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可曾想过，人一天所说万语千言，有几句是真正发于内心？社会上假话若大河滔滔之水，真话如水中寥寥之鱼。清夜扪心，我常为日间所说所做脸红耳热，林林总总放电影般反复眼前，越想越无睡意，痛感人真乃世上最最卑鄙之物，日日生活于谎言之中，却如徜徉在晨风里一样惬意。
　　 人类的语言已经演化成了欺骗的工具，就连道德齐天的吾辈亦难幸免。如此下去，人类危矣！一种拯救人类于危难的豪情壮志刹那间便在我心里燃了个熊熊冲天。我暗下决心，要以身作则，为民众树一楷模，从明日起，绝不再说一句假话，对人对事实话实说，有一则一，有二则二。想到此，我似见到拯救人类的曙光在灿灿照耀，带着一种天降大任于斯人的自豪感我满心欢喜地鼾然睡去。
　　 醒来就见老妻带着两眼黄乎乎的眼屎披头散发地坐在床上呵欠连天，虚肿的老脸像受了冻害的桔子，好不可厌。就说：看你那样，像个老乞丐婆子，难看死了，还不快去梳洗！妻半翕半合的眼睛立时瞪成鸡蛋，伸手撩起我的被子把我赤条条暴露在天光化日之下，怒喝道：你侮辱我！嫌俺难看啦？俺把青春献给了你，看俺人老珠黄了，想当陈世美不是？告诉你，没门！是不是看上哪个小狐狸精啦？说？不给老娘说出个子丑寅卯咱们没完！
　　 我一看大事不好，像当年在部队听到紧急集合的哨子一般赶紧穿衣下床逃之夭夭。一口气跑到街上，回头没见老妻追来，气一松，才感到肚子空空荡荡，就近坐一摊前，要了份油条豆浆。那是个夫妻档，招牌崭新，看样子刚刚开张。小老板热情过度，笑容满面问我感觉咋样？我咽下口油条，想起昨晚的誓言，于是乎清清嗓子，对其他也对在坐的食客说：你这油条面太死性，而且油温太高，没人家东头陈家的油条吃起来松脆可口，再说你用矾太多，对人体健康不好，而且豆浆也稀，好像还没煮熟……我说着就看那小老板脸色渐渐就像在油锅里炸过，由黄变紫，一对小眼也似火炭般燃烧起来，看样子立马要操刀相向，让我血溅七尺啦。我赶紧打住，没敢吃完，掏出钱扔下匆匆逃了。就听那小子用刀剁着面板不干不净地骂：装鸡巴嘛大瓣蒜，吃过油条没？操！呸！倒霉呀，刚开张就碰上这么个搅局的丧门星！这人准他妈不得好死！让他丫的生孩子没屁眼！
　　 嗨嗨，这人咋不知好歹哩？我明明实话实说为他好，他却香臭不分。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呀！可我一堂堂的正人君子，焉可被这市井小人吓倒而从此偃旗息鼓不敢再实话实说乎？逃离此地是吾儒雅之辈大度，不屑与此类小人计较罢了。
　　 到办公室刚一坐定，就见小菲扭着大屁股无精打采地进来，两只眼睛惺忪无神。我是啥人？一看她那小样就心知肚明矣。就关切地说：小菲呀，要注意身体哟，我可是过来人呀！看你两眼都成熊猫啦，肯定是昨晚和男朋友纵欲过度。记住，色是刮骨钢刀，年轻也要节制房事呀。
　　 小菲的脸一下红成鸡冠花，张嘴就骂：你咋成老不正经咧？想非礼我呀？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德性。若不看你我同在一个办公室工作，我非把你这老色鬼一巴掌搓出去！老流氓！她恨恨地把小包往桌子上一摔，不再理我。唉，一向文质彬彬的小菲咋一下变老泼妇啦？咋不知好歹哩？我说：小菲呀，我这是关心你哩！她瞪我一眼，像个恼怒的小公鸡那样伸着脖子，口沫四射地说：用你关心？用你关心？没看出你这人越老越没正经啦！怎么着，老牛还想吃嫩草呀？臭德性！
　　 我被噎的说不出话，叹口气，不再理会这不辩黑白的小丫头，拿起桌上科长草拟的报告看。正看着，科长叼着烟，一步三晃地推门进来，大屁股咯吱坐到他那把大转椅上，问：老古呀，你看我那报告写得还行吧？你看完让小菲打出来，送局长审阅。
　　 我说：科长呀，我刚刚看完，感到里面很多句子不通，像三年级小孩子的作文，错白字也太多，还有些啰哩啰嗦，你看是不是我帮您改一下，晚些时候再打印？
　　 科长用他金鱼一样的大眼珠子翻白我一眼，阴阳怪气地说：是吗？真看不出你老古啥时候长学问啦？是呀，我水平不行，看来我这科长的位子该让给你坐了呀。
