西都抵制不了时间的啃噬。一旦化为木屑,木质纹理便会紊乱,经络横断,骨骼支离,这种内部的塌陷除了留下那一个个葵花印痕外,恰似时间的阴谋,几乎难以察觉,但人已然老去,像婆婆。
   虫怕烟火熏染,一般灶房火房里罕见,而睡觉的地方最多。虫印越密集的地方表示房龄越大。它所经历的世事也就越丰富,每一个木质瘢痕都记载着家族的一段历史,一个故事或者一个传说,铭刻着每个人的悲喜优乐。如果一个虫印就是一截记忆,那么一栋木房子就是一个储存时间的巨大巢穴,可以用来承载世界的虚空。远离的人依附着这个巢穴,在各种往事和记忆里畅快呼吸,摄取自由的养分,行走于世的脚步没有隔断与土地与祖先的根系血脉,方能更加从容。一些人每天早上醒来都会下意识自我审阅一遍身份和来历:我是谁?我在什么地方?我在做什么?对于焦虑成瘾的现代人来说,木头房子里虫蠹亘古以来的啃噬像我们能听到感受到却无法掌控的时间。有人说这是一种怀旧症,佩索阿称之为生活神秘性所繁育的一种疾病,出于对时间飞驰的焦虑。这个时间,婆婆认为它一定是藏在了木头里,她夜夜寻找,期望从中得到祝福,获得某种启示。这种启示便是经由房子的记忆来重温往事,在年老回首的时候,能够看到这个世界最纯粹的一面。所以,她认为能听到这种声音的人是有福气的。
   有一年暑假,我跟姐姐去亲戚家玩,大概住了半个月才回家。当两个孩子沿着山路循着时光的记忆,从去时的方向毫厘无差地进了自己的小山寨时,我的心里生出了一种很奇怪的错觉,我可能已经不是我了。这十五天里,事物不应该一成不变,我也不可能还是原来的自己,说不得已经长成了另外一个人。一路上,我暗自窃喜,怀揣着一种恶作剧般的神秘情感,神情端庄地穿过寨子和人群。我没有同任何人打招呼,我把自己当作这个寨子的外来者和陌生人。我想,那些看见我们的人,一定会对两个外人的贸然闯入表现出惊讶和好奇来。令我诧异的是,他们居然还认识我们,依然十分亲昵地嚷着我们的乳名。
   若从唯物辩证的角度来看,世界上当然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人也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今天的我一定不是昨天的我。经由十几天的时光流逝,我必定不是从前的自己。或许外型上没有任何两样,但由于时光在某种程度上的介入,致使我的思想发生了一些奇怪的变化,这种变化让我觉得离开山寨十几天的我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一个对山寨来说很陌生的外来者。我迷恋这种关于时光的一连串有趣联系,小时候的这种奇特经历常常令我回味,我总是习惯从自身上来设想时光的神奇之处。我考虑到时光在我身上造成的影响,做出的改变,却从不愿意考虑时光也会给寨子带来一定的影响和变化。无论世事如何迁徙,我会永远记得我的故乡,但小山寨会不会同样记得我?离开家在外的日子里,我时常不安,担忧我会在时光的魔术中变幻不定,变得身影模糊完全陌生,离家越来越遥远,致使故乡不再认识我接纳我。对于故乡来说,我将会成为一个逐渐消失的人。
   我当然是婆婆口中那个有福气的人,多年来,我总是在暗夜里闭目凝听虫蠹发出的“吱呀”声,努力构建自己的时光之巢。为了解救将要消失的自己,我就像佩索阿一样,甚至感怀那些对我来说毫不相关的一些人事。其实,没有什么是毫不相关的,人一生,所经历的一切事情都是互相关联的。在我们真实生活中,时间有一种可怕的黏性,像蜘蛛一般,停留在人生的某个路口,织一张巨大的网,然后凭借记忆,四处截留往事,粘贴生活中零余下来的各种碎片,收集、拼接、组合,构建,造一个小小的时光之巢。人是需要这个巢的,尤其在受伤时,如孱弱的雏鸟,安静地躲在里面,一定会庆幸自己有一个独自打理羽毛的空间。
