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骏南是个讲孝道的人。他在师范学校时，一个女同学对他有百分之百的好感，他也基本如此。临近毕业，他的母亲让他娶一家拐弯亲戚家的女儿。虽然他和女同学情笃意厚，他愣是没做多少抗争，就败给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但他从内心抗拒母亲为他挑选的妻子。在母亲的监督下，虽然和妻子有了一儿两女，仍然把她当成创可贴外边的贴膜，即便粘在伤口上与他若即若离，也永远难以和他真正做到贴肉贴皮。
　　 他的初恋败给了亲情。他的初恋却把留在市里的名额让给了他，自己到大西北支教去了。
　　 他在市里的学校，经常借口忙，节假日不回去。他妻子在乡下的邮电局发电报，一般也不来找他。两地分居，他自己吃饱不管其他，一门心思教学，他班里考上学的人越来越多。他也由布衣行列成功进位领导阶层，做了市直学校的中层。事业如日中天，前途无限光明。
　　 那年刚好是二月二，学校刚刚开学不久，正在开一场全校师生大会。那是一次特别重要的会议，好像上边也来了领导出席。他做主持人。等他宣布某个领导人讲话，那个领导人刚刚清好嗓子准备开讲，他忽然抱着肚子蹲了下去，继而在主席台上疼得打起滚来。一场重要的会就被他的疼弄得骚乱不止。
　　 他被救护车拉到医院，急性腹膜炎。穿刺取液，发现腹腔积聚了大量的脓血水。需要马上手术。他大概考虑母亲的心情，大概也考虑三个孩子的照顾，大概也心疼家人来往的盘缠，或者还有其他不便明说的原因，总之，他再三叮嘱同事务必不要告诉他的家人。
　　 他年轻，底子厚，也能吃苦。仅在手术时让同事陪护了一阵，再后来，就硬是不让同事再来。第六天，他鼓开了刀口，还发起了高烧，情况很危急。这时候冷环给了他许多令他生命感动的东西。
　　 冷环好像因为一点什么缺点，从一家大医院调到这家中医院的。她老大不小了，一直待字闺中。平时她对男人，无论是同事还是病人，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傲慢。但是在见到左骏南后，忽然就表现出相当的热情。作为他的主治医生，她的表现完全超出了一个医生的工作范围和一个医者的仁慈。
　　 左骏南经历了一场折磨，因祸得福，邂逅了一位红尘知己。这个冷环和他的初恋不但长得惊人的相似，而且言谈举止完全出自同一个模子。他对冷环的热情和好感与日俱增，完全忘记了老家还有另一套家庭摊子。
　　 待他大病初愈，和冷环把男女之间的交往缩小到零距离的时候，老家的生活依旧是另一副模式：老人小孩和妇女。
　　 左骏南也有所有男人追求爱情的果敢和狂热。当他发现冷环越来越依赖酸味的时候，他觉得应该给冷环一个说法。
　　 他专程回家两次，都是恳求母亲同意他和家里的媳妇离婚。
　　 第二次，母亲勃然大怒，用擀面杖打了他，并声泪俱下地痛斥自己的儿子当了陈世美。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说了必须娶家里媳妇的原因和必须和她过下去的理由：当年左骏南孤儿寡母都是那家亲戚接济；媳妇贤惠孝顺而且为左家延续了香火。
　　 左骏南跪求母亲成全他的爱情，母亲气急之下，一擀面杖敲开自己的头皮，鲜血如注。左骏南双手捂住老母的头，血从手指缝里都流出来了。媳妇放下那个吓呆了的小女儿，从盖干粮的包袱上，裁下一块白布条，给母亲包扎好伤口。左骏南知道母亲以命相胁，硬是追求爱情会追出人命，便垂头丧气地表了态，守着自己的老婆孩子过日子。
　　 左骏南的母亲从年轻时守寡。知道翁不离婆，公不离母的道理。她的智慧一下子被儿子的妥协拉长了。她亲自哭哭啼啼去儿媳妇的单位，找了冠冕堂皇的理由给儿媳妇告了长假，自己在家含辛茹苦地带着三个孩子，让儿媳妇跟着儿子进城。
　　 左骏南带着自己的媳妇返程。他就像带着让他时时疼痛的疮。妻子对母亲很是顺从，对他的眼神里有火。他让媳妇住在自己的宿舍，他睡办公室，到单身职工那里蹭睡，顾忌流言蜚语，不得不和媳妇同室时就趴在桌子上睡。他不能给冷环爱人的生活，他想给她身体的忠贞。单单忘了对结发妻子的精神虐杀。
