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杏、山妹的家住在西北偏远山区，村名叫白菜沟。房前屋后不是沟就是粱，要不就是山头。这里交通不便，气候异常，温差特别大，春天风沙大，夏天太阳毒，秋天收成少，冬天冰雪寒。是个靠天吃饭，十年九不收的穷地方。
　　 大集体时，白菜沟走出一名姓马的大学生，毕业后分配在县里当了干部。仕途顺利的他，因为成绩卓越，没两年就当了县委书记。
　　 马书记是个百姓爱戴的好官、清官。他上任后烧得第一把火就是为全县贫困地区通电。穷山沟沟里的乡亲们，丢弃了古老的煤油灯，有了明亮的电灯，一个个拍手叫好，热泪盈眶！
　　 正当马书记烧起第二把火，要为山区修公路；第三把火，要为山区建学校的时候，却被那些贪官算计，不但降了职，还调到别的县里了！直到现在，白菜沟还没修通公路。
　　 改革开放没多久，白菜沟一带的青壮年们，就像那脱了缰的野马，跃跃欲试，多数进城打工挣钱，奔好日子去了。没两年，有些人家就放弃了种地，带领妻儿、父母、全家进了城。当然，也有像山妹父亲李群这样的，舍不得离开自己的家乡。他们农闲在外打工；农忙、逢年过节便回到家里来。留守的妻儿们，除去种地，还因地制宜发展些牧业，发家至了富。眼瞅着盖砖瓦房的人家越来越多，家用电器普及了每家每户，小康的日子在勤劳的庄稼人中，近了，更近了……
　　 原先，白菜沟有个小学校，里面一男一女两名教师，山妹她们上学也很方便。随着村民不断地的流失，学生数量越来越少，学校无法正常维持。现如今，只有乡里才有学校。可是，升上高中的同学还得进县城住校。留守在白菜沟村里、周边的孩子们，只得翻山越岭，到乡里上学了。
　　 不过冬至，眼瞅着天一天比一天短。尽管山妹她们调整了上学、放学的时间，可是，还是上学顶着星星走，放学迎着月亮归，两头见不着太阳。
　　 下午三点多，老天就阴了脸，老师看要变天，就提前放了学。同学们刚爬到半山坡，雪花就漫天飞舞、飘飘洒洒地下了起来。尽管同学们相互拉扯、搀扶着，八里多的路程，山妹还是比平时晚回家二个多钟点。
　　 对于住在山里的人们，春未、夏、秋两季还好，一到初春或冬季，特别是刮风下雪天，干什么都困难，翻山读书的孩子们就更遭罪了。为此，有不少孩子，与山妹的姐姐山杏一样，小小年纪就不去上学了。
　　 但是，山妹还是盼望冬天。她并不是喜欢在纷飞的雪花中戏耍、奔走、欢笑；在银色的世界中欣赏那一望无际，让人心旷神怡的美丽雪景；或与同学、好朋友一起堆大大小小的雪人玩儿。而是每到冬天，在城里打工，当瓦工的父亲李群就停了工，她们全家也就团圆了。山妹特喜欢全家在一起，吃着母亲的手赶面条，那种香喷喷、热呼呼的感觉，那将是她最最幸福的日子了。
　　 二
　　 一大早，住在山后边圆菜沟的姑妈就捎话过来，说明天要聘闺女，让李群赶过去帮忙。
　　 李群临走的时候，有些不放心即将临产的妻子，就嘱咐山妹的姐姐山杏：“杏儿，妹妹上学不在家，妈妈她身子重，你闲着也是闲着，多帮她干些活儿。学得勤快些，有什么不好，听见了没？”
　　 “知道了知道了，整天叨叨叨，叨叨叨的，耳根就没清闲过。”爬在炕头上看电视的山杏很不耐烦。她伸开胳膊，长长地打了个哈欠，眼睛也没离开电视机。
　　 “你看看你那个样子，整天头不梳脸不洗的，太不像话了！成何体统，啊？”李群发了火。
　　 “又开始数落了，烦死了。我就不明白，我看我的电视，是招你了还是惹你了？”山杏觉得自己非常委屈。
　　 “杏儿，不是爹数落你，你也太松懈，太懒惰了吧？念书你不求上进，怕老师批评、管教；干活你敷衍了事，能躲则躲，怕受了累。小小年纪，每天除去看电视，就是吃饭、盖上被子睡大觉。得过且过的，有啥出息？山杏，我警告你，明天还和妹妹一起，给我回学校读书去！”李群看大女儿那副懒洋洋、爱理不理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不由分说，上前就关闭了电视机。
　　 “上学？我才不去哩！要去你去！”
　　 “不读书，懒洋洋的，将来准备干什么？”李群瞪大了眼睛。
　　 “管我呢。呜呜……我就知道，在这个家里，所有人都在嫌弃我、讨厌我，左看右看数我不顺眼！真不明白了，我山杏还是你们的亲生骨肉么，啊？”山杏邪着眼睛瞅着父母，痛哭起来。
　　 “你这孩子，胡说些什么？”
　　 “不看了不看了，从此以后，我再也不看了还不行？”山杏怒气冲冲地穿戴好外衣，尖着嗓子哭着、喊着，一甩门就出去了。
