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金豆爱多喜，金豆又责怪多喜：“没用！”实际上，多喜不是没用，而是有很大用，他救了金豆母亲。
　　 金豆母亲重病住在古城医院，家里值钱的物件都卖了为母亲治病，还是没能治好母亲的病。要在医院继续治病，那就还得一万元。一万元啊！金豆一个弱女子，到那里去弄呢？她实在是没有办法而走投无路了，她就想了个没有办法的办法，写张告示贴在电线杆上：“那位仁人君子愿出一万元为俺母亲治病，小女子就情愿嫁给他。”
　　 多喜是太阳镇县化工厂劳模，这个春天进城开劳模表彰大会，无意看到电线杆上这张小告示。金喜心里第一个反映，救人要紧。他就打的赶回太阳镇，问他老姑要那平时攒的一万元。老姑姑问他做什么用？他说救人。老姑姑说，你都三十好几了，还没娶个媳妇，你将一万元救人了，娶媳妇怎么办？多喜说，姑姑呀！我们家族不是一直以善待人吗？您老人家不是一直烧香念佛吗？当有人需要搭救，我们不伸手援助，这可不是我们家的传统呀！姑姑无话了。老姑姑半辈子人了，无儿无女，全靠多喜养活。当然，多喜还有个弟弟叫多来，老姑却说多来，这个货靠不住，生性脾气与他哥哥不一样。这个货爱玩猴，他将他的一群猴训练成敲锣打鼓的能手，就凭这招儿走江湖混日月。五年前，回来一趟，在家里过了几天，没打任何人招呼就走掉了。后来，听说他到江南一个小镇上不玩猴了，做生意办企业发财了。多喜出资一万元救助金豆，还是没有能挽救金豆母亲的生命，她母亲走了。金豆哭成泪人，任怎么哭她还要生活下去！金豆收拾收拾细软巻巻包袱就嫁给多喜了。多喜一开始还是一个劲摇头摆手，不行啊不行啊，我比你大十来岁，这不是乘人之危掠人之美吗？金豆却坚定地说，原告示上说得清楚明白，是小女子情愿相嫁，你总不能叫俺做个食言不守信用的小人吧！
　　 老姑姑自然是欢喜的，多喜的一万元，本来就是娶媳妇的，而且这个小媳妇还这么小这么俊，喜得老姑姑香烧得更多了佛念得更勤了。只是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金豆多喜婚后恩爱緾绵相敬如宾。可是五年了，金豆的肚子还是一直瘪瘪的扁扁的，叫老姑姑心里很不好过。老姑姑多次敲打多喜，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这个男人是怎么这样没用？好性子的多喜，对老姑姑的斥责，只是咧咧嘴笑笑算是回答。而太阳镇上的女人们，可不是省油灯，好像忌人有恨人无一直是她们的专利。当然，金豆也一直是她们讥笑的对象：“这只母鸡不下蛋！”金豆听到这话儿，都会撕心裂肺般的痛。她常常眼泪往肚里咽。当她忍无可忍愤怒至极时，就会手戳着多喜额头，说：“你这个没用的男人！”
　　 二
　　 金豆虽然说多喜是个没用的男人，这只是迫于社会的压力，迫于家庭生活的平衡和谐。就情感来说，她对多喜是爱的是敬的。多喜这样的男人，按金豆的话说，是个难以寻找到的好男人。有时，她与多喜开玩笑，问多喜，你咋不问问俺名子为啥叫金豆呢？多喜猜道：“金豆，还不就是要发财的意思吗？”金豆说，不是这意思，再猜。多喜又猜下去：“是你家田地里种的豆子多。”金豆又摇头。“那是什么呢？”多喜便微笑地看着金豆，调侃地说，这里面肯定有缘故，你就说说吧！俺脑子笨，哪里会想出你名字里的人生学问或者什么秘诀玄奥呢？
　　 金豆抿抿嘴，逗乐般地说，好，俺就来说说。不过，俺这故事可是真的噢！听俺妈妈说，她在生俺时做个梦，“梦，什么梦？”多喜问。这个梦，很奇怪，你是知道的，俺家门前有口塘，号称天下第一塘。塘方圆百里，传说，古时候这里是座古城。因为古城人吃了打入凡尘的小龙肉，结果这座古城就沦陷了变成了水域。奇怪就奇怪在俺妈妈做梦进了这座迷城。城里富裕，很热闹。街道两旁不是金就是银。俺妈妈大饱眼福浏览了风景。她游兴正好时，一个男人突然拽住她的胳膊，对她说，走吧！你是俺的妻。妈妈非常诧异，这人咋这样说。妈妈抬头细看这人，哎呀是父亲！他却又比父亲文雅高大。妈妈更诧异了，自己的丈夫怎么突然变样了呢？她问他话，他不说，只是笑。后来他们进了屋，做了事。以后，这个自称是妈妈丈夫的人，取出一颗金豆放在俺妈妈手心里，霎时不见。俺妈妈一梦醒来，她手心里还真的有颗豆子。豆子是黄色的，闪闪发光。说它是黄豆，可又不象，比黄豆大，好像一颗珠子。就此，妈妈怀孕，就生下了我。俺妈妈迷信，她以为，我就是那颗金豆托生的，就给我取名金豆。多喜急忙问，你妈妈那颗金豆还在不在？金豆就长叹一声，说，那颗金豆原来一直保存好好的，在俺二十岁那年，豆子不知那去了。俺爸爸就在那年忽地去了，接着俺妈妈重病緾身。你那一万元，也没能治好她的病而留住她。
