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原创小说-优秀文学
当前位置:江山文学网首页 >> 逝水流年 >> 短篇 >> 江山散文 >> 【流年】枯指间的未来(散文)

编辑推荐 【流年】枯指间的未来(散文)


作者:敏洮舟 布衣,462.5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040发表时间:2015-12-17 17:21:03

【流年】枯指间的未来(散文) 我回到了故乡。
   早晨的天还没亮,我就从浓浓的睡梦中挣扎起来,洗小净,做邦达,然后爬上东弯,站在了父亲的坟头。
   这些年带着母亲迁居他乡,回老家的机会越来越少了。如果说,老家还有什么事物让我牵挂的话,我想,就是父亲的这块坟地。心里也时常感叹,与故乡的缘分算是越来越浅了。故乡一词终被岁月打磨,渐渐变得面目模糊。
   有家才是故乡,在我对家的识觉中,没有了双亲,就没有了家的真正意味。
   做完度瓦后,心里一阵黯然。在坟地徘徊一阵,思谋着老家没人,回去也无事可做,索性爬上东弯,去看看故乡的晨景。山路有积雪,是几天前下的,倒也不影响攀登。
   东弯是坐小山,爬上山顶,可以俯瞰整个故乡。故乡是个小县城,南北纵向,一条长街穿心而下,将民居楼舍分为东西两半,长街西侧依傍着一条干涸多年的河道,河道里,依稀还回荡着童年的嬉笑。
   我站在山顶,太阳慢慢爬上对面的山头,和我一起俯瞰着脚下的长街和人群。
   还未离家远行的光阴里,不知有多少次也是站在这个位置,从相同角度打量着山下的景色,心里却从未有过如今天这样的触动。本以为多年的奔波早已淡褪了对它的印象。可当它生动地裸裎在我面前时,猛然发现,实则它早已雕骨镂心,融在我的生命里了。
   这条长街,蜿蜒着我整整一个童年。
   人的记忆中总是有些特别鲜明的亮点,总会在某个特定的时间和地点忽闪忽闪地浮上脑海。山下的长街上,人影攒动。那是上学的孩子们。这情景,一下就唤起了沉睡在我记忆中的某个亮点。。
   小时候上学总是逃课,逃课后没地方去了,就登上这个山顶,然后从山顶上打量着学校和街道上的动静。
   无论上学还是放学的时段,从高高的山顶上,我总能从热闹的学生群里找出一大一小两个十分熟悉的身影。他们从街南走来,一直朝街北的学校走去,到了学校门口,小的进去,大的默默的注视一会,然后返身再朝街南走去。放学后的情景也是一样。那个身着长衫,戴着黑盖头的矮小身影如一副饱蘸墨色的图画,深深地印在了我的童年时光里。
   他们是我的邻居。小的叫黑子,大的那位,黑子管她叫娘。黑子是黑子娘一手拉扯大的。家里苦日子过怕了,所以黑子娘最大的心愿就是让黑子好好读书,然后做个干部,最终过上好日子。这样她才能放心地离开,去见黑子的父亲。黑子娘是个传统的回族家庭妇女,丈夫走后,黑子就成了她生活的唯一指望,本来家中失去真正的当家人,生活应该陷入极大的困境才对,女人孩子能做什么呢!黑子娘却并未印证这条生活铁律,她家里虽然穷苦,但基本的生活保障还算稳定。这个境况,完全归功于黑子娘的一手绝活----刺绣。
