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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西风山下的坟茔(散文)


作者:敏洮舟 布衣,462.5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536发表时间:2015-12-17 16:53:12

【流年】西风山下的坟茔(散文) 旧城城西有两座山,一曰西风山,一曰江红坡。西风山弯中沉凝着一堆堆椭圆的坟丘,江红坡上盛开着一大片一大片的油菜花。两山山岙中一条黄土小道蜿蜒开去,直通乡野。投身其间,心里总会陡生异样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
   这夹山小道深怀机密。在坟丘与油菜花的对峙中,它纵身而入,不动声色地平衡着两种对立的状态:生命与死亡。踩着细细的黄土,我喜欢放慢了脚步,心中觉得,这条路上不应只有行色匆匆的背影,面对相异于街头闹市的另一种存在,这里应该多上一份日益稀缺的从容。
   秋风凉透了清晨,街巷与远山笼在一片灰白当中。我静静地散着步。江红坡上,油菜花渐渐凋落,浑于山色之中。走到小道半坡,拐入一条狭窄幽静的岔路,就能上山了。岔路上鳞次叠加的土阶细润光滑,显然已年岁古旧,被太多的脚掌踩磨过。拾级而上,拐几个弯就到了。
   西风山下的坟地,一片宁寂。
   我独自站立着。在这远离喧嚣的野地,人似乎才被世界凸现。在这离死亡最近的处所,生才愈发显得短暂。深秋的天格外清冷,我呼出一口热气,抛眼一扫,死亡愈发显得永恒。无数的坟茔无声地沉默着。我冒失地闯入了这片隐怀深意的天地,带着一身的风尘俗气。
   一个月了,我日日徘徊于家、清真寺、坟地之间。心里冷冷的,也静静的。目光打量着四野的秋色,不经意间停了下来。不远处,是一堆新砌的坟茔。心里突然一震:父亲已经不在了。
   父亲躺在炕上,面朝西方,昔日的清俊,依稀还能分辨。我抚摸着那双柴瘦的腿,望着他干瘪的面容,满心满怀地流溢着酸楚。他已经无力端坐。被我抚摸的这双腿曾经矫健地走南闯北,如今却连站立都成了难事。
   父亲患了五年病。其间做过两次手术,三次化疗,三次放疗。望着他紧蹙的眉头和低沉的模样,我的心簌簌地战栗着,却无法分担他丝毫的痛苦。一天天,一月月,身体的折磨,上升成了精神的灾难,被侵蚀的不仅仅是健康,还有意志。他日渐消瘦了下去。按常理讲,这样的生命消耗很可能扭曲一个人正常的心理状态,使之处于暴躁、恼怒、不平衡甚至怨恨的非常状态中。对于一个穆斯林,这是极其可怕的。
   父亲很少说话了,疾病逐渐蚕食着他的记忆。每次开口,他会突然忘记了想说什么,一脸茫然地思忖片刻,最后默然不语。甚至叫错我的名字,很多次,他在叫我的时候会突然没了声音,看他时,正半张着嘴思索着什么。对自己一生的过往更是淡忘得了无痕迹。
   至此,生命便到了最单薄的时候。然而,当父亲清晰地念出清真言的时候,一种深不可测的人生况味又迅速地侵袭了我的意绪。一切皆被疾病抛出记忆,唯有信仰如被雕镂。在父亲的记忆荒原上,信仰是未被疾病占领的最后一方阵地,铺陈得坚固而茂密。
   这是父亲一生的修养。而对父亲的一生,被我记住的没几件事情。最清晰的,就是父亲总出远门。
   那年我六七岁,有次得知他要回家的消息,我早早就等待在车站的青砖台阶上。班车开来,看着乘客一个个从车里走出,我心里满是兴奋和紧张。等到最后一个人走出了车门,却没有看见父亲的身影。难过和委屈淹没了我,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我可怜兮兮地站了一会儿,确定父亲没有来,便抹着眼泪鼻涕往回走。未料没走几步路,突然被人从背后抱了起来,转头一看,竟是父亲。原来父亲跟心爱的儿子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他看着我满是泪痕的小脸,先是一怔,继而明白了,点了点头,轻轻地说:“儿子,回家走。”我附在他身上搂着他的脖子,却明显看到他的眼眶也有些湿润。