　　 媳妇就像鏊子上煎黄的鱼。死了还得被焙干！难受的要命了，就出去打电报给婆婆给婆婆，请示要回家。婆婆回电报：等着。
　　 婆婆卖了家里的羊，领着三个孩子进了城。婆婆所要做的，是让儿媳妇过来和自己并排站着，指示儿子坐下。婆婆，媳妇，三个孩子齐刷刷跪下，叩着响头，什么也不说。这时候的左骏南也泪流不止。跪行数步前去搀扶老母亲。老母亲嚎啕大哭，媳妇呜咽，三个孩子也跟着助哭。一时间学校里流言四起。左骏南四面楚歌。
　　 尽管左骏南很爱冷环，但是一家的眼泪不能白流。他决定从此对爱情“金盆洗手”，斩断无望的怀想。一家三代打道回府。
　　 左骏南因为老娘老闹了一场，满城风雨。教育局的领导很恼火。他的为人很好，没有这一出，提个校长是早晚的事。出了这事以后，校长一个劲地疏通，冷环也出面“澄清事实”，说都是谣言。她和左骏南只是医患关系。教育局没有捏到左骏南实质性的把柄，不好处分他，轻易放过起不到杀一儆百的效力，就以影响不好的错误，拿掉了他的头衔，把他从市里调到离市区西的九十里堡中学。
　　 冷环从中医院调到城东的丝毯厂当厂医。
　　 冷环知道左骏南有家口，她体恤左骏南的难处。风波过后，她前来寻左骏南。左骏南避避躲躲不见，冷环很执着。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就假托是远房表妹，让白清代为招待。
　　 白清和冷环很谈得来，有时候两人见面吃东西，也叫上左骏南。左骏南都以各种理由推脱，实在推不掉，就默不作声地坐在一边，看冷环和白清交际。左骏南的心里像放牧了千万只梅花鹿，到处印些梅花痕。
　　 七月的一天，在九十里堡的东面的水渠里，发现了冷环的尸体。她的体内正孕育了一条生命，已经三四个月。冷环的连衣裙泡水后，明显低遮不住小腹的真情。
　　 鸣蝉嘶嘶地叫。地上的草就要热死了。
　　 来了许多公安，破案，取证。有人说见过学校的白清送她，大概是白清的未婚妻吧。
　　 白清被传唤。白清大声喊冤，白清说从来没有对冷环做过出格的事，就是送过她一对翡翠玉镯。问白清问什么送她手镯？白清说冷环送他一块手表。
　　 其实，那块手表是冷环为左骏南买的。左骏南呢，不敢要。冷环当着左骏南的面送给了白清。白清受宠若惊，就喜滋滋地回去告诉了奶奶。还向奶奶炫耀。奶奶的娘家是大户，有些珠宝类稀罕东西，又偏爱白清，就从家底里随便摸了一样东西给他。
　　 翡翠玉镯还在冷环的手脖上。这排除了他人劫财害命的设想。
　　 冷环肚子里有小孩，杀死母子的可能就是小孩的父亲。因为需要解决麻烦，会不择手段。
　　 破案的结果是白清就是凶手。左骏南从窗户里亲眼看着白清被公安带上吉普车。
　　 后来白清承认了。回来指认现场，指了几次都没指对。有个公安说要死的人了，魂魄早就吓掉了，胡乱指一指走个过场就行。八月就在东边的沙滩上处决了。
　　 枪毙白清那天，本是艳阳高照，天忽然阴了，刮了一阵风，滴了几个大雨点。后来又出了太阳。很多人围观，胆大的还故意挤到刑警跟前，踮着脚看看怎样行刑。有的不是为了单纯看热闹。行刑过后，刑场上会留下白口罩、白手套、白套袖、墨镜之类的东西。等公安人员一撤退，很多人一哄而上，各取所需地去抢夺。
　　 左骏南在宿舍里游走。后来蒙着被子睡觉，还是清清楚楚听到了枪声。说也奇怪，那枪声软绵绵的，散成了千丝万缕，在他心里开始织布。他仿佛能听到自己心里织布的声音。
　　 那年过年。他的母亲在电话里让他回家过年，他没答应；三个孩子一齐在电话里哭着喊爸爸，他也没回去。妻子最后打来电报：你死在外边吧！他就是没回去。
　　 人家说白清被拉到医学院肢解，泡到药水里做了标本。左骏南的心里老是咔哧咔哧的织布声。又像有人总是在那里盖一间房子，垒起来倒了，垒起来倒了，他的心老是没有安稳的时候。他做过许多美好的梦：他和冷环坐在一起，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在沙堆上垒燕子窝。他还梦见白清和他们一起在划船。醒来他往往满头大汗，心砰砰直跳。