   老家有个风俗,谁家女儿出嫁,其嫁妆大半必是绣品,这是为了让婆家人看看,新媳妇是个贤淑手巧之人。新媳妇取过门后,婆家的女亲戚们第一件事必是拥到新房,仔细研究陪嫁的绣品,这个针脚粗了,那个颜色素了,唧唧喳喳的品评一番。
   黑子跟我关系很好,但他从不逃学,因为从进入学校开始,上学放学的路上,总有他的母亲陪在身边。不是防他逃学,而是怕他出事或受同学欺负。这一接送,就是整整六年。这样好,不管中午下午,只要黑子娘朝着学校方向走去,我便知道放学时间快到了,于是着手下山。渐渐的,黑子娘不但是黑子上学的依靠,也成了我童年视野里的一个期盼。
   谁说往事不可追?此刻重临故地,旧事竟一一纷呈。视野之内,远山,浮云,泥屋,长街,一如从前。依旧缄默着,担待着一代又一代青春而强健的双足。
   从东弯下来,我无心回家。清早的街道空空荡荡的,上学的孩子早已坐到了各自的课桌前,街道如被清扫。路面上的积雪被踩出一溜溜驳杂的足印,有大有小,小的更多些。大的,或许便是更多的黑子娘或黑子爹们留下的。
   心血来潮般,我沿着那些小小的童足印,亦步亦趋地向前行走,瞬间有些恍惚,仿佛叠合的不光是脚印,隐约还有那些早已远去的时光。
   我信步游走着,泛白的往事在这条冷冰冰的长街上一一鲜活。我走着想着,也笑着。不觉到了母校门口。依旧是朱红色的校门,水磨石镶嵌的教学楼门面,操场上的白杨树顺着围墙根排列出一个规整的长方形,校园上空还是回荡的那片稚嫩的读书声。
   只是,岁月已剥蚀了校门上浮夸的朱红,黯淡了水磨石上隐约的流光,苍老了白杨树秀弱的形态。惟有那片读书声,仍旧顽固地传承着一群孩子的向往,和一群成人的过往。
   我没有走进去,只是在校园围墙外绕行了一圈,算是探望了一回无忧的童年。然后转身向家中走去,循着童年里不知走过多少遍的长街旧路。
   黑子家跟我家很近,去我家必先经过他家。因为儿时的情分,我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推开了这扇当年随脚出入,二十年未曾改变容貌的木门。
   院子里残雪斑斑,几间土坯房被风烟所蚀,已脱落了早年光洁的墙面,连窗棂玻璃上也沾满了烟熏后的污黄,窗台下面的烧炕洞口四四方方地敞开着,一股浓浓的黑烟正翻滚着涌向洞外,弥漫了大半个院子,鼻腔吸入几丝烟味,禁不住重重的咳了几声。
   院子南边,一堆麦草杂乱地堆放在墙角,草堆上顶着一层尚未消融的雪帽。几根黄草搭在草堆前不远的树枝上,随风微微地摆动着。可能听见院子里有响动,屋里传出了略显沙哑的询问。我答应着赶忙走进堂屋,举目一扫,土坯墙上斑斑驳驳,到处都残留着报纸糊过的印痕,与从前一丝未变。我从最后一次迈出,到今天再次进入,与这间屋子的缘分,竟隔了长长的二十多年。
   从黑子家出来,心情莫名的沉郁。短短一晤,寥寥数语,就将整整一个童年都交割清了。黑子娘是幸福的,她实现了她的愿望——让她的儿子过上好日子。
   已经实现了,她满足了。赖以坚强的理由骤然而断,她觉得可以去找黑子的父亲了。她安静地等待着这一天的来临。没来之前,她还得感赞造物的准予,所以,她还得生活下去。然而,就在这种朴素的断与未断的维系中,风雨如晦,青灯只影,她会觉得孤独吗!