   【风的接力】
   少年抽烟的姿势娴熟而漂亮。我数了数前面的烟蒂儿,从跟我谈话起,这是他抽的第五根烟。
   去年这个时候,父亲带着我在原野上奔跑,我们追逐着风,用尽我们所有的力气。我们跪坐在大地上,父亲挽着我的手臂,而我挽着幸福的手臂,我们一起做出飞翔的姿势,召唤着风,触摸风的味道。
   跟父亲在一起的时候,快乐就像这空气中漂移的风,神秘而微妙。也许你看不见它,但它,无处不在。
   他半侧着身子,歪坐在长沙发里,因为喝酒而微醺的眼眸,有洞的牛仔裤,耳朵上嵌着的那两枚亮晶晶的耳钉。十六岁的他眉眼内敛,声音低沉,如果你以为我是一个问题小孩,那你就错了,我起初是父亲的风尾巴,后来是一股风。
   一股白色的烟雾从他的嘴唇缝里慢慢挤出来,像一块凝脂般的腐乳,在我们之间停留了一下,慢慢腾空,风一般扭曲消散,化为无形。少年说话的时候,像夏季原野上吹来的凉风,干燥、明亮,时不时莞尔一笑,完美的梨涡漂亮的张合着,风的气流不断涌动着,带了一丝狂野和酷劲,像一个恶作剧的孩子。但少年其实没有笑,他很认真地跟我说着风的故事。
   十几年里,我一直跟着父亲生活,他高大、英俊、强壮,无所不能。我崇拜他迷恋他,跟他形影不离,他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他说自己是风,而我是他长出来的,风的尾巴。我只要静静地依附在他身后,让他带着我奔跑嬉戏,带着我经历阳光风采,带着我好好生活。有父亲,就有风,就有方向。
   然而有一天,父亲风一样在我面前消失了。我一直在后悔,当那股风在我面前奔跑时,我应该紧紧跟随他的,因为我是风的尾巴呀!但当他纵身跳下时,他挥手斩断了他的尾巴,将我留在了岸上。我眼睁睁看着他像一股黑色的风,咆哮着在淘淘浊浪里卷起一堆黑色的泡沫,然后被吞没了。
   父亲走了,把我这截尾巴突兀地留了下来,留在这人世间。没有了风,我就是一条失去了活力和元气的尾巴,只能苍白黯淡木讷僵硬干枯下去。那是最黑暗的一段日子,因为太黑暗,我找不到自己的影子,只能凭着风,感受着一股力量在永不停息地穿过身子,咆哮而去。我靠着这股风的气息苟延残喘,却再也没有了风的灵动,快乐和疯癫。
   我忘不了父亲像风一样在我面前消失的事实,只要一想起他来,我的心里就有一把火在熊熊燃烧。这股火就像那股风一样,总在我心里盘旋不去。我学会了抽烟酗酒调戏女人,我用尽一切办法来压制它,可是它在心里却怎么也熄灭不了,反而越烧越烈。我恨不得把火从心里整个挖出来,把它扔到大街上去,即使它会烧伤别人,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终于有一天,我因为打群架砍伤了人,被学校责令退学。
   我跟母亲一直很疏离,当我变成一根尾巴长在父亲身后时,我就有了一切,这一切里也包括母亲的爱,所以我并不需要她。母子之情在风中变得极其稀薄,我们之间显得遥远而淡漠。现在这股风突然抽离了,我们被迫直接面对。我相信母亲跟我一样很难接受这个事实,没有了风,她跟我一样无助。
   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跟她之间小心翼翼的窥探着,猜测着。母亲是不是也想变成风,这风还能像父亲那样迅捷强大无所不能吗?我很犹豫,假如母亲是风,那我要不要把自己的尾巴长在她的身后?像跟随父亲一样跟随她,像信任父亲那样信任她,让她带着我遍尝遍受这个人间的所有滋味?