　　 这期间，他以身体原因不适为由，请了假，偷偷跑到大西北寻找他的初恋。千寻不见。时光已流逝，他以为还在原处！结果在那里染了重病，差点命丧黄泉。好歹遇到一个山东的军官，给了他帮助。才使他九死一生又回到了山东。
　　 他从一个优秀教师沦落为一个异乡的生存者。
　　 他要求调动。调动要有一个确切的理由。
　　 他以照顾家庭为由，一趟一趟跑教育局。跨市不好调。他就隔三差五去要求，功夫不负有心人，教育局的会议终于研究了他的调动。把他向着他家的方向调，调到本市的最南端，一所乡村联中。离他的家仅仅一百公里。他却一次也不回家。
　　 他吃住在学校。放假一次也不回家。每到过年，他的三个孩子在电话里一齐喊爸爸，喊得他心变得有些柔软。但是想像着冷环的样子，想着白清的表情，再想想那终日在他心里织布的枪声，他就不回去。
　　 直到接到”母病速归“的电报。他回去一看，母亲精神矍铄，只是他的妻子头发都白了。三个孩子对他很生。他一看家里的情况，水都没喝一口，丢下一些钱和粮票，起身就走。后边是老母亲的哭骂声。他头都不回。他已经变得超乎寻常的决绝，亲情已经无法让他的心变得柔软。以后再接到”母病速归“，他一律让邮差”查无此人“处理。
　　 一晃二十六年。
　　 二十六年后的二月二。阳光的温暖已经遍布大地。不知接到何方的密令，绿色已经要铺开。早已退休在村里租房子住的他接到村里的电报：母亡速归。
　　 他也没回去。
　　 他的两个远房哥哥找来，一人一脚把他踢翻。他爬起来去买酒，和两个远房哥哥喝酒。远方哥哥就说他媳妇如何孝顺，如何一点点从老太太的屁眼里往外抠屎。说为了给她的小女儿治心脏病，他媳妇挨家磕头借钱。说她的媳妇结扎，当天自己起床做饭。还说她的二女儿掉到井里，他的媳妇跟着下去抢救，娘两差点都没救过来。他的媳妇为了照顾家怎么丢了公差。又说他的儿子年近三十，媳妇已经等了六年，迟迟不结婚。两个老哥说到动情处忍不住掉泪。左骏南听了这些仿佛也有些感动，但是拿着织布梭子在他心里反复织布的，没有他的妻儿，甚至没有他的母亲。一左一右，一前一后，交替出现的是冷环和白清。
　　 他拿出钱让两个远房哥哥捎回家。两个远房哥哥呵责他收起他的钱，半劝说半绑架着把他带回村里。
　　 他的母亲早已入了土。他母亲的坟头隐隐钻出毛茸茸的草丝。坟土还有点新。他到坟上哭了一场，朦朦胧胧中，他的母亲满头白发，又满头血污，挣挣扎扎摇摇晃晃要到他的心里抢织布的梭子。但是，还是没有能够匀出位置给母亲。冷环和白清永远是操着织布梭子者。他一阵眩晕倒在母亲的坟前。
　　 他在村子的卫生室挂了三天吊瓶。医生说没有什么病，补充点能量休息一下就好了。他这个时候开始好想有母亲的回家。
　　 两个女儿早已出嫁。一个也没有来看自己的父亲。儿子陪着妻子立在门口。母子都是冒着寒光的眼神。他知道这辈子他不但丢了爱情，同时还丢了亲情，也丢了有可能朝阳喷薄的事业。
　　 他有家不能回。左骏南叹了口气，掏出终生的积蓄，带着赎罪的心上交。不料，儿子一扔很远：“我不花死人的钱！”
　　 母子两人咣当关上大门，关闭了他晚年回家的路。
　　 他有家难回。无奈落魄着再次回到自己的租住地。他前思后想，应该把自己的心意改一改，为儿子做点什么。于是，他倾其所有，找了好好手，打了一套最流行的家具。给家里发电报：“来拉家具”。
　　 所有的电报都退回：“查无此人”。
　　 他和家具一起过着无声的日子。家具堆在三间房里满满的，都结了蜘蛛网。
　　 房东看他越来越老。又听了好多人的撺掇，就有撵他的意思。他的家具又不好处置，一时又找不到地方存放。很是发愁。
　　 他的学生段接慧受过他的接济。她是市电视台的记者。饮水思源想起老师，追着老师的足迹寻来了。知道老师的难处，决定不遗余力地帮老师解决燃眉之急。于是在市里找了一处房子，带着人马和大车过来给老师搬家。
　　 左骏南坐在小车里，觉得憋闷。段接慧就摇下了车玻璃。左骏南看见有个人像是他的初恋，又像是冷环。他就大叫着停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