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蒙昧，曾和小友因列于伟人像前茅的马克思到底有没有嘴而争得面红耳赤。那老头总是生气地微侧着身，长发长髯连成一片，大鼻子之下大半张脸也为胡须所占，实在找不到嘴在何处。待最终确认他有嘴且也在常人位置，只是被胡子遮掩后又替他发愁：那么长那么密的胡须，他怎么喝粥呢？朋朋就很不屑，说：“他是谁？共产党最大的官儿，比毛主席都大，每天好多人伺候，吃饭时一边一人替他撩起胡子，另有一人一勺一勺喂，不然沾的满胡子饭渣米粒怎么做报告和接见外宾呀？”
　　 佩服朋朋的聪明博学，大伙皆以为然。
　　 朋朋还说，胡子大官就大。看墙上的伟人像。马、恩、列、斯、毛依次排下，就咱毛主席没胡子，所以官也最小，排座最后。后来我上街就专看人家的胡子，也时时揽镜自顾，细细研究自己的脸，看是否有尽快长出胡子的可能，盼望也能长个满头满脸，像雄狮一般，以尽早跻身伟人之列。
　　 爸爸每天早晨都抹一脸白白的肥皂泡，拿剃刀对着镜子吃吃地刮。以前那声音很轻很柔，现在却变得很响很剌耳。难怪爸的官没能做大，就怪他每天将脸刮得像只熟透去壳的鸡蛋。爸那么大学问，怎么连胡子大能当大官的道理都不懂？就一本正经地建议爸蓄髯。爸说：“我若留个满脸又长又黑的大胡子，岂不像个土匪？哪还像共产党的干部？”“马克思不也留着大胡子吗？他能你也能呀。”我反驳道。爸拍拍我的脑袋，笑笑走了。
　　 不过朋朋的这套歪理很快就惨遭否定。原因是一个常年踟蹰街头的老乞丐被我们围住做了番详细观察研究：他蹲在角落里就是一堆垃圾，满头乱蓬蓬灰色长发和满脸乱蓬蓬灰色长髯像冬日被野火燎过的一蓬茅草。鼻子因太脏也与须发混同一色，只有两只大眼一闪还表明是个活人。他那长发长髯比马克思更甚，可他却是个花子。几双疑问的目光斗鸡似地盯住朋朋。朋朋呐呐半天，肯定地说：“他以前是国民党的大官来着。”大伙就把他推来推去地笑：那也不会比马克思的官大吧？还例举谁谁的爷爷，银髯齐腰，可从没当过什么官，只会吧嗒着个大烟袋蹲在家里喝茶哩。
　　 虽不再相信朋朋胡子大官大的歪理，却常做杞人忧天想：马克思胡子又长又密，每天早晨起来怎能么洗脸？费水费事费肥皂不说，不小心还会弄湿衣服。而且那胡子乱乱糟糟，时间长了也会纠缠打结，还可能招虱子。想想他老人家正接见外宾，头碰头与之进行亲切友好的会谈，一只大黑虱子大模大样地在老人家灰白的胡须上散步、攀援、荡秋千岂不有碍大雅？大大丢共产党的脸，惹美国佬笑话？时时的忧虑让我幼小心灵阴云笼罩，忍无可忍之时曾认真向爸爸提出。我问题尚未说完，爸和他的同事已经哄堂大笑。那位满脸黑胡碴子的伯伯竟将假牙笑喷了一地，害得大伙趴下满地为他找牙。
　　 如此严肃的问题有什么好笑？我忿然摔门而出，怀疑他们是不是美国佬或国民党派来的特务。
　　 星转斗移年龄渐大识字渐多，忘了从何处得到过一本《马克思给燕妮的信》，纸页是黄褐色，书角都磨圆了，且是繁体字的竖排版。哏哏彻彻看得似懂非懂。从那肉麻的字里行间，我怎么也想不到那位道貌岸然的大导师竟然也难脱凡胎情欲迷心。他老人家一下从我心中威严尊贵令人只可仰视的圣坛上跌落尖埃，成了一个外表道貌岸然，内里男盗女娼，远不如吾辈的卑污之人。至少我还没看上过哪个姑娘或给谁写过情书，大家都认为那是最最流氓卑劣的，共产党绝不做男女之事。一个真正的革命者是绝对不会答理女人的，他们圣洁如神，不吃不喝，不拉不尿，长得一律四方脸，大眼睛，而且肯定是双眼皮，双唇厚厚的紧绷着，一脸冰霜。而马克思那些情书，出版时肯定一删再删，不然会更加风花雪月的不堪入目。这老头那脸威严也太假门假势，他竟然背地里会有那么多花花肠子？肮脏！就仿佛看见他嬉皮笑脸地拉着燕妮温软的小手，满嘴蹦珠跳玑地甜言蜜语，一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样子。再看他那一脸庄严，更感觉是装出来的。对视着他的目光，心里愤愤责问：你究竟要把我们这些革命的红色接班人引向何方？！
　　 悄悄和同学议论此事，口气难免有些轻蔑和不敬。也就有卑鄙下作之辈跑去偷偷报告了老师，说我诬蔑革命导师。好在老师人还明白，回答确有其事：马克思和燕妮是革命同志，那样做完全是为了共同的革命事业。听得人一头雾水。联想到白色恐怖，联想到为欺骗敌人而假冒夫妻的地下党员，电影《永不消失的电波》中的那位李什么不就是这样吗？心里油然生起敬意，觉得老人家为了革命事业而大写特写情书且写得那么情真意切也真真不易。仿佛就看见他老人家银髯飘飘地俯首案上，双脚不停地搓着地板，拈一管鹅毛笔为了革命而向燕妮小姐奋笔疾书……什么情啊，爱啊，思念啊统统都是假的,是革命事业的需要，革命，有时也是要骗人的。胸怀世界劳苦大众，以解放全人类为己任，伟大如马克思之辈，心中怎么可能装下那个资产阶级的贵族小姐呢？肯定只是为了利用她的家庭背景掩护自己的革命工作而哄哄那傻丫头罢了。可怜的燕妮，那么漂亮精明的人，怎么就那么傻，舍弃家中的荣华富贵跟着老马吃糠咽菜，心甘情愿地让老马骗了一辈子，还喜孜孜地为他生儿育女一大堆……
　　 心里开始佩服马克思，老先生确实有一手。也真真应了那句话：资产阶级往往是最最愚蠢的。我略感欣慰。不管怎么说，马克思和燕妮是有案可查的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斗争的一次胜利。他不愧为我们的伟大导师！我就这样怀着无比的崇敬仰望他老人家的画像一望就是几十年……
　　 前些年和一德国归来的朋友喝酒，他告诉我，马克思在其故乡——资本主义的德国也同样非常受人崇敬，视其为德国人民的骄傲，说他是一个伟大的哲学家和思想家。他曾与德国同学讨论过马克思，人家开玩笑说：马克思最伟大的哲学著作是《资本论》，可你们共产党国家把他老人家的“论”拿走研究的天翻地覆，却把“资本”留给了我们西方世界尽情享用，要不怎么说你们是最最无私的呢。
　　 此言虽是笑谈，我听了却如何也笑不出来。
　　 2005.5.8.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