   黑子上大学的时候,我正放浪在广袤的青藏高原。那时彼此还有联系,还未疏远曾在儿时一起编织过梦想的伙伴。
   有一年我从西藏回来,约他在黄河边喝茶。傍晚时分,黄河显得格外平静,夕阳悬挂在远远的长河之上,黑子黑黑的脸膛上印染着一层淡淡的红光,他神情轩昂,语气自信,对未来充满着美好的构想。顺着他的描述,我看到了一个花团锦簇的人生,就像黑子娘在昏灯孤影下枯手绣刺的那件娇艳欲滴的罗缎绣品。有意无意问起他的母亲,黑子深情地说:“母亲是真主恩赐给我的今世的天堂。”
   当时心里感动,觉得这位儿时好友感念母恩,黑子娘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穿针引线的日子也不枉了。
   这是真主给我们娘俩的一条活路。黑子娘常常这样对黑子说。那年头,愿意呆在炕头专心女工的女孩越来越少,等到快要出嫁时,陪嫁的绣品一件也没做出来,怎么办呢?找人替绣,再给人钱呗!于是,像黑子娘这样的巧手女人就活泛了起来。黑子娘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从主动找活,到慢慢接活,最终门庭若市。她的绣工之精,一时名满家乡。听说,她在生意最红火的时候,柜子里满满积压着四五年之内的针线活。有些远见的父母,在女儿年纪还小的时候,便张罗着婚嫁事宜,以防日后手忙脚乱。
   黑子的每件衣服,每个书本,每顿饭菜馍馍,就这样在黑子娘的手底被一针一线的绣了出来,一朝一暮,一春一秋,这一绣就是二十年。终于,给他绣出了一个锦绣的前程。而她,却衰败了。
   黑子很争气,硬是给他考上了一所省重点大学,主修法律,毕业后分配在州政府部门工作。几年下来,房子有了,妻子有了,儿子也有了,偶尔回一趟家,已再不是当年那个流着鼻涕哈喇子,怯怯地拽着母亲的手上学放学的黑小子。如今走到街头巷口,自有人殷勤相顾,频频示好,也算为黑子娘争足了志气。
   从狭窄的巷道里走出来,我抬头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头顶的天空湛蓝湛蓝的。突然迫切地想回到母亲身边,惟有在她身边,我才能感觉到真正的平静和幸福。在看到黑子娘的那一瞬,我确实身心战栗。
   她蜷坐在炕角,背已佝偻。我走到炕边道了赛亮目,轻声问她:“您还认识我吗?”她眯着眼使劲地向我观望,口中说:“我的眼睛麻了,现在看什么眼前都是花的,你还是自己说吧。”我怔了怔,报上姓名。她听后非常高兴,说是儿子的伙伴,是稀客,挣扎着要下炕给我倒茶,执拗不过,只好随了她意。下炕才发现,她不但眼睛不好,腿脚也很不方便,走路一拐一拐的。但沏茶倒水的动作却很娴熟,可以想知,她身罹病患时日已久,早就习惯了。接过茶杯,我看到了她的手掌。如一片凋敝皴裂的秋叶,粗糙黑瘦。肌肉似乎被刀剔掉了,又像一只没了皮肉的鸡爪,只有一根根微微暴起的青筋,在拉线般连动着指掌,我心里莫名地刺痛着。就是这样的一双手,竟将母爱和锦绣挂满了大半个故乡。
   她滔滔不绝地跟我聊了很多,显然已经很久没有跟人说话了。问及黑子,她精神一振,显得很自豪,如数家珍般细数着黑子的儿时过往,像是在对我说,又像自语,品咂一阵,沉默一阵,说现在黑子已购置了商品房,工资很高……
   问她为什么不跟黑子去住,她的神情微微一黯,嚅嗫着说:“我住不惯那屋,也舍不得这院老房,况且……况且他也经常来看我。”从她的神情语气中,我感觉她的回答是有所保留的,但也不好细问,便转个话题:“你眼睛跟腿是什么时候患上病的?”她叹口气说:“眼睛麻的早,年轻时绣花落下的病根,那时穷的很,晚上绣怕费电,就烧盏煤油灯,长年累月的,这眼睛就有了毛病了。腿嘛,是几个月前烧炕摔的,下午觉得炕有些凉了,揽着一背篼草去填炕,结果瞎乎乎地踩到灰耙上面了。”说完有些自嘲地笑着。
   我觉得已经无法再问下去,心口堵的厉害。凭想象,我也能勾勒出一些想知道又不忍去问的画面。
   走出巷子,我到街边一家商铺里买了些水果点心之类的,然后找到个熟人,托他给黑子娘送去,临走时嘱咐一句:“就说是黑子托来的。”
   关于黑子,黑子娘对我的回答是有所隐藏的,她的神色道明了一切,老人是不善做伪的。或许,人间种种,有些情感需要说出来,又有些情感,它只适合收藏,而最好的收藏地只有两处:心与坟墓。
   翌日清早,我又伫立在父亲的坟头。父亲无常两年了。在这个初春的清晨,我与父亲就隔着几尺黄土,我却只能静静地站着,望着眼前隆起的土堆,呆立良久。家乡有句老话说:土隔人心。但这厚不及丈的土层真能把两个世界的距离分割的如此决绝彻底吗?