   母亲的确变成了风,她一心陪着我这个没有了父亲的孩子,提心吊胆的过着日子,用哭泣、哀求来制止我作恶的脚步。她的母爱一旦显现出来,就膨胀到了令我生畏的地步,她开始像风一样跑在我的前面,张开羽翼维护着我。她从学校里把我接回家;在昏黄的灯光下流着泪,一遍遍为我清洗打架时留下的伤口,扯着我去医院看望被我打伤的孩子,跟他的父母谦卑地赔罪;她奋力拉着平板车往家里拖东西;她在寒风中摆地摊,被城管追着跑来跑去……
   她的行为甚至超越了风,做着许多不属于风做的事情。她没有风的方向,风的神韵,风的灵动,风的气质,也没有蓄积起父亲那样的力量。但她无疑是一股合格的风,尽最大的能力保证我衣食无忧,任劳任怨的把我依附在她的身上,驮着我毫不屈服地向前爬行着。
   但是我发现这股风变得越来越苍白、憔悴、迟缓和笨重;她的背微微佝偻着,两边嘴角向下延着,露出凄苦的味道;她鬓间的白发开始像积雪一般堆积起来。作为风,她甚至不知道要带我到哪里去,她常常站在岔路口边茫然失措。我甚至能听到风的喘息声、呜咽声。她一定在背向我的地方流泪了,可我是她的尾巴,我看不到她的表情,我担心她有一天会像父亲一样,把她的尾巴斩断,然后风一样的逃走,把我独自留下来。
   这一天来得很快。到了崩溃边缘的母亲在家里用一块碎玻璃割破了自己的血管,没有人知道,救护车是她自己打电话叫的。在医院的病床上,母亲抱着我嚎啕大哭,她说舍不得我,不忍心割下我,她只是想歇息一下,歇息好了她继续当我的风。我终于明白,母亲这风当得其实太累了。作为她新生的尾巴,我是那么的恶劣,残忍,我阻碍了她前进的方向,我绊住了她自由的双脚,我甚至堵塞了她灵魂的进出口通道。成为风的那个人应该是我呀!
   我应该变成父亲那样的风,让母亲把尾巴长在我的身上,让我带着她前行。让她不用担心前进的方向,不用担心没有力气奔跑,不用担心风雨泥泞,不用担心迎面而来的一切灾难和不幸。因为父亲就是这样带我奔跑,带我成长的。我要学父亲那样,当一股风,吹去母亲心头的阴霾,让她的脸上继续绽放花朵般无忧的微笑,让她把尾巴放心地长在我的身上。我要给她力量和方向,把父亲的负累和担子接过来,像父亲当时庇护我一样,把母亲庇护在身后,躲开那些苦难和伤害,我要带着母亲奔跑。
   我终于接替了父亲,开始了一场风的接力。
   十六岁的少年人,母亲的爱感化了他,他终于有了勇气把自己蜕变成风,风的气息留在了他生存过的每一个地方,他整日不停地在城市里穿梭着:发传单,在酒店里当传盘服务员,给各大公司当推销员……他的生活早已远离了学校,他的青春步入了另外一个轨道,懂得了一切游戏规则,学会了种种谋生手段。但是这个少年看起来一点也不颓废伤感,相反,他阳光明亮温暖,这是风的特质。现在他是动漫公司里一名优秀的原画师,除了工作之余,他每天都要画大量的风:强壮有力的风,自由不羁的风,细腻温情的风,艳丽奢华的风,黯淡悲凉的风,如泣如诉的风,凄楚哀婉的风,扑朔迷离的风……风在他的笔下鲜活了起来,奔跑着,涌动着。有的风是父亲,有的风是母亲,而他,是一股新风,这股新风化作一股新生力量在他的心底慢慢滋长,他终于可以像父亲带着他奔跑一样带着母亲奔跑了。

共 5017 字 2 页 首页12
转到
【编者按】一个木质的阁楼,就像《时光之巢》,里面装有温馨与快乐,失意与彷徨。也是一个家庭的兴衰,它印记了父辈的艰辛,孩儿的快乐的童年,还有世事的变迁。夜深人静时,倾听着虫子啃着木头的声音,那是很温馨快乐的,也是一种福分。幼小的孩子就像父亲的尾巴一样,整日里粘在父亲身后,经风见雨,茁壮成长。有一天,像风一样的父亲,斩断了尾巴,独自走向了天国。失去了风的尾巴,没有了前进的方向。孩子正在迷茫时,母亲代替了父亲,尾巴欣喜若狂。然而,母亲却不是父亲,劳累压弯了母亲的腰身,母亲已无力顶风冒雨。逐渐长大的尾巴,决定不再劳累母亲,他要接过风的接力,要让母亲做他的尾巴。两篇短文,都叙述着作者对去时光的回忆,对故去亲人的怀念。曾经的岁月,承载了太多的苦难与幸福,虽然,已经过去了多年,一旦想起,还是倘若在昨。佳作,流年欣赏并倾情推荐!感谢作者赐稿流年!【编辑:五十玫瑰】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512170003】

大家来说说

用户名:  密码:  
1 楼        文友:五十玫瑰        2015-12-16 13:28:10
  寓意深刻的文字,感谢作者的分享。祝写作愉快!
五十玫瑰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5-12-17 07:50:57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共 2 条 1 页 首页1
转到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