　　 我连忙解释：不是呀，科长，我，我，我……。科长一把从我手里夺过报告，往小菲桌上一扔，说：赶紧打出来，局长等要！转椅吱呀一响，扭身向墙不再理我。我像屋角那棵发财树，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半天科长才说：干啥？我背上演电影啊？咋越老越呆啦？该干啥干啥去！
　　 我讪讪地坐回原处，小菲解恨地剜我一眼，小嘴嘟哝道：活该！
　　 唉！你说这叫啥事，好心当成驴肝肺！怎么着，非得让我违心地把他的狗屁文章夸成一朵花他才高兴？说实话咋就这么不让人待见呀？我郁闷的坐在办公桌前呆若木鸡，想起了文革时期因说真话而命毙刑场的遇罗克和张志新，身上打了个冷颤，看来真是唯大英雄方能本色呀。想实话实说，确非平凡似我之辈想做就能做到的。
　　 临近中午，那位正寻求征地批文的林厂长又来了，进门就点头哈腰地挨桌敬烟，说要在大酒楼请大家坐坐。
　　 看着几位同事叼着人家敬的香烟公事公办地打哈哈，我就说：林厂长呀，你的申请局长已经签字了，批文就在局长秘书那里。林厂长闻听，连忙将他分剩扔到桌上的半盒“中华”烟重又拿起来，对大家歪着嘴笑笑点下头匆匆走了，请客一说当然也成了子虚乌有。
　　 全办公室的人一齐对我怒目而视，你一言我一语：好好一顿生猛海鲜叫老古给搅了，败兴！对林厂长这样用人可前不用人靠后的主儿就得狠狠宰！不然他就不拿你当事儿！老古怎么能给他实话实说呢？在机关混这么多年了，咋越活越倒退？
　　 我申辩说：人家跑了多少趟了？办点事容易吗？咱们不是专管给人批地的吗？干吗非得让人家求爷爷告奶奶把咱当成回事？吃人家那顿生猛海鲜能长二斤肉乎？
　　 同事们像看疯子那样一脸惊讶，纷纷摇头，各自收拾东西下班而去，没人再理我，好像我是这办公室里没人座的一把破椅子。
　　 整个下午，我都成了办公室的异类，大家像回避瘟疫似地躲着我走，有时交头接耳偷偷看我一眼，似在议论我又似在提防我。直到快下班时，科长才端着他那纳米茶杯一屁股坐到我对面，关切地问：老古呀，近来是不是有啥情绪呀？或者说身体不舒服呀？不行就体息几天，去医院检查检查，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可不能耽搁呀！我说我啥情绪也没有，身体也很好，我只是想改变一下人们满嘴假话的臭毛病，带头实话实说而已，谢谢科长关心。科长哈哈干笑两声，大有深意地看我一眼，走了。
　　 我夹了包走出办公室，好像满大院的人都在故意躲我，走个脸碰脸才匆匆点下头，眼光含着惊疑和厌恶。一群一伙的人远远地窃窃私语，似冲我指指点点。我感到灰头土脸，像刚刚从监狱释放的囚犯。
　　 我走到桥头，想买点菜，就见一个斜叼香烟的大汉正拿着一张百元大钞买一斤鸡蛋。卖蛋的那老妇接过钱，看了看，苦于找不开，就央我换开。我接过一眼就认出是假钞，若在以前我会退给她说自己也没零钱笑笑走开，可今天不同，我得说真话呀，就大声说：这是张假钞！
　　 没想到那汉子气汹汹一把将那假钞抢回去，当胸推我一把，骂道：真是他娘的啥人都有！你丫的见过钱没？嘛是假的，你好好看看！我接过他重新递给我的钞票又看了看，却成了真的，就老老实实的说：这张是真的！那张假的你藏啦！那家伙狞笑着拍拍身上，说：你他娘的翻！若在我身上翻不出那张假钱老子今个就废了你！又一脸无辜地向围观者摊开两手，委屈的像窦娥一般。我是懂法的，当然不敢去搜。这下他可真理在握了，一付正义在胸的模样，劈胸抓住我的衣襟，差点把我提将起来，冒着满嘴酒臭，厉声骂道：你那嘴是Ｂ呀？你娘的啥意思？我看你就不是个好鸟！就是欠揍！一把搡我在地，劈头盖脸一通拳打脚踢，直打得我满地打滚，哀哀求饶。当然，那求饶也是真心的，不然我小命就有惨死这泼皮无赖手中之危矣。
　　 满街人围着嘻嘻哈哈，还呼朋引类争先恐后赶来看热闹，却没人报警或加以阻止。我大骂道：你们还是不是人呀？有没有点同情心？快报警！快救命呀！没成想那些人反倒帮那家伙打起乱锤，边打边嚷：这家伙就是欠揍！打呀！
　　 我被打的面目全非乱七八糟，几乎是爬着回的家，老妻扶我上床，听了我言词不清哎哎哟哟的述说又疼又恨，咬牙切齿说了两个字：活该！
　　 2007-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