   父亲不是一味地娇惯我。在我漫长的童年,很多细节清晰如刻。每个清晨,父亲从清真寺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唤我起床,然后一句一句地教我诵念《古兰经》中的短章。当我赖床不起,他就会开出一些诱人的条件,自然不外乎上街玩耍买零嘴之类的。久而久之,在父亲的调教下,我很小便能背诵十几个短章的《古兰经》文。每次背诵得流利准确,他总会兑现诺言,带我上街买些水果零食作为奖励,随后再到清真寺。父亲跟随阿訇礼拜,我就在大殿外静静看着。
   日子一天天流走。不知从哪天开始,我也走进了礼拜大殿,站立在肃穆的行列中,沉浸于神圣的朝会。这些零零碎碎的片段,大手与小手相牵的往事,早已经沉埋在岁月的深处。然而有些东西却并未湮没,从儿时到弱冠,再至成年,它一直规导着我随意任性的人生抉择……
   坐在父亲坟前,我轻轻念起了《古兰经》。像二十多年前一样,坐在他的身边,在他赞许的眼神中,我会诵念得倍加专注。念完了,父亲总会摸摸我的头,然后说:“这么聪明,将来定能念成个大阿訇。”每当这个时候,我小小的心灵总会得到最大的满足。今天,我又念完了。可是,已经没人摸摸我的头,没人夸我了。因为,父亲已经不在了。
   起身伫立,遍野清肃。对面江红坡上的田地中,疏疏落落几处人影,正满怀喜悦地收获着一年的希望。仅隔一条狭窄的黄土小道,却有两份极不相似的人生况味,裹挟在清晨的风里猛然袭上心头。在这片生与死的遥遥对望中,我不觉有些呆了。秋风低低流过,如一声叹息。满眼的土墓坟茔,漫野的清荣峻肃,合成无边的灰白,慢慢地向我逼近,慢慢地向我合围,我正被一寸寸湮没。
   人啊,最终与之亲近的,竟是这深厚坦荡的湿地冷土。
   父亲早已深知。
   或许,曾经的他也如今天的我,在某个秋日的清晨,独处于这片清静的坟地,面对先辈的坟茔,一阵沉吟,一阵徘徊,最终把一切颠覆。纷纭的世事,自顾的流连,人间诀别,又何曾冷暖相依。一切被打碎了,散落一地。
   我悄立在空旷的晨野。人需要这种沉静,从喧闹中走出,投进一片空阔,很多事情都会清晰起来,明朗起来。沉静过后,走出时的步伐或许就会从容很多。这一进一出之间,隐匿了某种微妙的人生坐标。如山下的黄土小道,既通向了闹市,也能走入坟地。
   与父亲在炕上,良久无语。窗外,娇媚的小花悄然地开着,吸引着父亲的视线许久不曾离开。一只洁白的蝴蝶轻巧地飞过,刚刚落下又急急飞走,正午的阳光照得正足。回头望着父亲,心里渗出淡淡的苦涩,看着他眉宇间的安详,我难以猜度,窗外的天地在他的眼中是什么颜色。
   父亲小时候家境很好。彼时正值抗日战争,烽火硝烟弥漫着大半个中国,旧城地处边陲,倒也安定不少。父亲的父亲——我爷爷的生意在当时颇具规模,抗战胜利的头一年,他偕同几位好友出重资筹建了清真南大寺(后重建于1982年)。之后的十几年里,爷爷的生意越做越大,父亲在优越的环境中读书上学,一直成了少年。直到一个灾难的来临。
   爷爷不识字,记性却出奇的好。他的生意伙伴识文断字,算个秀才。收支记账自然全是秀才的工作。同一笔支出,秀才报了三次。前两次爷爷忍了,第三次给了他一耳光。祸端自此衍生。一年后,秀才假造信件,爷爷锒铛入狱,罪名是反革命。千金散尽,家道一朝没落。
   父亲自此踏上了艰苦潦倒的生活历程。他是家里的长子,一家人的生计全落在了他的肩上。在动荡的时局下,他伐木锯材,赶牛贩马,干尽了各种投机倒把的营生。在一个坚决要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时代里,养家糊口难如火中取栗。渐渐地,他被捕猎者们察觉盯梢。自此以后,他东逃西躲,开始了惶惶不安、四处流离的生涯。