　　 “你看看她那个油盐不进、四六不分的样子？这孩子，是越大越不懂事了。唉！”李群对着大女儿的背影，无奈地跺着脚。
　　 “算了，山杏她死活不去读书，你生气顶什么用？等以后长大了，有了婆家，自然也就懂事了。她爹，这天阴沉沉的，没准要下雪，十几里的山路呢，你把大衣套上吧。”山妹母亲一边说着，一边挺着大肚子，从衣柜里将黑蓝棉大衣递了过来。
　　 “走路不冷，放心吧。倒是你要小心点儿，像羊儿出群、回群、外面的这些营生，你就喊山杏。那孩子懒，是指一指，才转一转，别指望她主动。明天天黑前我就回来了。”李群说。
　　 山妹家养了十几只羊，与村里的几户人家一起雇佣了羊倌儿。每天早晨，听到羊倌儿的喊声，将自家的羊送出去；晚上，再将它们接回圈里就行了。
　　 “还不足月呢，放心吧。他爹，这孩子与他两个姐姐那会儿不一样，估计是个儿子。”山妹母亲柳眉一挑，杏眼闪光，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笑嘻嘻地说。
　　 “能生个儿子，因为超生罚款咱也值得了。呵呵……”李群非常高兴。
　　 谁知到了深夜，母亲就“哼哼呀呀……”的直喊肚子疼：“妈，是不是要生小弟弟了？”山妹将自己的被子拉出一半，为母亲加了上去，悄声问。
　　 “哎哟……还不足月，应该不会吧。可能，可能是我扫雪的时候着凉了。”母亲强忍着疼痛回答着。
　　 “烦死了，烦死了，连个安稳觉都不让人睡！”尽管她们说话的声音很低，还是惊醒了山杏，山妹马上就不敢吱声了。可是，被疼痛折磨的母亲哪能忍得住？身体不停地翻滚着、呻吟着。
　　 山杏不但懒惰，还自私、刁蛮、甚至还冷血。傍晚，她除去不帮母亲扫雪，喂鸡喂猪、接羊儿回圈外，连火炉里的煤都懒得添。大着肚子的母亲，看雪越下越厚，一个人将大院、猪圈、羊圈全部打扫了一遍。等接完羊进家做饭的时候，就感觉肚子隐隐作疼。
　　 山妹放学后，看母亲脸色很不好，几番问她，可母亲一直忍着，说自己没事儿。
　　 这下可遭了，母亲肚疼，有了分娩的症状。父亲不住在家里，姐姐又指望不上。山妹的心，揪得紧紧的。
　　 三
　　 雪花忽而“沙沙……”忽而“簌簌……”有节奏似的，快一阵儿，慢一出阵儿地拍打着山妹家的门窗玻璃。那声音虽然很微很弱，但对山妹来说，是那样的刺耳，那样的清晰。
　　 山妹感觉屋子有些冷，就悄无声息下了地。她生怕再次遭到姐姐的呵斥，也没开灯，摸黑从门后取过几根干柳条棍儿，一根一根，轻轻地折成小断，用打火机点燃后放进火炉里。等到火苗燃旺，又将牛粪慢慢加了进去，最后才加煤块。动作既熟练又利索，都不像个孩子。
　　 山妹从小就勤快，特别是父亲不在家的时候。她除去上学、做作业，总是抽空帮母亲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儿，比如下地收割麦子、拾土豆、割羊草、拨猪菜……照顾家里的猪、羊、鸡等，一天到晚不得闲。
　　 屋子很快就暖和起来，山妹倒了少半碗开水，给母亲端了过来，低声问：“妈，好些了么？”
　　 “一阵一阵的。哎哟……山妹，妈感觉不一样，估计是要生了。这、这可怎办啊，哎哟……你爹他不在家，雪下得又这么大。”母亲呻吟着说。
　　 “姐姐，姐姐，妈妈她、她很不好……”火炉的射出的亮光，使山妹清晰地看到母亲那张因疼痛折磨而扭曲的脸，她的心就要碎了！连忙拉着了电灯。
　　 “……”
　　 “姐姐，姐姐，要不，要不咱俩喊王奶奶过来吧，然后让满仓哥去乡里，把大夫给请过来……”因为着急，山妹胸脯起伏，喘息着说。
　　 “不去！哎呀山妹，你开灯干什么，啊？这半夜三更明晃晃的，你有病？烦死了，烦死了……叫王奶奶过来，你是猪脑子？没听妈说她还不足月么？快、快、快给我关灯睡觉！”山杏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连珠炮似的，尖声叫着。
　　 “可是，可是，真的，姐姐你好好看看，妈疼得脸都变了！姐，爹不在，我、我很害怕。”
　　 “这么大的雪，要去你去！”
　　 “姐姐，外面太黑了，我一个人有点不、不敢。姐姐，咱先去满仓哥家，把王奶奶喊过来，她虽然不会接生，可有经验啊。然后再让满仓哥……”
　　 “麻烦死了麻烦死了，不去！不去！”山杏吼叫着翻了个身，还将被子蒙上了头。
　　 “妈，你别怕，我这就喊王奶奶过来。”山妹慌乱地穿着衣服。
　　 “哎哟……王奶奶现住在村东头，这天黑路滑的，哎哟……孩子，你一个人敢去么？哎哟……山妹，要不你先上来躺会儿，哎哟……等天亮些你再去，哎哟……”母亲强忍疼痛，虚弱地说。