   坟头有几个小土坑,那是羊蹄踩过的,还有孩子们丢弃的石头瓦片,躬身拾掇一番,喟叹一声,慢慢往回走。半途回过身来,看见坟边的积雪上散乱着一片新鲜的脚印,此外什么也没有。可是,我还能留下些什么呢!

共 4241 字 1 页 首页1
转到
【编者按】有一个名字,它深刻、凝重、坚固、可靠、醇香,它叫“故乡”;有一段岁月,它值得我们铭记一生,那是“童年”;有一种遗憾,它让人心痛,让人想逃,那是熟悉中的陌生。心中若有情,无谓地老和天荒;心中若无情,亲情也荒凉。人的一生,说长实短,说短也长。在这漫漫的长长又短短人生路中,什么最重要?什么人值得我们孝顺和感恩?尊敬和懂得?呵护和珍惜?这些,可谓是因人而异。有人恋故乡,只因故乡有个“家”,如作者;有人忆童年,只因童年有最美好的回忆,如作者。时光的流逝,将一切改变。作者说:有些情感,它只适合收藏,而最好的收藏地只有两处:心与坟墓。这句话,说得无奈、深沉,也说得苍凉。枯萎的时光中,未来是苍凉或是繁华?谁人知晓?读罢此文,想必不少读者会不由地想到多年之后的某年某月的某个时光中的情景。哪是个什么情景?作者文笔深厚,意境悠长。佳作!荐阅!【编辑:舒】

大家来说说

用户名:  密码:  
1 楼        文友:        2015-12-17 17:21:35
  问好作者。祝安。
你所走的每一步,都是自己的万里路。
2 楼        文友:也许有来生        2015-12-21 10:46:17
  作者以一个游子的视角,审视着自己的故乡,用忧伤、咏叹的笔法,描述着自己的过去,特别是邻居黑子母子的过往,从而生出人生感叹:人生,就是这样,一代接着一代,从一条又一条指缝中匆匆掠过。一个母亲,闺时手指柔嫩时,来到婆家,一生劳作,孕育、养育大了儿子,所幸儿子没有辜负母亲的希望,大学毕业以后在州政府上了班。而母亲的手指,已经不再柔嫩,“像一只没了皮肉的鸡爪”。应该说,这个母亲,是幸运的,枯指间的未来,是灿烂的,是骄傲的。然而,享受这个灿烂未来的儿子,却对母亲关爱不够,自己有了体面的工作,买了商品房,工资很高,似乎活得很滋润,但是,母亲,却似乎极少得到享受精彩未来的儿子的厚重而温暖的回报。离开熙熙攘攘人流,冷眼看世界,哪一个做父母的,不是如黑子母亲这般把人生中最精彩的年华默默奉献给了子女呢?而真要到了应该享受子女回报的年月,又有几人能够如愿以偿呢?即便极少抑或没有享受子女回报,父母却要恪守自己那份又薄又脆的尊严,尽力维护着子女的好。试想,如果黑子的母亲收到“我”以黑子名义送去的礼物,又该当如何感想呢?
   作者文笔老道,思维严谨,叙事沉稳,用词用字都很讲究。这在江山,是不多见的。真心期待作者,把更多佳作奉献给流年、给江山众多读者。
我来过,我很棒!
共 2 条 1 页 首页1
转到
分享按钮