   世道缓和,一切平静了下来。个体经商获得合法地位,当别人都沉醉于赚取的快感中时,父亲却撇开生意,一头钻进了清真寺,进去之后,便再也没有出来。
   1987年,清真南大寺重组寺管会,经寺众公开商议,父亲被选为学董。按照惯例,每届学董任期为三年,父亲连任三届,数次卸任而不遂。八年里,父亲的作为我无意细说,他从来不喜张扬,那是他近主的功修,里面有他默默的举意,我不敢为了文章的完善去破坏那份心灵的完好。
   在归真前的半年里,父亲的病痛达到了极限。我无法感同身受,只知道医院开出的顶级镇痛药已经起不了太大作用。本应是绝望颓废的,在无休止的煎熬中,父亲却表现出了极大的坚韧。疼痛稍有缓解时,他便心情大好,与邻床病友谈笑自若。他深知这种缓解不过一时半会儿。看我心事重重,他总会壮壮嗓音,响亮地跟我说上几句话,以示他不怎么疼。每当如此,我总是对着他微笑,内里却早已肝肠寸断。父亲对自己的病情并非茫然不知,在看不到出路的苦难中,这种乐观是需要绝大勇气的。
   既然无法避免死亡,又何妨微笑着生活。尽管惨淡,却也因此而使这微笑越发地震撼人心。在这段生命的非常时期,父亲留下了一种态度,一种襟怀。那一颦一笑,既是执著,也是洒脱……
   在这秋意萧瑟的清晨,我忽然有所领悟,被打碎的、散落的一切渐渐归拢、重组。沉吟玩味,只觉人的一生,就像走在上山的路上,心中多是憧憬和野心,沿着途中的风景,终于登上了一山之巅。秋日的黄昏,天高云淡,一个人孤立绝顶,默默领略了天地的苍茫和自身的渺小,心中油然而生敬畏之情。此刻,上山时的憧憬和野心忽然变得卑微可笑。
   这些,父亲早就留给了我。日前整理遗物时,在一本书中发现了一张字条,纸质陈旧,字迹凌乱。一眼认出,那是父亲的笔迹。心里一惊,急急读去:
   对于一个人的年岁来说,四十余年是一段漫长的时光。在这漫长而真实的存在里,如果把今世置于虚假,耽于消极,那是不对的,那是入了理解的误区。但是,相对永恒的后世,今生的几十年确如惊鸿一瞥,今世的苦苦钻营尽是虚幻。深眠黄土,一切都与你无关。充其量,你只是那些物件上贴过的一枚发黄的标签,那标签上,写着你人间的姓名。每念于此,便觉心意寥落,江湖多事,倒不如闲意炕头,坐拥青茗一壶。
   读罢,我呆立良久,只觉此间深味与我似曾相识。我隐约看到,我与父亲的生命轨迹从泾渭分明的两端渐渐拉近、靠拢,最后融合。
   我继续向后翻书。心里莫名地感觉,书页后面有种等待在强烈地召唤着我。翻到尾页,又一张字条赫然出现,纸张洁净,字迹工整。凝神读去:
   瞬忽六十有余,回望平生,既羞且愧。少年耽于轻狂,壮时沦于迷惑,渐入老境,始觉辜负良多。唯一欣慰,只天命功修不敢有歇。然而,修一人不足洁大众,漫漫六十余载,怎一个“我”字了得。教门是入世的教门,轻慢消沉,有悖正道。近来身骨日差,方觉疾病前的健康是最大的恩典,应以最好的干办珍惜把握。也很简单,教门从不与人犯难,积极进取,敬主行善,以此为立身之则,人生必定盈实。
   读完之后,我合上书册,眼前豁然开阔。将父亲两个年龄段的两篇小记前后对照,我的意想中出现了这样的总结:今世如花期夜梦,确是空暂的,它的本身不值得迷恋,应该持以超然的心态。但同时,它又是真实确凿的存在,如果放任自流,又违逆了造物的本意。中和一下,便得出了最优美的人生姿态:超俗而不脱俗,淡世而不厌世。以出世之心入世,以入世之态出世。如此作为,便如花梦虽有期,但毕竟灿烂过,终不负天命造物之道。
   清风冷冷吹过。睁开眼睛,看见坟茔连绵如山。脚下草色微黄,却仍生机挺拔,与我共立天地之间。可是,父亲已经不在了。