　　 本来王奶奶是山妹家邻居，两家住的很近，自从她家女儿进城打工后，两口子不到春节是不回来的。为了照看上学的外孙女，王奶奶就带着孙子满仓，住到村东头的女儿家里了。
　　 “妈，你放心。我不害怕。”
　　 “山杏，山杏，起来和妹妹做个伴儿。哎哟……你这孩子，能不能懂点事啊。”
　　 “……”山杏装作没听见，一声不吭。
　　 “山妹，哎…哟……雪很大，天气又冷，哎哟……路上给妈注意点儿啊。哎…哟……孩子，给妈穿上厚外套，戴上皮帽子，系好棉鞋带。好孩子，小心冻着，啊。哎哟……山妹，记得带上手电筒，哎…哟……满仓他姐有马，让他骑马去请大夫。哎哟……”
　　 望着母亲虚弱、无助、痛苦、扭曲的表情，山妹的心很疼很疼。在山妹的影响中，母亲是个干净、利索、很有本事的女人。她是那样的俊俏；那样的有主见；那样的从容不迫，不卑不亢！如今，她竟变成如此模样！她披头散发，双眼无光，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丝血色，眼圈四周散发出黑青色。
　　 特别是看到母亲的被褥上，浸出了斑斑、片片血迹时，山妹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
　　 “姐姐，姐姐，别睡了！别睡了！快起来快起来！妈流了好多血！”山妹对着山杏吼了几声，然后一拉门，消失在白茫茫的雪海中。
　　 纷纷扬扬地雪花，卷在西北风中呼呼作响，飞舞着、飘扬着、跳跃着，劈头盖脸地向山妹袭来。她摔了好几个跟头，才来到王奶奶的门前：“王奶奶，满仓哥！快、快开门啊！”
　　 “怎么啦？山妹！”王奶奶披了件衣服，慌忙开了门。
　　 “我妈她肚子疼，我爹又不在家，呜呜……”看到王奶奶，如同看到了救星，山妹忍不住痛哭起来。
　　 王奶奶顾不得多问，“满仓，平路骑马，爬山时就下来走，这样好歹也能快一些。路上可得注意些，快喊大夫过来！”她边嘱咐边穿戴齐备，踩着雪“咯吱，咯吱……”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山妹家走去。
　　 王奶奶的儿子两年前就过了世，不久，儿媳也改了嫁。留下她带着孙子满仓过日子。王奶奶虽然穷，却是个善良、热心肠的老人。也许是因为她勤劳的缘故吧，六十多岁了，身子依然硬朗、健康。
　　 有道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王奶奶的孙子满仓，生的虎头虎脑的，也是个好孩子。因为奶奶年纪大，干不动重活儿，满仓初中没毕业就回家种地了。
　　 说话的功夫，满仓就把马儿给牵出来了。山妹深深松了一口气。急速地说：“满仓哥，快，快，快去乡里请大夫来，快！快！”
　　 “山妹，你赶快回家吧……”满仓翻身上了马。
　　 “我还得去圆菜沟的姑妈家，喊我爹呢。”
　　 “你爹他不在家？怪不得你害怕呢。山妹，大夫很快就来了。这大雪天，路滑得很，十几里的山路呢。等我叫回大夫，咱们再去。”
　　 “别说了！快去叫大夫！满仓哥，我求你了。”
　　 “说啥呢，山妹。快回家，一个人可别去啊。”满仓说着话一拍马屁股，黑马一仰头，“咴儿咴儿……”叫了几声，在宁静的雪夜里，是那样的清脆、响亮！向着乡政府的方向而去。
　　 此刻的山妹，满脑子只有母亲那张痛苦、扭曲的脸。她只想让爹爹快快回到家里来。因为妈妈她太可怜，太无助，太需要他了。
　　 雪忽而大，忽而小，大的像花朵，小的像细面。在黎明的前夕终于停了下来。半片月儿冷着脸，从渐渐散去的阴云中时隐时现，探头露脸，散发出惨白的光线来。刺骨的西北风，时而“呼呼”大作，疯狂地卷起那些落地不久的浮雪，将踉跄、奔跑中的山妹子包裹；时而又显得很平静，偷偷地、轻轻地、慢慢地追随在山妹子的左右。山妹那小小的身躯，连滚带爬地样子，像极了茫茫雪原里飘摇不定的一抹苇叶、一根鸡毛……山妹不知摔过多少个跟头，她走啊走啊……
　　 天亮了，阴云完全退去，蓝天白云，水洗似的清亮。山妹总算来到姑妈的门前，找到了她的父亲李群。她连冻带怕，嘴唇青紫，哆嗦着、颤抖着，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爹、爹、我妈她、她、快、快、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