　　 原来是这样啊！多喜听了金豆的故事，他为金豆妈妈丢失了“金豆”而婉惜，又为金豆失去爸爸妈妈而悲伤。从此，多喜心里默默地记住了这个故事，他感觉自己好像与豆子结了缘。
　　 她们好像没有顾忌没有嫉讳还是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有时免不掉嘲弄嘲弄金豆瘪瘪的扁扁的肚子，姑姑常常阻止她们不叫说。金豆表面上很大度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她说，你们想说，就尽情说去。但老姑姑心里非常明白金豆对说这些事，心里是非常痛苦的，她表面上的微笑而常常眼角噙泪的。
　　 多喜自从听了金豆关于金豆故事，突然改变了菜园子经营的品种，全种豆子了：四季豆大青豆黄豆绿豆……满园是豆子。他是不是想种出金豆妈妈丢失的那颗金豆呢？但没有金豆的种子能发芽长叶结果吗？不知是他技术不好还是土质不适应这些豆子，播种到这块土地中的豆子总是长不好，不是黄命寡瘦就是奄奄一息。但是多喜不灰心不丧气仍然非常执著，他还是勤奋播种勤劳灌溉勤奋耕耘。老姑姑与金豆也将所有精力使在了菜园子里的豆子上。遗憾的是：收获等于零。
　　 三
　　 金豆最开心的日子，要数五年前的那几天。
　　 多来拉几只猴儿回来了。这位江湖浪人想想也真可笑，他的猴有的背着鼓有的拿着锣，猴儿呈人字形一大溜坐地上，端端正正，仰头注视多来。多来一个唿哨，猴儿们就像一队军人得到命令，敲锣的敲锣打鼓的打鼓，铿铿锵将地极有节奏。尽管还有些单调，但谁又能责备作为畜牲的猴子们呢？而这些猴们不动声色一个个严肃得极像智慧的先哲。它们坐在地上只是敲只是打。如果没有多来的停止口令，它们就会永远敲打下去。
　　 多来根本不像一个流浪的玩猴人。他很随和，二十五、六年纪，头发黑黑的，额头很宽大饱满，左额角生有豆粒般大的黑痣，眉毛若两耸青山绵延着额角而去，青山之下，两只大而圆而亮的眼睛，仿若两潭清澈明亮的泉水。鼻翼高耸挺拔，那张嘴巴挺大，一说话，嘴角两边同时陷下两处形状大小仿佛两根火柴压下的凹痕。那是三月天，天不很冷，却也不热，他的黑色西装很挺，白衬衣里面还有件贴身的汗衫，是带条纹的海军魂那种，却不是纯兰色的，是橙一道白一道的。他笑起来，很温驯，仿佛有情有义似的。他的眼光看着金豆，好像很亲热很有爱心的样子。金豆也好像感觉到了男人嘴唇的湿润与热度。当然，这种感觉只是心里想象的感觉。实际上，他离嫂子还是有距离的。
　　 老姑姑对多来，又亲又爱又恨。她说二侄子，你还知道家呀！你还知道有姑姑呀！多来对老姑姑又是鞠躬又是作揖，嘻皮笑脸的对老姑姑说：“侄儿对不起您老人家！这么多年，侄儿没有孝敬你老！”说着，他就从腰里掏出一大沓粉红色的大票子，对姑姑说，侄儿陪罪，姑姑，您不要生气。姑姑说，我怎么会生气，你回来了，我是高兴。金豆，你将这货的钱收下。金豆就从多来的手里接下那沓票子，两人也就相对一笑。金豆事后数数，还真不少，是整整伍仟元。不知咋的，打那，金豆的心，仿佛就热辣辣的仿佛已不再属于她自己的心了。
　　 金豆不知多来心里想什么，她也不知道多来对自己是什么评价。她不看多来便罢，一看多来便感到多来的眼神是热烈的期盼的火辣辣的。每逢这时，她就感觉到自己的唇很热好像被阳光衔住一般。她与多来叙家常。问过多来多次，有没有女朋友，为什么不找一个？多来当着姑姑与哥哥的面说，没有碰到好的、没有碰到好的！什么样为好的？多来没有说。但多来却说，遇到好的，他会抓住机遇努力去追求的。