   离开坟地,走下弯曲的土径,顺着那条古老的小道,我背着西风山与江红坡的注视,朝家中走去。一个留宿的家,一个长住的家,一家一世界。过程与总结,对谁也无法忽略不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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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作者用沉痛的心追忆了父亲生前的经历与一颦一笑,尤其是在父亲被病痛折磨的那些日子里,老人家豁达面对生与死的精神境界,既使人尊重又使人心疼。如今,那个被称为父亲的人已经不在,长眠在西风山中的坟茔里与自己幽明永隔,这份失去亲人的伤痛深深地折磨着作者那颗易感的心。通过对父亲生前的回忆,编者透过文字看到作为人子的无奈与对世事难以把握的嗟叹。诚然,老一辈人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而当日子逐渐好转,却已经疾病缠身青春不再,这是无法逆转的,所以才更令人心痛。作者用词考究,叙事清晰明朗,描写人物的内心细致入微,尤其是对周围景物的刻画,简直是入木三分,让读者不由自主地跟着作者那沉痛的笔调,一起沉浸在对往日的思绪与回忆中。欣赏这样优秀的作品,这是阅读路上无法忽略的,倾情推荐阅读!【编辑:红袖留香】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512180010】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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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红袖留香        2015-12-17 17:03:47
  这篇散文,无论是情境的渲染,语言的运用,还是整篇文章的格调与“色彩”,都是编者十分欣赏的!问候作者,遥祝,心安然。
有个性的人不需要签名
2 楼        文友:昆仑明月        2015-12-18 00:19:05
  开头就一种幽深的笔调引人入胜,众多的坟茔里的一座新坟,就是昔日的父亲,环境描写为父亲的生前困苦经历作了铺排。情感厚重,笔调深沉,语句精炼,写作老道。一篇优秀的散文,值得阅读!
3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5-12-18 08:59:32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4 楼        文友:也许有来生        2015-12-21 17:04:22
  阅读这类文章,是难得的人生享受。但是,需要具备两条:一是排除一切杂念,静心静气。二是态度虔诚,心存敬畏。如果心性浮躁或心乱如麻,最好绕行,去看情色小说。
   这篇散文,是写作者自己父亲的。而另一篇散文《枯指间的未来》,则是写邻居家黑子母亲的。这两篇散文的共同之处:思维严谨,文笔老道,笔调沉稳,叙事沉着,用词用字精准、凝练,充满着人生哲理和实用的生存之道。比如这篇散文结尾处从父亲曾经留下的纸条内容中提炼出来的人生体会:“超俗而不脱俗,淡世而不厌世。以出世之心入世,以入世之态出世。如此作为,便如花梦虽有期,但毕竟灿烂过,终不负天命造物之道。”从这个意义上观察眼下的滚滚红尘,有几人能如此呢?也许,正因为没有几人能做得到,这篇散文的思想意义才堪具教诲之意。流年和江山有这个作者,是一大幸事!衷心期盼作者的更多佳作问世。
我来过,我很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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