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上洪崖洞的平街层，有个狭长的观景平台。从这里可以居高临下一览嘉陵江两岸风光。眼前的人群熙来攘往，言笑晏晏。走累了的，忙着寻找地方休息，意犹未尽的，忙着拍摄。那个满脸沧桑的乞讨者，拖着裸露的伤腿，默然坐在肮脏的水泥地板上。面前的搪瓷盆里有零星的纸钞和硬币，那可能是他一个上午赚取的同情。我的目光略略一顿，转向了别处。
　　 难得好天气，阳光灿烂，云气淡淡。围栏下面，澄江如练，波澜不兴。一桥飞架，横跨两岸，把昔日隔江怅望的两地联成坦途。长廊尽头，没有飞扬的情思，只想在一杯氲着水气的甜香里把时光细细消磨。江北城鳞次栉比的高楼扑面而来，在浓淡相宜的天空下，那些冰冷的水泥建筑似乎也有了某种情怀，变得柔软而富有诗意。人的欲望总是不容易满足，眼睛不断攫取，还要把风景装入各自的口袋，据为己有。我自然也不例外，掏出手机一阵乱拍。
　　 人群里出现了小小的骚动，很快就围成半个圆圈。一声短促电音穿透人群，撩拨起人们的心弦。两个人的乐队就这样突然出现在我的视野里。调音师衣着随意，面含微笑。主唱五官清秀，长发飘逸。面对众人的疑惑，显得平静而自信。他说:“刚才这位外地来的朋友想听一首《北京·北京》，我试着把它改成《重庆·重庆》，看看行不行。”一个头戴花冠的少女欢快地从我面前走过，走到场边。我这才看见那个放置地上的纸盒，有花花绿绿的钞票。她弯腰放入了一张佰圆币，然后在人群的注目、叹息里快步走回同伴中间。
　　 低沉而略带感伤的旋律缓缓流淌开来，让更多的行人停下脚步，加入到观众的行列。凭心而论，歌手的嗓音很好听，把汪峰和许巍的曲子都演绎得很到位，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头上的蓝天白云和背后的淼淼江水构成天然壮丽的舞台，适合抒情，适合恣意展现自我。一曲终了，响起疏疏落落的掌声。有人开始往纸盒里投币，以示谢意或欣赏，慢慢地就堆叠起薄薄的一层。
　　 在我身边，我看到一对投入的母女，每一次掌声都格外热烈，以至于那个英俊的歌者频频注目致意。年青的母亲脸上泛起羞赧的红晕。她从皮夹里抽出钱币，犹疑了一瞬。小姑娘抢下母亲手里的钞票，一蹦一跳地跑向纸盒，丢了进去，然后又跑回来偎到母亲身旁。人群里响起善意的笑声，于是母亲的脸庞就变得更红了。小姑娘不愿安份于母亲身边，睁着溜圆的眼睛左顾右盼。似乎突然触碰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她抓紧了母亲的手，有些瑟缩地躲到背后。
　　 我听到她怯怯的声音:“妈妈，你看……”顺着手指的方向，我又看到了那个面目沧桑的乞讨者，隔着两三米远的距离，安静地坐在喧闹的人群里。两条畸形的伤腿缠着厚厚的绷带，隐隐透着血色。就那样毫无遮掩地暴露在空气里，让人不寒而栗而又本能地感到厌恶。这当然是他惑人的伎俩。这样的人在城市里随处可见。他们不惜作贱自己的身体，以各种各样的道具装扮出让人触目惊心的伤口，骗取人们的同情与怜悯，获得财物上的回报，延续他们不劳而获的人生价值观。幸而这样的伎俩已被善良的人们无数次揭穿，不会再有多少人上当。
　　 年青漂亮的母亲厌恶地看了一眼，摇了摇头，低声向女儿解释着什么。小姑娘疑惑地看看母亲，又探头探脑地看了看那个乞讨者。在她小小的脑袋里，一定还不明白成人世界里隐藏的阴暗。这样的疑问将一直伴随她的成长，直到度过‘思无邪’的年纪，慢慢成熟。然而她还是顺从了母亲的话语，安静下来，尽管带着不解。人群里响起了欢呼，都为乐队精彩的表演而折服。没有人注意到那个乞讨者，或者是选择性地忽视。有更多的观众走向场地，在纸盒面前慷慨解囊。
　　 那个乞讨者默默地坐在人群里，周围是无数双移动的裤腿，搪瓷盆子似乎随时都有倾覆在人们脚下的危险。几张零钞和硬币在乐队的映衬下也显得有些扎眼。他恐怕完全没有预料到这样的情况，竭力掩饰自己的尴尬和惶惑。他是无所适从呢还是强作镇定？我饶有意味地想着。
　　 这时候，我突然看到小姑娘摇着母亲的衣袖带着哭腔央求:“妈妈，他太可怜了……”那双圆圆的眼睛里蓄满了悲伤。年青的母亲看了看女儿，有些愠恼地说:“那是骗人的。”嘴上说着，终究拗不过小姑娘的一再央求，递给她几块零钞。小姑娘破啼为笑，她攥着几块钱钞票，挤到那个乞讨者面前，擦了擦鼻头，小心翼翼地把钞票放到了那个搪瓷盆里。
　　 我突然对这对母女心生敬意。小姑娘用人性的本能给我自认为的成熟画上了一抹疑问。年青的母亲并没有坚持己见，她以这样的方式呵护了一份稚嫩而珍贵的同情。我不知道她是无心之举还是有意为之。可能是我注意了太久，当我再次看过去的时候，那个乞讨者也正好把目光向我投来。在这一秒钟的碰撞里，我看到他眼神里的某种慌乱和狡狯。只这一眼，我确定自己非常后悔，原本维持了大半天的好心情突然烟消云散，变得无比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