　　 多喜又被厂里评上了劳动模范，这次要到省里参加会议并领奖。一去得六、七天。哥哥走了，多来还是多来，只是与金豆说话的机会多了，话儿也自由随便了。多来问金豆，结婚这么多年，为什么还不给他生个小侄侄。金豆的脸就红起来，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多来又说，可以去医院查查嘛！到底是谁的问题？金豆听到多来这么温润这么关心这么柔媚柔情的话语，她的眼泪就刷地一下流下来，她再也不能沉默再也憋不住再也不怕丑了，她就冒出一句挺干挺硬的话：“那是你哥没用！”多来乍听这话，猛吃一惊，他就沉默不再说话了。多来不说话并不代表他心里没有话，金豆真想一头钻进他心里看看里面有什么话。这时的多来，头已经沉重地低了下去，他的眼神儿自然也是朝地面瞧去。可是金豆的感觉却是他的眼神儿在瞄着她，那两泓清澈的泉水里，非常的柔润非常的温绵，即亲润又蜜软，她的心，好像正有一条小狗用它那带着软刺的舌头，一下一下温情的舔着舔着。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多来走了，他没有向她们告辞便走了。老姑姑甚是不解，喃喃自语地说：“多来咋的就走了呢？为啥不说一声呢？”但老姑姑又夸多来是好孩子，他回来没忘记给老姑姑一笔钱以表示孝心。老姑姑忽儿又咬牙切齿地骂，昨夜那个淫贼，趁多喜不在家企图奸淫金豆。淫贼不知道，她老姑姑同金豆睡在一个床上，淫贼的脸一伸向金豆，就被她朝他脸上狠狠地抓了一把。淫贼脸上一定有五指血印子。只是可惜，今个儿她找了一整天，也没找到镇子脸上有血印子的人。“是谁呢？”老姑姑问金豆。
　　 金豆心里当然有数。她知道那淫贼是他，因为她闻那人的气息就知道。虽然他们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向对方承诺什么，更没有订下什么条件，只是眼神交换了一些只有他们知道的信息，他轻声地说：“晚上……”她能领悟省略号后面的话，于是她轻微地点了头。她不知道老姑姑突然在睡觉前，决定与她睡在一个床上。
　　 四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五年光阴五年日月，好像只是一晃就没有了。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好像全是岁月的无意义的重复与积压，一点儿变化一点儿新意也没有。
　　 多喜还是喜欢在园子里不遗余力的种豆子，可是他种豆不得豆。豆子的长势还是不好，豆子还是没有收获。金豆呢？还是老样子，肚子还是瘪扁扁的，想要孩子的渴望至今还没有一丝儿可能。金豆对多喜说，你对这片土地爱得这么深沉耕耘得这么勤奋，为什么就见不到一点点成果呢？多喜苦笑着说，过去我不信命，现在我信了，这是命！多喜这么说，只是对生活的现实对人性的命运对人生的追求难以实现的一种无奈，而这种无奈又是与主观奋斗联系不上的一种心态。“人定胜天”，你能胜得了吗？金豆夜来做了个梦，她走进了母亲曾经走进的迷城。只是万分不解的是，那迷城的城门竟是母亲的宫门。母亲赤身裸体地站着，向她微笑示意她快点进去。她不敢走进正犹豫不决，却被后面人猛推一把，她栽进去了！而这时她的梦醒了。
　　 她细细地琢磨着这个梦，又想起八公山人有关生育的故事。八公山有个山洞，洞里有张石床，石床上天然地躺着石质的赤裸裸的男人与女人，他们的生殖器无遮无挡地裸现着。这里人传说，男人不生，就去抚摸女人的宫门；女人不生，就去抚摸男人的阳具。抚摸时，极为讲究，需要规范抚摸按程序抚摸。千百年来，这里的人，就这么一代代流传着这个故事。这么许多年来，这地方已被当地旅游部门管理起来，去时需要购买门票。走进山洞后，还有工作人员教你如何去做。她去了，她抚摸了。她抚摸时，眼眯着，她假想是抚摸多喜的阳具，那石人的东西是冷冰冰的，象二战时期德国造的驳壳枪。她不记得抚摸时是不是按照工作人员的要求做的，时至今日，还是没有作用。不是吗？肚子还是瘪扁扁的！于是她动员多喜去抚摸石质女人的宫门，多喜只是摇头。她经常想，生活中许多事情，不能靠天恩赐，不能靠迷信祈求。生活是实实在在的。这事儿，她想了很久，一直下不了决心，今天，她终于将牙一咬，下了决心做了决定，她就果决地对多喜说，俺要出去走走，也许一年也许两年，行吗？多喜不加思索地说，你想出去你就出去，你愿做的，你就开心去做。
　　 金豆没说到什么地方去，多喜也不问她要到什么地方去，更不知道金豆做什么事才是她开心的事。他爱金豆，他不愿意限制金豆的自由，更不愿意金豆在生活中不开心！
　　 两天后，金豆走了。
　　 五
　　 多喜是痛苦的！金豆走了，偏偏屋漏又逢连阴雨，船破遇到顶头风。他视为生命的工厂，宣布破产了，全体员工失业了。他的天他的地，仿佛一夜之间塌了陷了。他好像变成一片树叶，在洪荒的大水上，任时光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